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寬闊的身影,搶在李彤之前抵達船尾,死死握住了船舵。
“嗨——”身影發出一聲斷喝,全身發力,順着水流調整方向。渡船猛地晃了晃,迅速恢復了平衡,切着水流繼續駛向對岸,宛若一條掠波而過的梭魚。
“謝謝關叔!”李彤佩服得五體投地,拉着纜繩向身影拱手。
對方是王二丫的麾下,按理不歸他管轄。所以雖然是主動出手幫忙,他也需要表達一下謝意。
“小事一樁,參將大人客氣了!”被喚做關叔的老水手笑了笑,滿是皺紋的臉上瞬間涌起幾分驕傲,“比起海上,這點風浪根本就是小兒科。”
“對於您老來說是小事情,對於弟兄們來說,卻是性命攸關!”李彤哪敢再對江上的風浪掉以輕心,拱着手,第二次鄭重向對方施禮。眼角的餘光同時擔憂地掃向身後,試圖查驗另外兩艘渡船的安危。
“放心好了,小四和大方在那兩艘船上,他們倆也是從小在水上長大的,無論江船和海船,操起來都跟玩一般!”敏銳地覺察到了他的擔憂,老水手關叔笑着安慰。
“原來您老早就做好了安排!怪不得出發之前,二——,不,劉遊擊一定要帶上你們!多虧了我聽了他的話,否則……”李彤聞聽,心中愈發感激,誇獎的話,不要錢般往外說。
“參將大人真的不必客氣!”老水手關叔被誇得臉色微紅,笑了笑,再度搖頭,“其實都不是外人,草民跟二丫的父親乃是拜了把子的好兄弟,而您又是劉胖,劉將軍的姐夫。您要是真的覺得草民這點本事還湊合,以後就多招募些島上的孩子到身邊聽用,讓他們好也有機會,爲各自謀個前程。咱們島上的孩子,別的不敢吹,論水上本事,不會輸給任何人。”
“一定,一定。”李彤求之不得,趕緊重重點頭。
“那就說好了,孩子們,給老子把吃奶的勁兒全使出來,別給大小姐丟人!”得償所願的關叔精神抖擻,扯開嗓子朝着船艙大叫。
“來了,來了!”跟隨王二丫一道前來的伴當們,答應着從船艙中走出。以比甲板上的朝鮮水手麻利了數倍的速度,收拾纜繩,調整木帆,轉眼間,就讓渡船變得穩如奔馬。
“這個小子,還真是個有福氣的。這邊纔打個哈欠,那廂立刻就有人送上枕頭。”不放心跟過來的史世用將關叔等人的表現看在眼裡,帶着幾分羨慕輕輕點頭。
雖然接觸時間很短,但是,他卻早就注意到了王二丫身邊那些伴當,絕非一羣善類。所以,今夜上了船之後,就一直偷偷觀察關叔等人的表現。而此時此刻,他才終於確定,自己當初的判斷一點兒都沒錯。陪着王二丫來朝鮮千里尋夫的那羣伴當,乃是如假包換的海客。
這些人,或者因爲祖上曾經跟大明官府作對,或者是爲了逃避苛捐雜稅,而流落於沿海諸多島嶼之上。平素也開荒種地,自給自足。但每年只要季風一起,就會駕駛着海船往來於朝鮮、大明甚至更遠的倭國、沖繩,通過走私貨物,來賺取高額紅利。甚至兼職幹幾天海盜買賣,弱肉強食。
