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戶的楠派道場裡,上午的天陽光明媚,裡面的人也是心情極好。在由井正雪身邊的是金井半兵衛。
這位老兵此刻也是一身改良漢服,十分高興,拉着丸橋忠彌的手,笑道:“聽說你成了薩摩藩的武士,我還擔心你會在戰爭中受傷。還好,回來了,平安的回來了。”
“你們……也回來了呀。但是……爲什麼你們也回來了呢?難道……也成了流浪武士嗎?”丸橋忠彌想到這裡,心情一片沉重。他以爲自己會因此開心,但一想到好友也是不幸,頓時沒有了任何愉悅的心情。
只不過,丸橋忠彌這會兒卻沒有機會說出這番話。由井正雪與金井半兵衛的心情顯然都非常好。跟隨而來的幾位流浪武士似乎也找到了歸宿,紛紛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這個時候,顯然不是說喪氣話的時候。
對於由井正雪而言,老友相見,自然是不勝欣喜。
當即,就是一番好酒好菜端上,當做慶賀。
這時,由井正雪也發現了丸橋忠彌身後豬七郎等一行人。他看這些人衣衫簡樸,形容枯槁,心中感嘆,認出來這些人的身份。十有**,這是一些流浪武士。
對於曾經致力於解決日本流浪武士問題的由井正雪而言,自然不會認不出來,更不會拒之於門外:“半兵衛,去爲這幾位丸橋忠彌的好友準備好房間。飯菜不夠,直接在對街的酒樓裡定兩桌席面。”
“這怎麼使得……太破費了……”豬七郎等人心中感動,心道自己果然來對了地方,但又是惶恐。
他們也算是窮怕了,雖然還有一個武士的名分,但失去了薩摩藩僱傭,也只不過比流民強一點,不用擔心被打劫欺辱。
“既是忠彌君的好友,那也是我由井正雪的朋友。若是也認我由井正雪這一位朋友,還請莫要推辭了。好了,諸位就且先進屋,收拾一二。我這道場裡還準備了一些道場同仁的衣裳,若是不嫌棄,也可以先換上。”衣裳其實就是定製的練功服,不過這些採購自大明的進口貨不僅質量上佳,設計也是獨到,看起來整潔大方,傳出去不丟人還有回頭率。
“明國有一句話說得好,叫恭敬不如從命。我等,謝過由井正雪大人。”豬七郎躬身一禮,到時惹得由井正雪側目看去,沒想到這些流浪武士裡,竟然還有一個看起來識文斷字的。
能認字,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
在大明,就是由井正雪的好友金井半兵衛也是參軍後纔有機會接受教育,認得漢字,就更別提那些普通人了。自然,對於日本人而言,能認得漢字,那更是一件極難的事情。
丸橋忠彌看到了由井正雪的注意,心道這也是一個機會,就講豬七郎想要爲妹妹求醫大明的事情交代了出來。
“原來如此。怪不得七郎會漢文,原來還有這樣一個緣由在裡面。”由井正雪感嘆起來:“真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呢。這樣的人,請放心,我由井正雪心生敬佩,是不會袖手旁觀的。”
一旁的金井半兵衛聽完,也是鼓勵道:“那位醫生說得話的確不錯。在日本國無法治癒的疾病,去了中國,說不定還要一番機緣。就比如我我們這些武士,在戰場上廝殺,受傷以後治療本是聽天由命的事情。但在明**中,將士受傷,卻是可以都得到最大努力的治療,更難得的是……原本那些看似必定死亡的傷勢,竟然也可以活下來。說不定豬七郎的妹妹真的能在明國治好,只可惜我不是醫者,無法爲你妹妹治療呀。”
“醫生的考評,可比轉爲軍官要難得多。光是成爲一名正式的合格護工就需要一年時間的學習,要成爲醫生,要花費的時間更是至少五倍,還需要聰慧的大腦。我們這些武士呀,一輩子學習殺人的技藝,已經不會再做其他的事情了。”由井正雪說完,卻聽在場衆人都是長吁短嘆了起來。
顯然,這勾起了所有人的共鳴。
“沒錯,我們這一回,也是因爲薩摩藩放棄了琉球,不再需要這麼多武士,因此裁掉了薩摩藩軍中一半的武士。我們這些人,也就因此被迫流浪。包括我……曾經羨慕的武士身份,現在反而是累贅。除非成爲讓人嗤笑的海賊,踏上未知的海上道路,成爲町人的奴僕,不然我們竟然發現天下之大,已經沒有了我們容身之所。”丸橋忠彌叨叨絮絮地說着。
“日本的不幸,就要從此開始了。”
“不僅是薩摩藩,還有那土佐藩也一樣。他們冒犯了大明的皇帝陛下,土佐藩恐怕過不了多久也會不復存在。沒有了土佐藩,又有數百武士要被迫流浪。”
“日本國要完呀……”
“每一個帶着刀的武士流落在外,都是一個不穩定的源泉。甚至,最差的預計他們也可能成爲山賊,是每個地方治安的隱患。這對於武士而言,真是恥辱……”
……
“好了好了……”丸橋忠彌發現由井正雪只是靜靜聽着,一言不發,以爲也觸動了由井正雪的傷心事,安慰着幾個滿腹牢騷的薩摩藩武士,尋了個藉口打發走了他們:“無論如何,我們都能在楠派道場裡安頓下來。外面的事情,暫時也不比再多去費心管呀。你們說呢?”
