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風暴,來得及,去得也突然。
隨着第一縷陽光刺破烏雲,緊跟着,雷聲就戛然而止。閃電瞬間消失不見,暴雨亦無影無蹤,只有海浪雖然依舊不甘心就此作罷,卻一波比一波更弱,再也無法像先前那般,將沙船像樹葉般上下玩弄。
“東海里有一頭老王八,興風作浪脾氣大,爺爺不信他的邪,賣屋買船船作家…”船首處,有人在甲板上,引吭高歌,剎那間,將李彤的思維,又拉回了眼前的現實。
那天哥倆兒跟李如梓喝了個大醉酩酊,隨後,就聯絡張維善,着手準備渡海事宜。在王重樓、宋應昌和李如鬆等前輩高人的暗中支持下,整個過程出奇的順利。總計只用了不到一個月時間,船隻,水手,就全部到位。載着滿船的貨物,混在一支走私商隊中,揚帆啓錨。
因爲眼下大明官府依舊嚴厲禁止跟日本直接貿易,所以,同行的各位老闆和舶主,互相之間都默契地避免互相打探對方的底細。整個船隊,就像一夥臨時結伴販貨的行商,不攀交情,只談買賣,遇到風險也各不相顧。只不過,普通行商走的是塞外,而大夥走的是海上!
如此一來,大夥的身份倒不用擔心提前泄露。只是旅途中未免有些無聊,每天除了看海,釣魚和發呆之外,幾乎沒第四件事情可幹。
“陸客切莫誇有錢,且看雲間蓬萊山。珍珠如沙金如鐵,珊瑚象牙隨手撿…” 船尾處,有人扯開嗓子做和,聲音中,隱約還帶着先前與風浪搏鬥時的恐懼。
海上風雲變幻莫測,船隻行得距離陸地越遠,一去不回的可能性就越大。所以,常年走海的漢子,都養成了一幅樂天性格。只要風浪稍稍變弱,就會扯開嗓子唱上幾句。並且砸在歌聲中,從不掩飾自己對富足生活的追求。
“你從哪找來的這麼一羣幫手?非但弄得一手好船,膽子也一個比一個大!” 受到艙外歌聲的感染,李彤也一掃剛纔的憂慮,看了張維善一眼,笑呵呵地誇讚,“有他們在,倒真的不愁對付不了外邊的風浪!”
“一部分是鄧老前輩帶來的,還有一部分是原來舟師營的老弟兄。” 張維善聽了,頓覺臉上有光,挺胸拔背,笑着迴應,“就是船差了些,有點對不起他們的本事。我的舟師營,嗨…”
想起兩年來遇到的種種荒唐與不順,他臉上的笑容又漸漸發苦,“我的舟師營,最大的船就是這艘。本以爲靠着大夥操弄船隻的本事,將貨物從嘉定直運到天津,很快就能小船換大船,大船換鉅艦,誰料根本沒人買我的賬。供應朝廷的米糧貨物,還是寧願走運河。不供應朝廷的貨物,人家各自有各自的貨船和門路,用不到我來添亂!”
“還提這些不開心的事情作甚,再難的日子,咱們兄弟不都熬過來了麼?!” 不喜歡看張維善愁眉苦臉的模樣,劉繼業湊上前,大聲打斷。“只要此番到了日本,將倭寇的真實目的揭開,咱們哥仨就算功德圓滿。屆時,海上也好,陸地也好,咱們把選鋒營和銳士營的弟兄們再召集到一起,重返戰場…”
“真的像你說的那樣簡單就好了!” 李彤瞪了他一眼,笑着數落。“甭說咱們此刻才走了一半兒的路,即便已經抵達了長崎,接下來會遇到什麼事情,誰能預料得到?!那加藤清正和小西行長等人,能整整兩年多,讓倭寇不踏出釜山半步,恐怕也不僅僅是靠的緩兵之計!”
“不是緩兵之計,姐夫,你是說,除了給倭寇爭取準備時間之外,這後頭,還有別的貓膩?” 被李彤的話嚇了一跳,劉繼業瞪圓了眼睛低聲追問。
“我不太清楚,但一個緩兵之計,騙了大明兩年多也就罷了,居然日本國內也沒人催他們早日重啓戰端,這也實在過於蹊蹺。” 李彤想了想,輕輕搖頭,“我總覺得,這背後涉及到更多的秘密,但一時半會兒,卻猜不出貓膩到底在哪裡,只能走一步算 …”
話還沒等說完,就再度被嘹亮的歌聲打斷,卻是商隊中其他幾艘海船,也擺脫了風浪的威脅,向他們所在的四桅沙船靠了過來。船上的水手和夥計們,死裡逃生,心情愉快,唱得一個比一個大聲。
“…勸君莫羨丞相位,勸君莫羨封侯貴。昔日他家帝王孫,運去盡葬魚鱉腹。何如老子船上閒?坐看巨浪如青山。艱險機忘隨處樂,顧盼老小皆團圓。”
“萬里魚蝦皆可餐,眼底是非都不管!興來移棹過前汀,滿船白雪蘆花暖!”