在數十年前,某些實力強大的海客團伙,甚至與倭寇和南方走私商人勾結,上岸劫掠地方。但是,隨着戚家軍的發展壯大和朝廷開始放寬海禁,海客的好日子就一去不復返了。其中作惡多端的,紛紛成了戚家軍的刀下鬼。其中沒有作惡或者從來不到岸上惹事的,也漸漸偃旗息鼓,另謀生路。
以史世用的眼光來看,偃旗息鼓之後的海客們,最佳出路,就是投靠大明水師。憑藉他們的操船本領和過人的水性,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在水師中脫穎而出,進而讓水師自身也脫胎換骨。然而,大明水師中將領們,卻要麼忙着利用水師船隻替豪商走私貨物,要麼忙着在長江口處那些新出現的土地上種糧食賣錢,誰都沒心思多管“閒”事。
“能投奔到這小子麾下,對海客來說,也許同樣是一種福氣!”猛然間,目光換了個角度,史世用再度輕輕點頭。
擡手揉了下眼睛,他從甲板上撿起被李彤不小心丟下的銅葫蘆,打着哈欠,晃晃悠悠走下了船艙。
作爲一個老資格錦衣衛,既然發現了關叔等人的海客身份,他理應有所動作。不過,如果今天喝多了,就情有可原了。好在那小子有個好媳婦,怕他被江風凍壞了身體,臨行之前,居然給他灌了滿滿一大葫蘆藥酒。好在那小子酒量差,到現在爲止,還沒動上幾口。
喝了酒的人,很容易入睡。纔將銅葫蘆裡的酒偷喝了一小半兒,史世用就酣然入夢。正夢見自己從朝鮮返回,身着御賜的麒麟服,腰挎御賜的雁翎刀,接受大明皇帝的嘉勉。忽然間,船身晃了晃,耳畔的風浪聲戛然而止。
“啊呀,老子居然真的自己把自己給灌醉了!”史世用翻身坐起,將酒葫蘆放穩,隨即將手探向掛在倉壁上的盔甲。
隔倉的門被人從外邊輕輕推開,他麾下的兩名錦衣衛,舉着蠟燭快步走入。昏黃的燭光,迅速灑滿了狹窄的隔倉。也照亮了他酡紅色的面孔和明澈的眼睛。
“僉事,船靠岸了。”一名喚做牛秀的錦衣衛放下蠟燭,輕手輕腳取來皮甲和皮盔,伺候他頂盔摜甲。
“船直接從水上抵達了龍山腳下,比原來預計的,節省了至少一個時辰。”另外一名喚做馮武的錦衣衛,帶着幾分欽佩補充。“山上的驛站裡,有燈光。應該是有倭寇駐紮。但是,倭寇肯定沒發現咱們,甚至想都想不到,有人居然敢在這種天氣裡連夜渡江!”
“不要叫我僉事,叫我東家!”史世用皺了皺眉,輕聲強調。“咱們不是過來幫忙的,是搭順風船,明天一早返回朝鮮王京的。”
“是,東家!”兩名錦衣衛同時點頭,隨即,又先後失望地追問,“您,您老這次不準備出手?”
“東家,咱們真的只看熱鬧,不幫忙?”
“不幫!”史世用搖了搖頭,回答聲非常堅定,“咱們是錦衣衛,能少露臉就少露臉兒。更何況,陣前廝殺,也不是咱們所長。”
看出兩個下屬臉上的失望,他笑了笑,繼續補充:“你們兩個想要戰功,等會拿下了龍山驛,老夫舍了臉面,讓李參將分幾顆人頭,記在你們名下就是。反正他最近也用不上,送誰都是送!”
