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七五章 鄉賢們的哭泣

武清。

南門甕城上。

“這日子過的真舒坦,關內就是好啊,錦州這時候還大雪封門呢!”

靖難偉業的雙星之一,睢寧伯周遇吉坐在一張交椅上,曬着實際上已經出了正月的暖陽,就像躺在沙灘椅上看海般一臉愜意地說道。

他旁邊還有一個小茶几。

一個小丫鬟站在那裡,給他斟着據說極品貢茶。

茶水的熱氣嫋嫋升起,在微風中消散於天幕背景的蔚藍,天空中一朵白雲浮在頭頂……

然而這幅歲月靜好的畫面中,卻很煞風景地站着一個全身甲冑的親兵。

而且那親兵臉上還有一道猙獰的刀疤。

周遇吉已經和張神武分開駐防,後者依然駐紮在薊州,時不時去順義溜達一趟,吹噓一下太原侯那永遠在路上的大軍,但卻從來不過溫榆河,然後帶着敲詐勒索的錢財醉醺醺返回薊州。永寧伯最擅長幹這個,當年他和周敦吉被逮捕並下獄處斬就是因爲在永寧敲詐奢家,去遼東是待罪立功爭取減刑,沒想到卻抱上了鎮南王的大腿。

而蒙古騎兵在額佈德格依率領下,也已經轉往昌平,理由是防止滿桂部南下背刺,至於周遇吉則南下到了武清,理由是防止盧象升倒向楊信,這樣可以在武清截斷後者進京的道路。

順便必要時候增援苑口前線的團練。

但這都是扯淡的,真正的原因其實只有一個……

薊州士紳養不活他們這三萬頭吞金獸,只能求着他們分開就食,或者說這種倒黴差事不能光薊州士紳承擔,也得讓別的地方士紳一起倒黴。

不過這的確是個好主意。

南下武清後,周遇吉和他的部下們,立刻就發現自己到了一個好地方。

這裡有楊村和河西務兩大碼頭啊,中間的武清縣城裡要什麼有什麼,伸手拿就行,反正也沒人敢不給,然後這些在遼東打了近十年仗的老兵們,可算是過上幸福生活了。那些士紳就像孝子賢孫般伺候着他們,酒肉管夠,犒軍銀子更是一車車往軍營送,甚至美女都送。不過這個周遇吉還是不敢收的,誰都知道睢寧伯是出了名的懼內,睢寧伯夫人還是很嚴厲,據說也是將門世家出身,動起手來兩口子指不定是誰被打,而且更重要的是……

“夫人,你在看什麼?”

睢寧伯端起茶杯說道。

“有人來了!”

他前面一個身材高挑豐滿,穿着狐皮裘的女子舉着望遠鏡說道。

好吧,睢寧伯夫人也跟着呢。

周遇吉懶洋洋地拿起身邊望遠鏡,很快就找到了目標,在城外的曠野上數十騎正狂奔而來,並且在他的視野中迅速變大,爲首一個穿紅袍的傢伙,在馬背上不斷鞭打催促着,看得出很着急。

“這是,曹化雨?”

他有些意外地說道。

這是熟人。

緊接着他站起身走到夫人身旁,後者放下望遠鏡用詢問的目光看着他。

“曹化淳的二哥,他家就在三角澱南邊。”

周遇吉趕緊解釋。

“就是給你送兩個美女的那個?”

夫人說道。

“呃,我不是沒收嗎?”

周遇吉小心翼翼地說道。

“哼!”

夫人冷哼一聲。

這時候曹化雨已經到了護城河邊。

他是曹化淳的二哥,曹家兄弟五個,不過兩個早死了,曹化淳這時候也已經回到北方,他是之前王安的親信,而且是被王安派去伺候信王的舊人,九千歲上臺後被攆到南方,後來跟着劉時敏也撈了不少。鎮南王搞事情之後,他直接棄職回到北方,但很不幸的是又抱了塗文輔大腿,塗文輔死後便逃回家,緊接著作爲舊人被信王召去繼續跟着信王……

不得不說他總是做出錯誤的選擇。

而曹化雨也因爲他的關係,被信王賞了一個官職在家鄉辦團練,他家在天津西邊的王慶坨,前些天甚至參與了對苑口的進攻,不過因爲部下潰敗,又不得不返回重整旗鼓。

“睢寧伯,是我!”