李彤心中,剛剛涌起了愁思,再度被歌聲滌盪殆盡。搖搖頭,果斷決定結束話題。正準備拉着張維善,劉繼業兩個,去艙外看看碧海長天。忽然間,又聽到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外邊高喊,“劉郎,劉郎,你趕緊出來。出來看龍吸水,等會兒距離遠了,就不像現在這般壯觀了!”
“來了,來了!”劉繼業連聲答應,隨即向李彤和張維善兩個胡亂拱了下手,拔腿就往外走。絲毫不在乎兩位朋友眼睛裡的促狹笑意,和嘴巴里即將冒出來的奚落言語。
“姐夫,張世兄,你們也趕緊出來看那。我把嫂子也帶出來了,暴風雨過了,大夥都出來散散晦氣!” 王二丫的聲音,繼續在甲板上回蕩。沒有半點兒少女身上應有的矜持與斯文,卻讓人心中生不出任何反感
李彤和張維善互相看了看,無奈地起身走出了艙門。雙腳剛剛踏上甲板,一股略帶鹹腥味道的海風,就撲面而至。頓時,讓人的精神爲之一振。
擡頭看去,烏雲和閃電已經被遠遠地甩在了船身之後。頭頂上的天空,碧藍如洗。船身右側數裡外,兩道粗大卻呈半透明狀的水柱,從海面上拔起來,直衝霄漢。也不知道最後到底衝了多高,反正是憑藉肉眼根本望不到盡頭,只能看見兩道絢麗的彩虹與水龍相接,宛若當空開了兩道大門。
“天門開了,天門開了,龍王老爺上天奏事,保佑船隻平安!” 周建良帶頭,幾十名水手齊刷刷跪在了甲板上,衝着水柱和彩虹頂禮膜拜。
“天門開了,天門開了…” 臨近的幾艘貨船上,也有人叫嚷着望空而拜。雖然因爲距離影響,聽不太真切他們具體喊的是什麼。但李彤大抵卻能猜得出,都是祈求平安之意。
李彤以前是國子監的貢生,受聖人之言教誨,不語怪力亂神。然而,他也不會無聊到阻止麾下的弟兄去拜“龍王”。只是饒有興趣地看了一會兒,就悄悄地靠近了自家夫人,帶着幾分愧疚詢問,“剛纔風浪那麼大,沒嚇到你吧?!有二丫在後艙,我也不方便過去陪着你…”
ωωω◆тт kan◆C ○
“既然知道有二丫在,你還擔心什麼?” 劉穎笑着反問了一句,眸子當中,卻沒有半點兒的責怪之意,“她從小就是長在海島上的,類似的風浪不知道經歷過多少回。即便是剛纔雷聲最響亮的時候,都沒耽誤她穿針引線。”
“穿針引線?”李彤的眼前,立刻閃過一把握刀的手,楞了楞,將信將疑,“她也懂得女紅?”
“繡工堪稱精湛,但不是繡手帕,而是在繃子上用綵線繡海圖。” 劉穎偷偷看了與自家弟弟並肩而立的王二丫一眼,目光中難得地露出了幾分欣賞。“她甭看表面上大大咧咧,骨子裡卻是個有心的。覺得這條水路將來也許還能用得上,所以這幾天來,一直在悄悄地畫海圖,畫完了之後怕被墨跡受潮了花掉,又一針一線地繡了個清楚。”
“那的確很難得!”雖然弄不清楚是從什麼時候起,自家夫人竟然不再排斥王二丫,李彤卻趕緊順着她的口風大說好話,“我原本是打算讓永貴和你都留在寧波那邊的,但永貴說只要有二丫在,他的安全就永遠不成問題。所以…”
“你去哪裡,我跟着去哪裡!” 劉穎翻了個白眼兒,鄭重強調。“至於永貴,他都襲了爵,我這個當姐姐的,總不能還把他當做小孩子管着!”
