京畿地區,每五六畝地就有一畝是皇莊?
縱然朱翊鈞不肯承認,也覺得這聽起來的確有些過分了,不僅面色微窘,悻悻然道:“可那畢竟是歷代祖宗通過罰收奸臣逆賊之賊贓而得來,朕總不好直接拿來分發給百姓吧?退一萬步說,就算朕捨得分發,分發給誰?會不會最終還是被豪強所奪?”
賊贓?賊贓當然是有一部分,但那可真不是全部,甚至可能還不是大頭呢。
不過這話高務實不好說,只能就換一個思路來說話,他一邊和皇帝慢悠悠地走着,一邊道:“前段時間,微臣正好和大司農閒聊談及此事,他說前段時間順天等八府州縣,丈出官勳備邊牧馬軍屯等地共二千八百三十五頃,每年額徵銀六千九百二十兩、糧二十四石。又勳戚新舊莊田一萬一千五百五十餘頃。”
大司農就是戶部尚書,明人愛用古稱。
朱翊鈞聽了詫異道:“京畿勳貴只清丈出一萬一千餘頃?才一百多萬畝地?”
“沒錯,大司農是這麼說的,北直隸清丈一共只查出五百萬畝隱田,其中勳貴佔一百一十五萬畝。”高務實歎息一聲:“對了皇上,這次清丈之後,微臣還發現,臣那三慎園居然也有不知道哪朝開始就留下來的隱田,大概有二十頃,約兩千畝左右,現在已經重新上了黃冊,也畫了魚鱗圖紙。”
兩千畝當然不算小數,但區區二十頃地,在皇帝眼裡卻不算什麼,何況他還重新登記了,所以朱翊鈞問都懶得問,只是遲疑着道:“京畿附近勳貴隱田……你覺得真的只有這個數?”
高務實苦笑道:“那怎麼可能。”
“你肯定?”朱翊鈞皺着眉頭:“我只是懷疑……你有什麼證據嗎?”
高務實道:“臣又沒有親自去查,怎麼會有證據?不過,只要對比一下其他地方的數據,就知道京畿乃至整個北直隸的清丈肯定漏查了很多很多。”
朱翊鈞皺眉道:“什麼數據?”
高務實道:“比如說湖廣,原先的黃冊和魚鱗圖冊上,只有三千六百多萬畝地,實際上清丈之後,湖廣的田地之多,接近九千兩百萬畝,竟然多出五千六百萬畝,差點翻了兩倍!
又有山東,原先在冊是八千萬畝,清丈之後是一萬一千六百萬畝,多了三千六百萬,也比原先多出來一半左右。
還有四川,原先只有一千三百五十萬畝左右,清丈之後達到四千萬畝,多了兩千六百萬畝,也是翻了兩倍!”
朱翊鈞愕然半晌,忽然問道:“南直隸呢?”
高務實呵呵一笑:“南直隸就更厲害了,比北直隸還厲害,只清丈出三百三十多萬畝。”
朱翊鈞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怒道:“還真是天高皇帝遠,管不着他們了!”
高務實沉默了一下,忽然道:“其實,比勳貴隱田更厲害的也有。”
朱翊鈞睜大眼睛:“還有更厲害的?”
“藩王和宗室。”高務實今天也是豁出去了,仗着朱翊鈞多半不會殺他,沉沉地道:“如今全國藩王去掉絕嗣、因事除國的,還有三十多位,而宗室高達十二萬多。這其中遠支低爵一部分還好,田不多,有些甚至難以餬口,可是王爺們和高爵近支,除開原本國家所給封田之外,還有大量隱田、詭寄,這影響就大了……永樂年間,北伐殘元、南征安南、七下西洋,開支遠勝今日,而尤有餘力。皇上,如今可做得到?”
朱翊鈞止步不前,人也沉默下來,歎道:“所以你的殿試策論裡才說‘今天下之大患在於貧’?”
“然也。”高務實道:“臣還說:吏貧則黷,民貧則盜,軍貧則鬧,國貧則弱。”
“朕記得。”朱翊鈞歎息道:“你說,欲使官吏不貪,先加其俸;欲使小民不盜,先富其收;欲使士卒不鬧,先足其餉;欲使國家不弱,先豐其庫。”
高務實點了點頭,但沒有說話。在這個問題上,他該說的話基本都在策論裡說過了。
但朱翊鈞仍然愁眉不展,此時他們正走到南沙河邊上,朱翊鈞便帶着高務實等人沿河散步,過了一會兒才道:“可你策論裡給出的辦法,朕瞧着主要是收商稅,可沒說田產的事啊。”
高務實苦笑道:“皇上,商稅的事說說,臣雖然也要捱罵,但大致還有救;但若同時再說田產的事,只怕就要千夫所指,無疾而終了。”
朱翊鈞哈哈一笑,然後慢慢收斂了笑容,斜睨高務實一眼,道:“所以你就趁今天這個機會,把問題丟給朕了?”
高務實拱手道:“皇上冤枉微臣了,微臣只是照本宣科,今日這些話恐怕不止微臣一個人說過吧。”
“是不止你一個人說過。”朱翊鈞點了頭,卻又道:“可是說得這般觸目驚心的,卻就數你爲最了——他們都喜歡形容,什麼某地百姓賣兒鬻女、易子相食,可偏偏就沒人把數據說得這麼清楚明白過。方纔對比了這些數據,朕才覺出問題的嚴重來啊。”
高務實只是笑了笑,卻沒說話。
朱翊鈞又想了想,才皺眉問道:“依你之見,南北兩直隸的清丈還要繼續?甚至說,還要加強力度?”
高務實道:“天下之貧,無非兩種原因:一是生產不足;二是調度不力。就看皇上想先解決哪一步了。”
朱翊鈞詫異道:“生產不足朕可以理解,調度不力是什麼意思?”
高務實心道:其實生產不足你恐怕都很難完全理解,不過那個可以以後再說,我今天本來就是打算主要和你談談這個調度不力來着。
“皇上,調度不力也分多種。”高務實道:“譬如商貿不興盛,運輸不發達,分配不合理等等,都屬於調度不力。”
朱翊鈞想了想,道:“運輸不發達這一條朕可以理解,就好像漕運不如海運便捷一般。但是這裡頭也有其他問題,譬如漕運事關數十萬漕工生計、海運有時遭遇風暴會死人等等,這都是朝廷爭論了上百年的老話題了。不過朕不明白,這跟商貿不發達和分配不合理有什麼關係。”
高務實笑了笑:“可是皇上,這兩點纔是大明目前真正的癥結所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