曹化雨控制住馬焦急地高喊着。

“曹指揮,你這是去哪裡?”

周遇吉喊道。

對於曾經給自己送美女的曹化雨,他還是很有好感的,不敢收歸不敢收,這情還是要領的。

“睢寧伯,羅一貫殺了天津巡撫黃運泰和總兵張繼先,在天津起兵誓師勤王已經殺向楊村!”

曹化雨喊道。

“呃?”

周遇吉瞬間愣住了。

“睢寧伯,快出兵迎擊,遲則楊村不保!”

曹化雨繼續喊道。

“你沒搞錯?”

周遇吉帶着一絲幻想問道。

很顯然他並不喜歡這個消息。

“睢寧伯,錯不了,羅一貫是當着天津近十萬軍民,公開用尚方寶劍斬的黃運泰等人,而且他還開槍打死了信王的使者孫奇逢,天津兵備道王弘祖也被他一併斬首。張繼先部不戰而降,已經被他派去增援新城,他自己帶着本部八千騎兵進京,我率領團練在丁字沽截擊戰敗,走三角澱冰面過來報信。”

曹化雨喊道。

當然,他這是給自己臉上貼金。

實際上他知道羅一貫起兵後,就直接踏着三角澱冰面橫穿而來。

“這不是胡鬧嗎?我還正喝茶呢!”

城牆上的周遇吉憂傷地說道。

這還怎麼玩下去?

這戲已經沒法演了,他總不能真的截擊羅一貫吧?

但他就算不截擊羅一貫,羅一貫也得來打他啊,人家那是勤王的,他是清君側的,雙方又不是說互相都知道底細,他橫在人家進京的大路上,人家不打他打誰啊?不得不說這就搞得很尷尬了,他這好日子明顯是混不下去了。

“派人稟報大王?”

夫人低聲說道。

“哪還來得及,楊村就千把團練,放幾槍就驅散了,這時候估計已經被他給拿下了,用不了一個時辰估計羅一貫就到。”

周遇吉說道。

說話間他看着外面的曹化雨……

“傳令下去,關閉四門,城內所有士紳統統抄家,一個不留,等羅一貫來就得和他分了,還有河西務那邊,薊州和昌平,也都立刻送信過去,這場戲已經演到頭了,也該露出咱們的真面目了。瑪的,咱們在遼東吃了十年苦,這些混賬東西在關內靠着咱們的保護錦衣玉食,如今也該咱們收些報酬了,快快快,時不我待,再不抄家就虧大了。”

他頭也不回地說道。

他身後幾個親兵立刻轉身衝向城下。

周遇吉看着曹化雨,曹化雨還一臉期盼地看着他,睢寧伯突然間拔出搶,對着老曹扣動了扳機,可憐的老曹還沒反應過來,就在子彈的撞擊中慘叫着墜落馬下……

“這個逆賊簡直死有餘辜!”

周遇吉義正言辭地說道。

夫人冷哼一聲。

而在他們身後,隨着那些親兵狂奔着傳達的命令,城內正舒舒服服曬太陽的士兵們瞬間亢奮起來,緊接着成羣結隊衝向那些士紳的府邸,整個武清城內立刻一片混亂,甚至隨着那些傳令兵衝出城,這樣的混亂還在城外蔓延。周遇吉部可是整整一萬騎兵,他們分散駐紮在武清,東安,河西務等多處地方,這些地方的士紳都組建團練跑到苑口參與圍攻志願軍,後方可以說毫無抵抗力。

一萬如狼似虎般的遼東鐵騎,以最快速度對這一帶士紳展開清洗。

反正他們最後都是要抄家的,要麼被羅一貫來了抄走,要麼被接着過來的志願軍抄走,哪怕打完仗還有鎮南王抄,那麼當然誰近誰先下手,這就是一場抄家的競賽,誰先下手誰撈的最多。

這些騎兵搶值錢的。

那些跟着一起的貧民搶糧食布匹棉花,那些家奴佃戶燒各種契,就像上次在徽州時候一樣,狂歡在這片依然冰凍的土地上蔓延開。

不僅僅是他們這邊。

周遇吉還以最快速度給張神武和額佈德格依送信。

他這邊原形畢露,這兩人那裡也就沒必要裝下去了,雖然還沒有得到鎮南王的命令,但這時候也來不及向他請示了。

實際上一個時辰後羅一貫的前鋒就到了。

但他來晚了。

對着他笑臉相迎的周遇吉,很遺憾地告訴他,這邊已經完成抄家。

明白這句話含義的羅一貫,直接怒斥這種不講義氣的行爲,然後他也顧不上再進京勤王了,都這時候了誰還關心京城啊,那裡又不可能有事,抄家纔是最重要的,他在武清轉頭直撲固安。這時候從武清向北的漷縣和張家灣及通州都被楊家控制着,所以向北是沒法抄家的,而且楊家家丁們早就帶着地方上的貧民把該抄的都抄了。