話音未落,卻聽見劉繼業大聲地叫嚷,“水龍向這邊追過來了,停船,趕緊停船。讓我看看那水柱裡的真龍到底長啥樣。我長這麼大,只在寺廟的柱子上看到過…”
“找死啊,你!” 王二丫毫不猶豫地擡起腳,狠狠踩了一下他腳背,大聲打斷。隨即,也不理睬他裝模作樣喊疼,彎腰抄起一根船槳,直奔船尾,“趕緊抄傢伙,把船劃開。萬一被水龍捲追上,大夥全都活不了!”
“抄傢伙,划船!”
“把帆扯滿了!”
“快點,別耽誤功夫!”
…
關叔、小四,小方、周建良等人大聲叫嚷着響應,同時招呼起身邊的弟兄,抄槳的抄槳,扯帆繩的扯帆繩,很快,就將沙船的速度提高到了極限。
一條水龍捲在距離船尾二里遠的位置掠過,冰冷的水花紛紛從空中濺落,將所有人淋得宛若落湯雞。第一次出遠海的李彤、張維善、劉繼業和劉穎等人,卻誰都顧不上擦,一個個只管仰着頭,兩眼直勾勾地看着那條足足有七八艘船隻加起來大的半透明水柱,身體僵硬宛若泥塑木雕。
“啪!啪!啪…” 一條從天而降的魚,不甘心接受命運的安排,拼命用尾巴和身體抽打甲板。
李彤的心神,終於被魚尾抽打甲板的聲音喚回。鬆開一直護在劉穎肩膀上手臂,半晌說不出任何言語。
“把魚丟回水裡頭去,龍王老爺帶上天的,人吃了未必吉利!” 王二丫的聲音再度響起,帶着不容拒絕的自信。
水手和兵卒們紛紛行動起來,開始清理甲板上的魚蝦。趁着這功夫,王二丫又拉住劉繼業,笑着數落,“怎麼,還想湊近了看龍王爺真身麼?你呀,不知道哪來的這麼大膽子!以後千萬機靈着點兒,海上不比陸地,咱們不知道的東西多着呢。見了之後,能躲多遠躲多遠!”
“姑爺您以前沒見過龍吸水,不知道它的厲害!” 唯恐劉繼業丟了面子,關叔先給王二丫使了個眼色,隨即笑着補充,“剛纔若不是咱們躲得快,萬一被它撞上。這艘船整個都的被他擰個稀巴爛。咱們,估計也跟魚蝦一樣,先送上天,然後再一個個丟下來。”
“嘶——” 劉繼業聽得倒吸一口冷氣,看向王二丫的目光中,立刻又多出了幾分自豪。
劉穎原本對王二丫最不滿意的地方,就是這個女子根本不知道在外人之前給自家弟弟留顏面,此時此刻,卻忽然覺得王二丫的霸道與自家弟弟的魯莽,相得益彰。若不是剛纔二丫當即立斷,換了個性子柔順的,先說清楚道理徵得了自家弟弟的同意再讓船隻加速,恐怕這會兒大夥全都“升了天”,哪可能有驚無險地繼續欣賞龍吸水?
正暗自慶幸之時,忽然聽見舶主鄧子龍咳嗽了一聲,緩緩走了過來,“王家小姐說的是。海上不比陸地,越是稀罕的景象,背後越是危險萬分。所以,自古走海,最怕的就是湊熱鬧。無風無浪的日子雖然無聊,卻不要命。稀罕景色出現了,往往意味着得拿性命去填。所以,只要遇到,能躲多快就躲多快。”
“前輩說的是,在下受教了!”劉敬業臉色發紅,躬下身,認認真真地向鄧子龍行禮。
“誠意伯不必如此!” 鄧子龍笑着側了下身,拱手相還,“你第一次出海,犯些錯誤在所難免。不過…”
收起笑容,他繼續緩緩補充,“等到了長崎,咱們可一定得謹小慎微。老夫受王總兵所託,將大夥送過去,也希望能將大夥一個不落地接回大明。老夫以前雖然沒跟倭人有過太多往來,但是卻跟擅入大明境內的緬甸匪徒沒少交手。深知此等化外蠻夷,所信奉的道理,與大明完全不一樣。若是到了倭國之後,有人好奇心重,還以常理來判斷倭人的心思,就是自尋死路了。老夫寧願他留在船上,免得他上岸之後,因爲自己胡鬧連累了所有人!”
