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大謊(中 )
“不踏實又怎樣?走到這裡,難道咱們還能往後退不成?!”實在受不了沈惟敬的婆婆媽媽,顧誠狠狠瞪了他一眼,低聲呵斥,“只要雙方在和約上用了印,哪怕真相傳開了,自然有人出馬逼皇上認賬 。屆時,謊言就是真相,真相就是謊言!而現在退縮,沈兄,當初那些人對你抱着多大期望,過後就會對你有多失望!”
“沈某當然明白這道理,退一步,沈某就得腦袋搬家!” 沈惟敬用手刀在自己脖子上虛劃一下,冷冷道,“所以,當然不會後退。但是,沈某卻擔心,咱們身後有人撐不住。或者事後會把咱們拋出來,給皇上消火!”
那顧誠的心機,在同齡人之中,幾乎無人能望其項背,但在沈惟敬面前,卻毫無優勢。不知不覺間,就沿着後者的話想去,頓時汗流浹背,“消火,咱們都是男人,怎麼給皇上消——,你是說…?”
“悟時兄剛纔說,有人能逼皇上認賬,沈某對此不敢懷疑 。可皇上終究是一國之君,逼完了他,總得給他一個出氣的機會。沈某就怕,事情做成了之後,咱們兩個,就成了出氣筒。” 沈惟敬又嘆了口氣,快速打斷 ,“沈某出身寒微,真的到了那個地步,也算拿自己的性命,還了石尚書的知遇之恩。而悟時兄你,卻是十年寒窗苦讀,又經歷了鄉試、殿試,才從數萬人中脫穎而出。如果稀裡糊塗地成了出氣筒,唉——”
“不可能,不可能!” 天氣已經轉涼,顧誠的額角處,卻汗出如漿。擡起手,擦了又擦,才咬着牙說道:“如果真的有些想把咱們當做棄子,來,來給皇上消火,顧某,顧某豁出一切與沈兄共同進退便是。”
沈惟敬要的就是這句話,立刻轉憂爲喜,笑着點頭,“沈某不是蓄意挑撥 ,但終究是有備無患纔好!真的有那麼一天,石尚書肯定會竭盡全力保全沈某,但顧兄你那邊…”
“顧某這邊,除了族兄之外,還有恩師!” 顧誠想了想,咬着牙發狠,“顧某今晚就給恩師寫一封信,委託心腹星夜送給他老人家。他向來護短,斷然不會眼睜睜地看着嫡傳弟子,被人當了棄子。”
想到座師嚴鋒,顧誠心中頓時又底氣大增。自己這位老師,可是有名的黃蜂尾後針,又狠又毒。六年之前被政敵趕出了朝堂,到南京賦閒,一直是自己這個當弟子的盡心供養,才使得他僅憑着一份官俸,依舊能夠在南京的那銷金窟裡錦衣玉食。如果自己將來被人當了棄子,恩師可就斷了供養 。所以 ,即便不念師徒之情 ,光念着每年那數千兩銀子,他老人家也不應該袖手旁觀!
正在肚子裡拼命給自己打氣兒之時,忽然間,外邊傳來了一聲低低的咳嗽,“嗯,哼!” ,緊跟着,有個五短身材的傢伙快步走進,正是日本攝津守小西行長。而本該在驛站門口當值的大明使團幾個從吏,則紅着臉跟在了此人身後,誰都沒膽子擡頭。
不經通報,徑直闖入,乃是極爲失禮的舉動。然而,先前在沈惟敬面前大部分時間都能做到趾高氣昂的顧誠,卻絲毫想不起來去怪罪。竟然主動迎上去,躬身問候,“不知小西攝津守蒞臨,我等未能遠迎,還請攝津守包涵一二!”
“顧郎中客氣了!” 對於這個一心幫着外人設計自己母國的傢伙,小西行長連多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隨便擺了擺手,就徑直將目標轉向了沈惟敬,“沈將軍,怎耽擱如此長的時間?關白已快趕到花畠山莊了,莫非還要讓他提前恭候你等駕臨 ?”
說來也怪,沈惟敬對顧誠心存忌憚,對小西行長 ,卻一點都不畏懼。聳了聳肩,冷笑着迴應,“這話應該是沈某問你吧,小西攝津守?我等的車駕,皆有貴方負責安排?你遲遲不露面,莫非還要我等自己找上門去,通報求見?”
