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信這話一說,那些青蟲們立刻一陣混亂,所有戴暖耳的人都忙不迭往下摘這東西。
而另一些人同樣檢查身上。
必須得明白一點,大明朝從太祖時候起,爲了抑制奢靡之風,對於士庶官吏的着裝,配飾,居住器具統統都有着嚴格的規定。朱元璋因爲知識面問題的確存在很多侷限性,但他仍然以一個傳統農民的頭腦,試圖以自己認爲正確的方式來解決問題。
尤其是他崇尚節儉。
他認爲一個合理的社會就是節儉。
任何奢靡,攀比,浮華都是不對的,所以他就以制度硬性規定出來,甚至就連衣服下襬到哪兒都規定好。這在現代人看的確很可笑,但在物資匱乏就連吃飽飯都很難的古代,所有人衣服下襬長出一寸,很可能就意味着數十萬畝良田改種棉花來解決。而這數十萬畝良田不能種糧食,很有可能就會造成很多人捱餓,這種在現代人看來可笑的制度,在古代卻是一種有效的解決方式,始終徘徊在飢餓線上的古代,必須用最大限度的節儉來確保供應。
但是……
到這時候早就沒人遵守了。
朱元璋有興趣做這種事情,他的後代可沒有,他從小在飢寒交迫中長大,他的子孫後代可沒嘗過飢寒之苦,當皇帝都無所謂時候,下面的閘門當然就徹底敞開。窮人的確想違制也沒能力做到,但有錢人身上沒有不違制的,這一點在士子身上表現的尤爲突出,畢竟他們是最不受制度約束的人,同樣因爲年輕人居多他們也是最追求特立獨行的人。
這個時代又沒有太多顯擺的方式可供選擇。
衣着違制是幾乎所有士子必備的。
“把他拿下,笞二十。”
楊信指着王永吉說道。
“我沒戴暖耳!”
王永吉有些驚慌地說道。
“錦綺鑲履,違制!”
楊信指着他腳上明顯稱得上色彩鮮豔的鞋子說道。
兩名蕩寇軍士兵立刻上前,很乾脆地把王永吉抓住,直接按倒在街上,不過這時候已經沒人顧得上管他和陳仁錫了,那些青蟲全都慌亂地尋找身上看看有沒有違制的。但問題是哪怕他們飽讀詩書,也不可能一時間把輿服制度全想起,而且這個制度還是不斷修改的,誰知道後來皇帝又添了什麼,那東西通常都是一道聖旨發完拉倒。
再說就像那些鞋子違制的難道脫下來?
脫下來也不行啊!
“鞋子都不穿有傷風化!”
楊信指着一個剛脫鞋扔到身後的青蟲說道。
“我沒違制!”
後者驚慌的喊道。
“倒也是,但身爲士子當端莊以教庶民,大街上不穿鞋成何體統,二十下太多那就笞十下吧!”
楊信很隨意地說道。
“文舉人,你也別脫鞋了,楊某又不是眼瞎,這裡一堆人看着呢,你這樣未免太侮辱我們智商了,後面那個戴凌雲巾的出來吧,別藏了,你那麼高的凌雲巾往哪兒藏呀!別摘了,我都看見了還摘什麼?”
他緊接着說道。
然後他停在一個青蟲面前。
“我沒違制!”
後者昂然說道。
“你這方巾對角戴算怎麼回事?衣冠不整有傷體統,笞十下!”
楊信笑着說道。
後面一幫對角戴方巾的嚇得趕緊正過來。
方巾明確規定是正戴,也就是平面朝前,後來一些標新立異的士子開始對角戴,甚至民間對此也多有嘲諷,還編了順口溜,一些古板的也上書禁止過,但這種事情沒人真正去管,那些士子們更是根本就不理會。
“那個戴忠靜冠的,出來吧,你這個情節嚴重啊,你這個笞已經不夠了,得換成杖才行,杖二十吧!”
楊信指着前面戴忠靜冠的喊道。
忠靜冠是嘉靖創造的,但只限於官員可以戴,於是民間士子開始戴這東西的山寨版,也就是略微簡化的凌雲巾,類似不敢穿蟒袍敢穿草獸,但凌雲巾也是明令禁止的,只是士子們根本不搭理,別說凌雲巾了,就是忠靜冠也一樣堂而皇之地戴出來。
然而現在讓楊信揪住把柄了。
“楊僉事!”
青蟲後面突然響起喊聲。
緊接着那些已經慌了神的青蟲分開,然後一個紅袍文官走出來,兩旁青蟲紛紛向他行禮,一個個看得出情緒穩定了不少,很顯然有主心骨了。
“你又是誰?”