“前輩教訓得是,我等一定會記在心裡頭!” 終究是自己小舅子,李彤不忍心劉繼業一個人受窘,走上前,代替大夥向鄧子龍表態。
“僉事也不必如此!”鄧子龍趕緊又側開身體,拱手還禮。隨即,仰起頭,滿臉豪邁,“但是也不必畏手畏腳,陸地上不敢說,只要你們能及時返回船上,老夫就有八成把握帶着你們全身而退。咱們這艘四桅沙船雖然是艘貨船,卻也不是誰都能欺負的。如果有人敢來挑釁,老夫保證讓他後悔一輩子!”
“那當然,您可是使了半輩子船的行家!” 劉繼業絲毫不計較鄧子龍先前當衆教訓自己,笑呵呵地帶頭挑起了大拇指。“我們全聽您的,您說上船我們就上船,您說登岸,我們就登岸。絕對不給您添任何麻煩!”
“別老說廢話!” 知道鄧子龍的話,大部分其實都是說給自己聽的。李彤笑着將劉繼業推到一旁,再度鄭重朝老前輩拱手,“前輩放心,您老說得都是金玉之言,我等絕對不敢有違。若是有人故意犯錯,包括我自己在內,前輩只管拿軍法懲處,晚輩保證,誰也不敢說半句怨言!”
“李僉事真的不必如此!” 鄧子龍非常知道進退,第三次側開身體,然後鄭重還禮,“鄧某本是戴罪之身,先前能得到張參將收留,已經不勝感激。如今又被委以重任,送諸位遠渡重洋,更是誠惶誠恐。所以,纔多囉嗦了幾句,以免辜負了諸位的信任。說實話,老夫當初遭到彈劾,本打算下半輩子就回家混吃等死去了,沒想到居然還有機會將平生所學派上用場的一天。此行僉事只管放手施爲,只要不是故意以身犯險,老夫絕對唯僉事馬首是瞻!”
“如此,就多謝前輩了。” 明白對方是在主動幫自己加強此行的主將地位,李彤心中好生感激。
“李老闆請入內休息,各位老闆,也請早點安歇,養精蓄銳。” 該點的地方都已經點到,鄧子龍便不再囉嗦。深吸一口氣,瞬間又變成了海上討生活的船老大:“咱們該看的風景,都看過了。該繼續趕路了。小方,小四,你們倆輪流上望鬥,辨明方位!”
“崔永和,你用牽星板跟丁三對照,千萬瞅準了!”
“陳青皮,放下左側的披水板,不要讓船偏離航道太遠。”
“周建良,帶人清理甲板,檢查船身!“
“小顧,側帆,切風,注意隨時調整翻船帆方向!”
…
“得令啊!”周建良等人答應着,各奔崗位。彼此配合着,將四桅沙船操得又穩又快,就像一條掠海而行的梭魚。
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等人,卻沒奉命回船艙休息。而是藉機活動筋骨,舒緩血脈,以免船上悶得太久了,大夥兒的身子骨都生了“鏽”,耽誤了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一些扮做夥計的隨行兵卒,見三位上司都如此認真,也紛紛從船艙裡鑽了出來。打拳的打拳,劈腿的劈腿,忙得不亦樂乎。。
大夥兒耳畔聽得濤聲澎湃,腋下感覺到涼風習習,豪氣從心底油然而生。只覺得天空海闊,何處都可以去得。世間溝壑,全部可以踏平。
臨近幾艘商船上的水手和夥計們,見四桅沙船上的海客個個精神抖擻,很快也受到了影響,一邊抓緊時間清理船身,調整船帆,一邊引吭高歌。
“東海里有一頭老王八,興風作浪脾氣大,爺爺不信他的邪,賣屋買船船作家…”
“陸客切莫誇有錢,且看雲間蓬萊山。珍珠如沙金如鐵,珊瑚象牙隨手撿…”
“…勸君莫羨丞相位,勸君莫羨封侯貴。昔日他家帝王孫,運去盡葬魚鱉腹。何如老子船上閒?坐看巨浪如青山。艱險機忘隨處樂,顧盼老小皆團圓。”
“萬里魚蝦皆可餐,眼底是非都不管!興來移棹過前汀,滿船白雪蘆花暖!”
…
景色無比壯麗,每個人貪婪地瞪圓了眼睛,遲遲不願扭頭。就在此時,從高聳的主桅望鬥上,忽然傳來一個焦急的聲音,“舶主,船,大船。東南方向,三桅,布帆,長魚型,正在追趕咱們,相隔不到十里。”
“海盜!” 沒等李彤等年輕人作出反應,鄧子龍、周建良和關叔三人俱已勃然色變。分頭撲向舵樓,側舷和中央桅杆,宛如三頭受驚的海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