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七公子在廣西土司界畢竟身份高貴,黃芷汀雖然怕他來挖自己的牆角,卻也沒法不以禮數相待,給他單獨安排了客院暫住。
本來她腦子裡還一瞬間產生了“要不要把岑凌扣在思明府”的想法,但很快便排除掉了。有兩個原因讓她不想這麼做:
一是泗城州目前處於兩虎相爭之勢,一旦把岑七公子扣在思明府,則黃瑪可以立刻掌握泗城州的大權,可黃瑪的黃又不是思明府黃氏的黃,他掌握泗城州對思明府有什麼好處?
且不說岑紹勳沒死,就算死了,他的獨子岑雲漢現在就在桂林,黃瑪如果敢篡泗城州的大權,最有可能導致的結果,就是朝廷藉此機會出兵泗城州,泗城州雖強,但其既然是僭主當政,桂西岑氏其他各支必不肯相幫,反而可能響應朝廷號召一起出兵泗城,屆時泗城必敗。
泗城若是敗了,會有什麼後果?咋一看是岑氏再次出現主支衰落,相對來說黃氏可能凌駕於岑氏之上。可是這又有什麼意義呢?到那個時候,朝廷說不定會直接在泗城州改土歸流,將直接統治的流官派往桂西土司的核心要地。
就算朝廷決定穩一點,也可以派人送岑雲漢回去襲職,然後藉口岑雲漢年僅四歲,無力統治泗城,派出流官任同知來輔佐他,並實際掌握泗城——這麼做的話,朝廷就掌握了全部大義,周邊土司連造反的藉口都找不到,只能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可見不論朝廷怎麼選擇,對於廣西土司而言,泗城州的“失陷”都是一場大敗。那不光是岑氏利益受損,而是整個廣西土司都要爲此付出代價。
因此,扣押岑七公子雖然看似讓黃氏找到了一個可以取代岑氏而成爲廣西第一土司世家的機會,但這顆香餌的背後,卻是朝廷虎視眈眈的血盆大口,最後必然得不償失。
而另外一個原因,就有些說不出口了。黃芷汀覺得自己如果這麼做的話,可能會讓張公子產生誤解,覺得她有多狠毒一般。
不論這兩個原因哪一個更重要,反正岑七公子便這樣得到了“做客思明”的機會,住在離高務實所住客院不遠的另一處客院之中。
安排好了“張公子”和岑七公子,離府大半個月的黃芷汀實在不能再耽擱了,只能先去接見自己手下的各級土官,並趕緊處理一下近期思明府的一些積壓政務。
她前腳剛走,岑七公子後腳便出了自己的客院,往高務實所住客院而去。
岑七公子畢竟是貴客,黃芷汀也不好下令不准他出門,最多是不能隨意在後院走動而已,但幾個客院都是相鄰的,在客院之間走動,黃氏家丁自然不好阻攔。
岑七公子翩然來訪,高務實似乎早有所料,笑呵呵地將他迎了進去,然後便吩咐黃芷汀派來侍候他的下人出去等候。
黃芷汀對他禮遇極高,下人們又搞不清狀況,自然只能奉命離開,留下兩位貴客交談。
誰知他們剛走,剛纔一直與高務實平禮相見的岑七公子便收斂了笑容,一本正經地以下官參加上官之禮參見,口中道:“廣西承宣佈政司下直隸泗城州土判官下官岑凌參見廣西巡按御史老爺,按臺金安!”
高務實怔了一怔,下意識還想掩飾:“岑七公子……”
“下官不敢,按臺有事但請吩咐。”
高務實嘴角抽了一抽,暗道:次奧,我暴露了?我就說岑凌好端端地怎麼突然跑來思明府,原本還以爲是老子才華橫溢讓他實在捨不得被黃芷汀半路截胡,現在看來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啊,還是這個巡按御史的身份值錢!
“嗯……你且起來說話。”反正已經暴露了,而且岑凌都大禮參拜了,顯然是有足夠把握,這時候在隱瞞就沒有什麼意義了。
“謝按臺。”岑七公子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站在一旁,就和平時的土司們見了廣西巡按沒什麼兩樣——前提是這土司沒打算造反的話。
“岑判官,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本按身份的?”其實高務實還是剛剛纔知道岑七公子的官職的,不過土司的官職雖然與朝廷流官名字一致,最多前面加個“土”字,但實際上可是完全不同的。
土司世有其地、世管其民、世統其兵、世襲其職、世治其所、世入其流、世受其封,而且“殺人不請旨,親死不丁憂”,這差別可大了去了。
而且,他們頭頂上的官職其實跟他們在所治之地的實際執掌其實未必一致,譬如岑凌這個土州判官,按朝廷制度而言,乃是知州的行政助理,分掌糧粟、屯田、水利、巡捕、牧馬等事,秩從七品,然而他卻可以滿廣西亂跑,甚至來思明府做客來了。
“回稟按臺,下官見到了按臺的刻壁留詩。”岑七公子拱手答道。
哦,原來這傢伙跑着跑着又折回去了……
高務實點了點頭,不再追問這件事,而是問道:“你來思明府,是爲本官而來?”
