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年的五六月之交,實在是個多事之夏。
陳洪案爆發,高務實掛名牽頭,奉聖諭抓捕陳洪同黨,欽差提督東廠太監黃孟宇領東廠、錦衣衛全面配合。
兩位臨時上任的錦衣衛千戶分頭實施布控和抓捕,過程很順利,但事後高務實吃了老大一輪彈劾,有彈劾他肆意妄爲胡亂抓人的,有彈劾他任人唯親處事不公的,總之心學一脈這次沒忍住,包括一貫低調隱忍的申時行申閣老,都授意在京的門下弟子們可以上疏彈劾,以免高務實這廝仗着聖眷無法無天。
高務實的表現很是淡定,收到消息說自己被彈劾之後就果斷按照此時的習俗,自己把自己“停職反省”了,跑去見心齋避暑,對外號稱閉門謝客。
等到通政司裡的彈劾奏疏起碼有幾十斤重了之後,他纔不急不忙地上了一道自辯疏,不鹹不淡地解釋了幾句,順便請辭。從這道疏文的文墨來看,高六首寫得很不用心,基本意思就是:我就掛了個名,其他都不知道。
這事自然是他跟黃孟宇通了氣的,反正東廠提督基本都不怕挨文官罵——習慣了。
而皇帝呢,一般也不會因爲文官罵廠督就對廠督下手,這種事對皇帝而言是好事嘛,只有崇禎纔會在這一點上完全順着文官的意思。昔日隆慶對高拱那般信任,高拱也只是推薦司禮監掌印,沒看見說他去跟隆慶說要把馮保那個廠督給撤了。
黃孟宇巍然不動,朱翊鈞的態度就更堅決了。
他先是親自批紅,把上疏痛斥高務實的人反過來痛斥了一頓,然後找了兩個後臺不是太硬的言官降調外任,結果發現效果不佳,依然還有人上疏指責高務實跋扈。
這下子就把朱翊鈞激怒了,把其中一道罵高務實罵得最狠的奏疏親自硃批了四百多字,其中甚至出現“高卿侍朕十餘年,公忠體國,人臣典範,功耀經緯,德澤南北”等語,根本不像是在誇一個年輕臣子,倒像是在誇一名即將光榮致仕的閣臣,驚掉了一大批京官的下巴。
但這還不是最狠的,最狠的是這道奏疏連同硃批剛剛下發,依然覺得不解恨的朱翊鈞忽然又傳了口諭出宮,命錦衣衛去把那位言官抓到宮門前廷杖了二十大板!
這下子才真的震驚了京師。
自先帝穆廟繼承大統,朝廷多久沒有上演過廷杖大法了?小皇帝剛剛拿到大權,居然就開始玩廷杖了,這還得了!
得到消息的高務實也驚了,第一反應是“老子要糟”,第二反應是“朱翊鈞心裡憋着火啊”。
“老子要糟”很簡單,大明朝的文官有一種畸形思想,對於廷杖,他們不以爲恥,反以爲榮,覺得能被皇帝廷杖是一件很榮耀的事,因爲那“肯定”是進諫諍言纔會享受到的“待遇”。
如此反過來,高務實這個造成廷杖的根源就肯定是個禍害了。
有道是三人成虎,衆口鑠金,一旦輿論風潮被壓制住,高務實的處境就很艱難了,這個情況參考當年徐階整高拱的時候就知道,“滿朝倒拱”,任憑皇帝百般挽留,高拱都堅持求去——文官不是勳貴,得要臉啊。
所以高務實這下子不敢再怠慢,用心寫了道奏疏——還是自請去職疏,表示自己沒料到會讓事情變得如此糟糕,自覺無顏忝居其位,只能叩恩返鄉云云。
奏疏剛剛遞上去,朱翊鈞立刻駁回來了,同時下旨溫言挽留,又誇了一通。
這時候實學派官員坐不住了——主要是張四維坐不住,高務實要是走了,他都懷疑實學黨還能不能團結在自己的麾下如往常一樣,不得已連連召見門生故吏開始佈置反擊。