“謝東家!”牛秀和馮武兩個喜出望外,齊齊拱手。
錦衣衛雖然權力巨大,並且深受皇帝信任,但是,官職升遷的體系,卻與文官和武將,都大不相同。所以,有些人熬一輩子,頂多熬到百戶。有些人甚至連百戶袍服都穿不上,從入行一直幹到除役回家,也只能被人尊稱一聲“指揮”。(注1:指揮,不是指揮使。只要是錦衣衛,都可以被稱爲指揮,不需要任何官職。)
而如果有敵人的首級做憑據,情況就大不相同了。特別是對於專門刺探監督周邊諸國的北鎮撫司來說,簡直是雪中送炭。原本難以衡量的功勞,忽然就有了實際參照。而參照軍中記功方式,百總以下,幾乎一顆就是一級。錦衣衛升職條件再苛刻,與上司一道刺探得了敵軍的關鍵機密,並且捨命爲前線將士助戰,還每人上繳了五六顆敵軍首級,也足以讓二人一躍成爲總旗。
“不用謝,你們應該得的。”史世用也是從底層一級級爬起來的,知道兩個年青下屬的艱難,笑了笑,輕輕擺手。“沒有你們,李參將也沒機會出此奇招。”
到現在,他已經不認爲李彤是單純的冒險了。既然是奇襲,最關鍵的要素就是突然性。至於兵力多少,反而在其次。並且有那幫海客幫忙,即便今夜不能得手,大夥上船撤回北岸,也是輕而易舉之事。根本不可能遇到全軍覆沒的風險。
既然沒有多少風險,他就不想再跟年青人搶風頭。所以好整以暇地收拾齊整之後,才提着萬曆皇帝賜給自己的雁翎刀,大步走上了甲板。
甲板上,明軍已經開始排隊下船。每個人嘴裡都叼着木頭做的口枚,躡手躡腳,以免驚動了山上的敵軍。而江面上隆隆作響的濤聲,和翻滾的水霧,也給大夥提供了充足的掩護。讓他們的行動起來幾乎沒有任何動靜,如同一股忽然“飄”上河岸的青煙。
另外兩股青煙,也從渡船甲板,緩緩飄上了河岸。三支隊伍迅速合爲一體,然後沿着年久失修的官道,快速向山頂的驛站和軍寨靠攏。一邊走,還一邊分出斥候,去查驗敵軍反應,不多時,就已經摸到了軍寨的木柵欄。
軍寨乃是朝鮮官兵數月之前所遺棄,倭寇佔領這裡之後,因爲其過於靠近王京,所在位置的地形又算不得如何險要,所以也沒做太多修整。只是抓着朝鮮民壯,粗粗地在寨牆破損處,加了一些木頭樁子,就敷衍了事。
偷襲如此簡陋的營寨,即便得手,也沒太大戰功可撈,更不可能威脅到宇喜多秀家的退路,逼迫倭寇放棄幸州,掉頭反撲。那,偷襲此地的意義究竟何在?距離越近,史世用心裡頭的困惑越多。擡起頭去,努力看向李彤,希望後者現在應該不繼續保密,能乾脆地給自己一個答案。
然而,李彤卻沒有回頭。只是蹲下身,用極小的聲音吩咐,“最後一次,所有人,檢查盔甲,兵器!”
“檢查盔甲兵器!”張樹、李盛、顧君恩等人一個接一個,將命令向後傳遞。很快,就將命令傳達到了所有弟兄的耳朵。
弟兄們低下頭,藉着天空中的月光和星光,仔仔仔細細掃視身上每一處地方,唯恐有任何遺漏,耽擱了稍後的廝殺。
“如果宇喜多秀家,把軍糧存在這裡就好了。”望着李彤那尚顯稚嫩的身影,史世用忍不住又異想天開。
據說,運氣好的人,老天爺都會幫忙。如果李彤今晚歪打正着,恰巧端掉了倭寇的糧倉。那樣的話,非但宇喜多秀家不得不從幸州撤兵,王京內的其他倭寇,也會因爲缺糧,而不得不棄城而走。
還沒等他看清楚,附近到底有沒有形狀與糧倉相似的建築物,李彤今夜的第二道命令,已經傳入了他的耳朵:“鳥銃隊檢查火種,準備火把!”
“鳥銃隊,檢查火種,準備火把!”劉繼業低聲重複,旋即雙腳挪動,在隊伍中緩緩穿梭。他麾下的鳥銃手們,紛紛將火繩從懷裡取出,夾上鳥嘴。幾個總旗,則快速從懷裡掏出火摺子和火把。
“點火。”第三道命令傳來,不高,卻讓所有人的心臟,瞬間又提到嗓子眼兒。
幾個火摺子被點燃,隨即點着了數支火把。
“砰,砰,砰砰砰……”鳥銃聲,緊跟着響起,驚起成羣的寒鴉,尖叫着逃向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