“按臺英明,下官正是有事要請按臺主持公道。”岑七公子正色道。
這倒是讓高務實有些詫異,你這麼大個土司,朝廷又沒有冤枉你造反,你有什麼要我主持公道的?
不過巡按御史的職責中倒是也沒特別說土司就不在他巡察的範圍之外,所以對方依着規矩請他“主持公道”,他也不能置之不理。
因此高務實點了點頭:“你有何冤情,只管道來,本按自會明察。”
岑七公子道:“下官要告本州土同知黃瑪無視朝廷制度,軟禁知州、暗害知州之子、篡奪泗城、居心叵測、意圖造反!”
泗城州二虎相爭的情況高務實在黃芷汀那裡已經得知了不少,只是黃芷汀也只知道泗城州土知州岑紹勳不理政務,一切交由黃瑪與岑凌二人打理,卻不知道他竟然是被黃瑪軟禁了!
而且照岑凌剛纔的說法,這黃瑪還暗害岑雲漢?難怪岑雲漢被送去了桂林,原來不是什麼主動提供質子,而是送去避難去了。
這可是足以震動廣西的大事,高務實不敢等閒視之,目光一凝:“茲事體大,你且詳細道來,不可漏過一處,更不可文過飾非。”
岑凌便說不敢,然後便將泗城州所謂“二虎相爭”的前因後果稟告高務實高巡按。
按照岑凌的說法,那黃瑪家族乃是在昔年岑猛攻打泗城州時才嶄露頭角的,“貴不過三代”。當時黃瑪的祖父本來只是泗城州一名普通土目,靠着家族勢力,把持幾個村的地盤,有事時奉知州岑接徵調。
岑猛來犯時,岑接自忖不敵,因此將州城凌雲城附近的土目徵調一空,共同守衛凌雲城。這一場仗前文說過,來來回回打了好幾年,而黃瑪的祖父由於作戰得力,漸漸被提拔到更重要的職務上。
而由於岑猛的在凌雲城周邊來回掃蕩,不少原本實力較強的宗族都元氣大傷,黃瑪的祖父則靠着戰功和岑家的信重與封賞,實力逐漸擴張,到了朝廷平定岑猛之亂時,黃瑪的祖父已經是凌雲城附近除岑氏本家之外最強大的土目。
經過黃瑪之父,到了黃瑪成爲土目時,此人一邊僞裝成岑紹勳的得力走狗,對岑紹勳的吩咐和要求有求必應,一邊瞧瞧拉攏“四門土目”——就是負責凌雲城城防的幾家土目世家,終於暗中完成了對凌雲城城防兵力的基本掌控。
岑紹勳性喜漁獵,經常帶着小隊狼兵出凌雲城外的山間釣魚、打獵,終於在一次打獵歸來之時,被早有篡權陰謀的黃瑪假傳命令調走了岑氏本家掌控的狼兵,進而軟禁起來。而岑凌當時年紀不大,平時又極少露面,因此被黃瑪忽視。
臨危之際,岑凌卻在依然忠於岑氏的家丁、部下的支持下,從府中接出了剛剛出生不久的岑紹勳獨子岑雲漢,殺出重圍,並趕往被黃瑪調走的岑氏狼兵中,打算率部殺回凌雲城。
然而,凌雲城乃是泗城州數百年統治的核心,尤其是在岑猛之亂時經過再三加固,狼兵雖勇,但他們根本沒有任何攻城的準備,攻城器械嚴重不足,只能頓兵凌雲城下。
而且黃瑪拉攏了四門土目,實力已然不弱,加上又控制着岑紹勳,岑凌更是投鼠忌器——確切的說,當時雙方處於一種“麻桿打狼兩頭怕”的狀態,誰也奈何不了誰。
岑凌攻不進去,黃瑪也不敢出來和岑氏狼兵主力交戰,雙方就這麼僵持住了。
最後還是黃瑪做賊心虛,假借岑紹勳的名義下令雙方握手言和,同時秘密派人與岑凌商議,在保證不暗害岑紹勳的前提下,雙方維持和平,共同執掌泗城州——這個共同執掌,其實就是黃瑪控制凌雲城,以岑紹勳的名義發號施令,而岑凌控制泗城州其餘各地,聽不聽號令那就看雙方的博弈結果了。
不過,沒有凌雲城在手的岑凌始終不放心岑雲漢這個小侄兒的安全,最後乾脆一咬牙,將他送去桂林“爲質”,雖然地位有些尷尬,但卻可以保障安全——朝廷做事畢竟還是講制度、講“師出有名”的,他岑家都送質子了,朝廷還不至於完全不要臉,依然對岑家動手。
泗城岑家的故事講完,現在便輪到高務實表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