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鴻門 (中)
“老夫剛纔出去轉了轉,大致看了一下外邊的情況。長崎港呈虎口形,兩端和中央處,各有一座炮臺。擔心遭到倭人的懷疑,老夫沒敢靠得太近。但從炮口的大小猜測,每座炮臺上應該有十二到十五門萬斤大佛郎機!” 鄧子龍看不起那些海商,所以剛纔趁着李彤等人宴客地時候,出去轉了幾圈兒,此刻正好將自己的觀察結果向大夥彙報。(注1:萬斤打佛郎機,就是大型艦炮。十六世紀的中國和日本都從葡萄牙人手裡購買。但中國很快就成功進行了仿製。當時的日本卻因爲鑄造技術不過關,沒有仿製成功。)
“萬斤大佛郎機,這長崎的倭寇,可真有錢!咱們在朝鮮,都沒見到過一門萬斤大佛郎機!” 顧君恩聞聽,頭皮頓時一乍,感慨的話脫口而出。
“那東西過於笨重,用來守城可以,用來進攻,得多少頭牛才能拉得動?!” 劉繼業是個玩火器的行家,狠狠瞪了顧君恩一眼,大聲反駁。“另外,大村氏在長崎港佈置萬斤大佛郎機,是爲了守自己的老巢,當然不惜血本兒。而去朝鮮打仗,卻是給豐臣老賊搶地盤兒 !”
顧君恩吐了下舌頭,無言以對。鄧子龍的聲音,卻緊跟着又在大夥耳畔響了起來,“劉老闆說得對,萬斤大佛郎機雖然名字有些誇張,但是每門炮至少也有兩千多斤重,放在戰艦上或者用來守城合適,根本不可能用來跟隨大軍一道而行。此外,該炮因爲裝藥量太大,已經無法再採用子銃。所以,每施放一次 ,都得從炮口處重新裝填一次,非常耗時耗力!”
“前輩的意思是,咱們只要躲過第一輪齊射,接下來就能放心大膽地橫衝直撞,根本不用擔心被那些巨炮給瞄上!!”張樹的雙眸中寒芒一閃,忽然有些躍躍欲試。
當年他之所以投到戚繼光麾下效力,就是因爲看到家鄉被倭寇禍害得太慘。如今來到了倭寇的老巢,又看到長崎港的繁華,本能地就想讓本地人也嚐嚐當年倭寇施加在大明百姓身上的痛苦。
鄧子龍對他的想法,心知肚明,立刻笑着輕輕擺手,“張兄弟這話,只說對了一半兒。如果咱們想要揚帆而去,只要不被那些巨炮的第一輪射擊命中,等它們被重新裝填完畢,調整好了角度,基本上就剩下了對着咱們的影子嘆氣的份兒了。但是,如果咱們想要向港口發起進攻,面對的就恐怕不止是這些萬斤大佛郎機。否則,這長崎港早就被海盜們搶成白地了,根本不可能長久維持眼前繁華!”
“這…唉——” 張樹聽得好生鬱悶,無奈地搖頭長嘆。
“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如果咱們能帶着數千兵馬,混到岸上去。炮臺就徹底沒了用,拿下此地,簡直就易如反掌!” 不想讓他太失望,鄧子龍笑了笑,又快速補充。
“那還等什麼?咱們想辦法回去調兵!”
“不用回大明,穿過對馬海,直奔朝鮮。然後拉着姜文祐他們一起幹!朝鮮人雖然不擅長打仗,但螞蟻多了,一樣淹死大象!”
“抓了那個 今道純助,嚴刑拷打。倭寇的真實意圖,自然就能問得清楚清楚!”
“對,先下手爲強,後下手遭殃!”
“回去調兵太慢了,不如咱們今晚就幹。趁着倭寇毫無防備,抓了那個叫今什麼玩意兒的老傢伙,然後再放上一把大火!”
“對,反正咱們也沒打算佔領這座港口,不如抓了人就 走!”
…
剎那間,議論聲響徹船艙。衆將士們擦拳磨掌,躍躍欲試。
李彤靜靜地聽了一會兒,隨即就明白了此刻大夥是因爲心中都非常緊張,所以才都起了速戰速決的念頭,以免在長崎港停留太久,遭遇到不可預料的危險。
然而,作爲此行的主將,他卻不能順着大夥的意思莽撞行事。因此,深吸了一口氣,將雙手虛虛地下壓,“各位稍安勿躁,且聽李某一言。”
衆人注意力,頓時被他所吸引,一個相繼閉上了嘴巴,靜候下文。
李彤也不故意賣關子,笑了笑,快速將話頭切向正題,“諸位可是忘了,咱們大老遠前來日本,究竟是爲了幹什麼?是爲了報當年大明沿海各地,被倭寇劫掠之仇麼?顯然不是!”