等到實學黨開始遞奏疏誇高務實,衆心學黨官員自然不服,正要繼續上疏罵戰,誰料這時從薊遼方面連續傳來了兩個不小的壞消息。
原來圖們汗東歸之後很不服氣,加上又必須挽回頹勢,以免自己這個大汗的寶座變得岌岌可危,於是他在仔細考慮過之後,選擇繼續信任布日哈圖,並且對他委以重任——取代一心跟隨土默特的鄂爾多斯部切盡黃臺吉成爲新的五執政之一。
布日哈圖立刻爲他獻上兩策,均被圖們採納並立刻實施。
第一策,圖們汗廣佈疑陣,裝作要立刻收復察罕浩特的模樣大舉東歸,實際上卻打了個右勾拳,把從山海關派往大甯戚繼光部送補給的一支規模挺大的輜重隊給打了。
此役大明方面損失了大批糧草和火藥、彈丸,幸好戚繼光當初帶的火槍很充足,並且在沒有多少損失的情況下長昂就拍拍屁股跑路了,所以這次沒有要求補充火槍,要不然麻煩可能更大一點。
另外人員損失也不輕,超過三千明軍步兵全軍覆沒,一個都沒逃掉——草原之上吃了敗仗,往哪逃能逃得過蒙古騎兵的追殺啊?
等戚繼光出兵救援之時,圖們汗早就帶着大軍跑得無影無蹤了,而戚繼光目前的任務仍然是堅守大寧等待下一步的指示,也不可能去追,只好返回大寧城,同時給京師和遼東方面報警。
可是這年代報警又不能打電話,戚繼光所部的信使再快,也快不過早有準備的圖們汗,等李成樑在廣寧收到消息的時候,圖們汗的大軍已經擦着廣寧北部長城的邊,一路直接往遼河河套那邊去了。
李成樑也沒料到圖們汗會扔着察罕浩特不管往遼東東部跑,生怕這廝是想殺個回馬槍,而且也擔心圖們汗爲了找回場子跟他死磕到底——李成樑雖猛,手底下的核心畢竟也就四萬騎,要是圖們汗發了瘋要跟他死磕,就算仗着火器優勢能贏,那損失恐怕也能讓他哭死。
於是李成樑猶猶豫豫三四天,這才一咬牙點起兵馬往東追去,誓師的時候號稱要“不破樓蘭終不還”——這是李成樑自己的說法。
實際上高務實後來得知消息之後非常懷疑他是故意的,因爲從時間上來說,包括之前圖們“搶跑”,李成樑前前後後比圖們慢了六七天,圖們如果想做什麼,早就做到了。
事實上圖們也的確做到了,而且做得很絕——他在遼河河套會合了朵顏三衛剩下的唯一一家,也就是炒花部,然後一路往東北方向猛進,最後從鎮西堡打進長城之內,把鐵嶺衛打了個落花流水。
鐵嶺衛有什麼不同嗎?有,李成樑就是鐵嶺人,而且他家近幾代的祖墳在那兒。
圖們沒有去挖李成樑家的祖墳,但他乾的事比挖祖墳差不到哪去——他帶着一大幫鐵嶺衛治下的百姓去了李成樑家的祖墳所在地,然後當着幾萬人面,親自去李成樑這一系的鐵嶺李氏一世祖李英的墳頭撒了泡尿,又讓部下的頭目們各去李成樑其他先祖的墳上撒尿泄恨,最後又把這羣百姓全給放了。
鐵嶺一戰,明軍又損失了兩千多人,百姓死傷枕籍,具體一時沒法親點。
李成樑得知消息的時候,氣得當場背過氣去,要不是身邊兒子和乾兒子衆多,估計得直接摔下馬來。
醒來之後,他就馬上命師爺代寫了奏疏上報,自己則立刻朝鐵嶺趕去——實際上,他知道肯定已經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