楊信問道。
“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使陳道亨。”
那文官傲然說道。
“幸會。”
楊信說道。
“楊僉事,這些士子的確有不當之處,但楊僉事恐怕還無權笞杖吧?”
陳道亨看着被按倒的文震孟等人說道。
“對,你有何權力笞杖?”
“就算要管我們也輪不到你!”
……
那些青蟲們紛紛喊道。
這倒是事實,這種違制的事情在南京需要送交巡城御史,而在地方則是交學官,也就是縣教諭,府學正這些人,這些人有權笞杖士子,青蟲們的確擁有各種特權,就算到了縣衙也可以很囂張,但在學官面前瞬間變鵪鶉。原因就是學官專管他們,學官的確沒有打老百姓板子的權力,但他有打士子板子的權力,對於士子衣着違制,有傷風化,甚至學習荒廢等行爲,學官都有笞杖的權力。
但楊信真沒有。
“神宗皇帝……”
他舉着金牌掙扎。
“神宗皇帝的確賜楊僉事金牌,楊僉事有監督天下儒生之權,但閣下沒有處罰的權力,你可以指責他們違制,甚至可以因此拿下,但拿下之後你只能交給巡城御史或者地方上的學官,但你自己無權處罰他們。”
陳道亨說道。
“對,快把我們送交巡城御史!”
“我們要去巡城御史處領罰!”
……
文震孟等人開心地喊着。
去巡城御史那裡就什麼危險都沒有了。
他們一時間慌了神,都忘了楊信根本沒有這種執法權,神宗的旨意只是說他有監督檢舉權,但沒有處罰權,處罰還是得交給學官的。不過這件事也的確是個警示,至少楊信離開南京前,大家還是注意點,尤其是這個着裝上不能再給他抓住把柄了。
“這樣啊!”
楊信很是不爽地說道。
“那我非要打呢?”
他說道。
“楊僉事,在下身爲副都御史,還不至於容你胡作非爲!”
陳道亨冷笑道。
他身後那片青色海洋一片鼓譟。
這時候他們的數量已經增加到近兩千,楊信的三百蕩寇軍完全被圍成了青色海洋中的孤島,但楊寰帶領的援軍至今還沒到,很顯然他們那裡出意外了,否則以那些士兵的速度這時候也該到了。
“放心,楊某是最講道理的,我是文明人,不會動粗的。”
楊信說道。
說完他走到了文震孟等人面前。
“你們有兩個選擇。”
他低頭說道。
文震孟等人傲然地看着他。
“第一,就像陳副憲說的,按照規矩我把你們送給巡城御史,剩下的我們都知道會怎樣,巡城御史最多申斥你們幾句,然後就會把你們放了,我也找不出什麼毛病,畢竟巡城御史纔有權處罰你們。
但我很不滿。
我這個人出來混最講信用,說打你們就一定要打你們。
你們讓我丟了面子,我就一定要找回面子,比如說我會認爲巡城御史對你們的處罰不公正,然後我會給陛下上奏摺,建議陛下從重處罰,以此嚴肅風紀規範士子的行爲。所以我會建議陛下革除你們的功名,而這樣的奏摺陛下是不會費心去處理,司禮監會交給方閣老,我會在同時給方閣老去信,我們之間的關係想來你們很清楚。
方閣老會同意的。
畢竟把你們這些舉人的功名革除,對北方舉子們有利。
禮科有可能同意,也有可能駁回,但我記得禮科那幾個給事中好像都不是南直隸人,想來他們應該喜歡爲本省士子減少幾個競爭者,說到底你們的確是違制了,這種事情可大可小,革除功名也不算過分。
那麼他們同意的可能性就超過一半。
你們有超過一半可能被革除功名。
而第二種選擇就是你們求着我打你們。
我打完就算完事了。”
楊信說道。
文震孟幾個臉色瞬間白了,甚至冷汗都冒了出來。
而後面的陳道亨也傻眼了,很顯然他也沒想到楊信這麼惡毒,這樣陰險毒辣的手段都能使出來。
“我數三聲,如果你們不選第二種的話,那我就默認你們選擇了第一種,我會把你們交給巡城御史的,然後你們就回去等着吧,等着朝廷的決定,但無論怎樣你們都有超過一半可能性會被革除功名,一。”
楊信說道。
四周一片寂靜,外圍一些青蟲已經開始逃跑。
“二。”
楊信說道。
“楊僉事,學生有罪,請楊僉事賜罰!”
王永吉突然低聲說道。
“大聲點,我聽不見!”
楊信說道。
“學生有罪,懇請楊僉事賜罰!”
王永吉一臉屈辱地大聲說道。
其他幾個也同樣屈辱地跟着選擇了挨楊信的笞杖。
“你看,是他們求我打的。”
楊信笑着對陳道亨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