不等別人迴應,他又笑着補充,“咱們來長崎,是爲了掌握,倭寇主動請降又拖延兩三年之舉,背後究竟有何圖謀!而咱們之所以必須來此地,是因爲以前咱們所掌握的那些證據,都無法被當朝那些重臣所採信!如果隨便抓個倭國的地方官員就返回,他一個人的供詞,怎麼可能被朝廷所接受?如果不能把當朝重臣從好夢中驚醒,咱們豈不是白跑了一趟?而咱們這次打草驚了蛇,下次想要再偷偷摸摸潛入日本,又怎麼可能如這次一般順風順水?!”
“這…” 張樹、李盛、周建良、顧君恩等人,相繼低下頭去,面紅耳赤。
他們光想着用最短時間,冒最小風險,查明倭國的真實企圖。卻沒想到,大夥查到的情報,日後還要面臨是否被當朝大佬們相信的難關。而大明的皇上和當朝重臣們,已經在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好夢中,睡了將近三年時間。這時候,只拿着一份孤證,卻讓他們承認受騙上當,怎麼可能?!
弄不好,皇上和當朝大學士,各部尚書們,接到大夥捨命換回來的證詞之後,立刻就會翻臉。一致認定是大夥兒故意跑到日本鬧事兒,才破壞了原本已經快要完成的和談。而以小西行長等賊的品性,也肯定會藉機倒打一耙,不承認他們先前所謂的請和,只是爲了拖延時間,重新整軍備戰。
“子丹言之有理。”張維善跟李彤配合默契,見大夥都被李彤駁得面紅耳赤,立刻決定站出來緩解氣氛,“但大夥兒剛纔,剛纔也不是亂出主意。咱們不妨多商量幾個辦法出來,然後隨時進行調整。以免在一條路上走到黑,徒增風險!”
“嗯,姐夫和張老闆都對!” 劉繼業原本還想只豎着耳朵聽,忽然覺得有人在自己身上掐了一把,趕緊快速跳了起來,大聲表態。“大夥說得也都有道理。只是姐夫想得更長遠,而大夥想的,都是如何做才最簡單直接。所以,咱們不妨先按照我姐夫辦法準備,反正倭寇急着從咱們身上賺錢,一時半會兒,不會猜到咱們的真實身份。而萬一哪天,咱們暴露了,就立刻採取大夥先前的招數,抓了活口,放上一把大火,轉身就走!”
“可真有你的!” 張維善迅速轉過身,輕輕揮拳捶打劉繼業的肩膀,“人家都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我天天跟你在一起,居然也沒來得及刮眼睛!”
“你不是也一樣,讓我都差點不敢說自己認識你!” 劉繼業側身躲開,又毫不客氣地一拳錘了回去。
經他們哥倆兒這樣一攪合,大夥兒心中的尷尬,立刻降低了許多。紛紛拱起手,請李彤來做決定。
李彤也沒時間跟大夥客氣,想了想,再次大聲說道:“守義和永貴說得都有道理,大夥剛纔的辦法,只是急了一些,卻未必沒可取之處。李某的意思是,咱們反正已經來了,不妨就安安心心在長崎港裡停留些時日。一是多方收集證據和情報,以便將來能將倭寇的陰謀,完完整整地揭露於天光之下,讓小西行長和小西飛等人,無法用更多的謊言來遮蓋。二則,趁機也找些工匠,將佛郎機船修好,以免返航之時,此船成爲大夥的拖累。第三,則是摸清長崎港的防禦弱點,以備不測。萬一將來遇到危險,就按大夥先前說的,抓人,放火,揚帆而去 !”
“對,那今道純助不是說想請咱們去大村氏的居城赴宴麼,咱們休息好之後,他再派人來請,乾脆就答應了他,然後大夥結伴去探一探那座虎穴!”劉繼業忽然呲了下牙,然後又站起來,用力揮舞拳頭。
“就怕是鴻門宴!” 崔永和性子謹慎,皺着眉頭提醒。
“怕甚?鴻門宴上,以項羽的本事,也沒奈何得了劉邦。況且有咱們在,還用怕那今道純助忽然變成項莊!” 劉繼業反應極快,立刻又大聲反駁。
這個舉動,就有些不像平時的他了。李彤感覺好生奇怪,迅速將目光看了過去,恰恰看到蒙着臉的劉穎,在劉繼業身後站了起來,緩緩走向了後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