但南苑以南這一片都是清君側的。

固安,涿州,房山乃至良鄉都是,從這一片向南就全是了,整個北直隸各府州縣幾乎全都舉起義旗,加入到信王麾下,各地士紳氣勢如虹般組建起一支支團練涌向京城,涌向靖難的戰場,最遠甚至河南巡撫都已經舉起義旗,山西和山東的部分團練也已經投入戰場。

苑口的大戰更是把這一帶所有團練幾乎都吸引了過去。

按照信王那幫幕僚的計劃就是團練圍攻志願軍和楊家莊戶,最難打的京城交給張神武等人,當然還有據說很快就要入關的孫傳庭那支大軍,這樣在苑口包圍圈後方,幾乎可以說毫無防備。而且這時候是冬天,那些河流的阻礙也沒了,全部騎兵的羅一貫就像狼羣殺進了羊羣般,開始了狂歡一樣的抄家,而且不只是他一支狼羣,這時候周遇吉也不可能落後,羅一貫殺向固安的同時,他也殺向了永清。

兩支鐵騎恍如決堤的洪流,在運河西岸從東向西席捲而過,然後帶起幾倍甚至十幾倍的貧民洪流,盪滌一切般掃蕩而過,完成鎮南王想要的清洗,同樣也毀掉那些士紳的幻想。

永清。

“你們,你們這些騙子!”

本地鄉賢之首武維藩,站在女牆上發瘋一樣嚎叫着。

在他腳下洶涌而至的遼東鐵騎,正源源不斷進入城門,而在這些全身甲冑的騎兵身旁,是同樣歡呼着踏過護城河的冰面,迫不及待衝向這座城市的貧民,而在他身後的縣城內,那些貧民已經開始了狂歡。

“騙子,都是騙子!”

武維藩哭泣着。

在他身後那些完全被打懵了的鄉賢們哭泣着。

狂歡的貧民和騎兵,正在砸開他們的府邸,快快樂樂從他們家中拿走一切可以拿走的東西,他們的金銀財寶,他們的糧食,甚至他們的姬妾,他們的地契在大門前熊熊燃燒,賣身契也在燃燒,高利貸的借據同樣在燃燒。

曾經屬於他們的時代就這樣化爲灰燼。

“姓武的,你不是說他們是來清君側的嗎?”

一個老鄉賢發瘋地嚎叫着衝過來。

武維藩不是進士,他是貢生出身,之前是保定府學訓導,信王起兵後纔派他回鄉組織團練的,是他給本地士紳們帶來了信王的保證,是他信誓旦旦地告訴這些人,孫傳庭的大軍即將入關開始對楊賊的最後決戰,他向這些人描繪了觸手可及的勝利,這些人也相信了他。

他們不信出過太常寺卿的武家還信誰呢?

然而現在他們迎來的,卻是一場末日的浩劫,那麼他們不找武家還能找誰?

“騙子,你這個騙子!”

那老鄉賢一下子撲到武維藩身後,毫不猶豫地推在他腿上,武維藩驚叫一聲直接從城牆上墜落,下面一個騎兵愕然擡頭,趕緊以最快速度躲開。可憐的武鄉賢就像死狗般拍在鋪路的石板上,然後猛得抽搐了一下,不過後面的騎兵沒來得及躲開,直接從他背上踏了過去……

“再跳啊!”

那騎兵擡起頭喊道。

城牆上的老鄉賢往下看了看,恨恨地啐了口唾沫。

“你們這些逆賊!”

他高傲地罵道。

那騎兵毫不猶豫地舉起短槍扣動了扳機……

“瑪的,都這時候了還以爲你們是大老爺,兄弟們,進城殺光這些青蟲!”

他舉着短槍喊道。

緊接着他催動戰馬,帶着後面騎兵洶涌而入。

女牆上那老鄉賢的死屍趴着,用死不瞑目的雙眼看着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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