“這?” 小西行長被問了個措手不及,紅着臉 ,半晌都不知道該如何做答。
“沈某早就說過,大明與日本之間的和議,乃是無數人殫精竭慮,才終於修成正果。其中少不了顧兄和沈某的心血,更少不了你小西攝津守的苦勞。” 如果不是知道和約的日文和漢語內容不一樣,沈惟敬的表現,真的有幾分蘇秦遺風。一句話問住了小西行長之後,立刻步步緊逼,“所以 ,越是最後關頭,我等越要默契配合,切莫因爲一時意氣,令三年辛苦毀於一旦!”
‘對 ,大夥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裝啥無雙國士?’ 幾個從吏在旁邊看着解氣,自動在心中將沈惟敬的話替換成自己所想。'我們就是去得再晚,你小西行長還有膽子把和談攪黃了不成?真的敢那麼做,恐怕不用豐臣秀吉下令 ,立刻有人聯手給你好看!’
“此言甚是,甚是!” 在衆人快意或者輕蔑的目光中,小西行長果斷選擇退讓,“咱們現在走,也來得及。還請沈兄幫忙 ,催一下楊掌印,早點登車!”
正使楊方亨在大明的官職是都指揮使,所以稱一聲掌印,毫釐不差。而沈惟敬,卻繼續雞蛋裡挑骨頭,笑了笑,輕輕搖頭,“敢叫攝津守知曉,若是私下裡,甭說催,就是拉掌印一起去喝酒,沈某也可以幫忙。可現在,卻是國事,所以,還請攝津守以正式官職稱之,並主動入內相邀!”
“這…” 小西行長被逼得好生難受,忍了又忍,才低聲問道,“沈兄 ,莫非在下最近有什麼做的不妥之處?怎麼事到臨頭,你偏偏在細節上跟在下沒完沒了地較起了真兒?”
“不是沈某較真兒,而是怕你隨意慣了 ,到了關白麪前,出了紕漏 !”見他終於認真了起來 ,沈惟敬收起笑容,正色相告,“關白雖然對你信任有加,石田家老也答應全力幫忙,可兩國議和這等大事,禮節卻從來馬虎不得。若是你隨便一句話,就將我等指使得團團轉 ,關白又如何會相信,我等真的是大明的使者?那些原本就試圖阻礙和議之人,又如何不會節外生枝,甚至當場提出要求 ,得寸進尺?”
“這,這。”小西行長被問 得心驚肉跳道,再度拱手認錯,“多謝沈兄提醒,在下,在下剛纔感覺大功即將告成,的確有些得意忘形了。請沈兄代爲向楊都指揮使,向大明議和正使楊君方亨通稟,就說日本攝津守小西行長,封關白之命,特來迎接他前去當面簽署和約,爲兩國永世修好之憑證。”
“攝津守客氣了,沈某這就入內通稟!” 沈惟敬笑了笑,客氣拱手。然而,卻沒有立刻挪動腳步,而是再度壓低了聲音,快速追問道:“三年苦功,成敗皆在今日。攝津守不要怪沈某囉嗦,貴方那邊,可否能確保萬無一失?”
“沈兄請放心,絕對萬無一失!” 聽對方問到自己最熟悉的事情,小西行長立刻就來了精神,手按胸口,鄭重發誓,“否則,在下寧願當場自盡,以謝無能誤事之罪!”
“可不敢讓攝津守拿性命來擔保!” 沈惟敬見了,趕緊笑着擺手,“攝津守只要仔細琢磨一下,看還有沒有可能出現麻煩的地方就好。咱們提前彌補窟窿,總好過事後追悔莫及!”
“嗯,理應如此!” 聽沈惟敬說得鄭重,小西行長立刻皺起眉頭,反覆檢視自己的所有安排。足足花了十個西洋分鐘,纔再度將眉頭舒展開來,拍着胸脯保證:“沈兄儘管放心,一切盡在掌握之中。除了兩位家老之外,在下還花重金收買了關白大人身邊的通譯西笑承兌。在場除了你我和他之外,絕對,絕對找不到第四個人,還通曉兩國語言和文字!如果這樣,還會出意外,在下甘願——”
“攝津守慎言!”沈惟敬擺擺手,突然出聲打斷,緊跟着,又咬了咬牙,斬釘截鐵地補充道,“沒有意外,今日,也絕不能出任何意外!”
“沈熊說的對,今日,不能出任何意外。” 小西行長立刻改口,然後再度躬身催促,“沈兄,有勞你入內通稟!”
“小西攝津守稍候!”沈惟敬鄭重還禮,轉過身,昂首闊步走入內堂,峨冠高聳,博帶飄飄,不勝倜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