豬七郎等人當然也不是蠢人,知道自己是沾了丸橋忠彌的顏面被安頓,但不意味着他們就有與由井正雪對話的資格,人家接待了一會兒已經夠意思,再呆着就有點打擾人家說些體己話了。
果不其然,豬七郎幾人走掉以後,由井正雪就道:“沒想到,離開了三四年的時間,帶走了上千的流浪武士,讓他們在大明的土地上有了去處,一回首,卻發現日本國的流浪武士反而更多了。”
“正雪君……”丸橋忠彌遲疑了一下,似乎擔心這樣會讓對方反感,但很快他還是堅定下了心性道:“無論如何,我丸橋忠彌都跟隨正雪君努力,一定可以擺脫流浪武士身份的!據我所知,紀州的大人依舊還關切着我們。尤其打聽過你的行蹤呢。我一路抵達江戶,都聽說將軍的身體已經不太好。這是我們的機會,一定不要氣餒呀!”
“我……?流浪武士?”由井正雪何等聰明,當即明白了丸橋忠彌的意思,他看着對方關切的眼神,心中一暖,緩緩道:“忠彌君的關切真是讓人感動呀。但你也不要擔憂我的事情,請務必放心。我……並不是你想的流浪武士。”
“啊……?”丸橋忠彌驚歎一聲,很快,就既是開心放鬆,又是尷尬地道:“原來,是我太過擔憂自己,以至於誤會了現狀。真是……非常歉意。”
“你我都是至交好友,何必這樣客氣。我當然明白你是處於關切的心情才這樣說。事實上,我們這一回回來,也的確是非常意外。本來,我們或許考慮是一直在大明的外籍軍團之中服務。但……就如同當初忠彌君獲得了一個機會一樣。我們,也獲得了一個機會。我們的命運都要被改變了,只是不知道這一回……改變的結局會是怎樣。”丸橋忠彌說着,忽然間顯得有些低落。
“這麼說,你們……還是明國的軍人?”丸橋忠彌表情欣喜。
“作爲明國的軍人,那麼我們也當然是一個明國人。不僅是我,還有金井半兵衛,以及那些跟隨我去了大明的曾經流浪武士們。現在,都不再是日本人的身份了。忠彌君,請仔細地看着我,我想看到你的眼神裡,是否含有懷疑與憎惡。”由井正雪的話語讓人不容反抗。
丸橋忠彌很理解對方敏感的心情:“不!沒有懷疑與憎惡。正雪君,流浪武士不是一個好的歸宿,對於武士而言,這樣的身份甚至恥辱。沒有人願意自己的至交好友沉淪在泥潭之中,你能成爲明國的軍人,進入大明生活,這是讓人豔羨的事情呀。我三年前在的時候,就已經見到明國之繁榮,生活之上佳。能去那樣的地方,是真正讓人衷心祝賀的事情。又怎麼會憎惡你呢?”
“但是……作爲一個明人,我就要爲大明皇帝陛下做事。我知道,你因爲薩摩藩放棄琉球成爲流浪武士,也許會憎惡皇帝陛下……”由井正雪遲疑地說着。
“一個失敗者的憎惡,又該是多麼讓人嫌棄呢?”丸橋忠彌顯得頗爲灑脫,輕輕吐出一口氣,道:“當初的我,本該有着和你們一樣光明的前途。但我選擇回到薩摩藩,成爲一名日本武士。這樣的選擇是我做下的,一切的後果,也會讓我自己承擔。”
“就這樣嗎?”由井正雪仔細地看着丸橋忠彌。
丸橋忠彌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在你這裡學習兵法,可不是真的只是一個只有肌肉的莽夫。我去過薩摩藩,那裡變化特別大。就像是曾經的明國一樣。變得越來越好了。如果……我的存在,是日本國民生活變好的阻礙,那麼我們就應該消亡,也必將消亡,除非我們改變。更何況……”
說着,丸橋忠彌賣了一個關子。
“更何況什麼?”金井半兵衛忍不住插了句話。
“更何況的事情,由井正雪一定明白。”丸橋忠彌盯着由井正雪,笑了。
由井正雪也是笑了:“當你舉薦豬七郎加入外籍軍團的時候,我就應該猜到了。”
“沒錯。”丸橋忠彌點頭。
“到底是什麼呀?你們說的話,爲什麼我一句都聽不懂了。”金井半兵衛有點抓狂。
由井正雪大笑:“忠彌君,要重新成爲我們的戰友呢。你……想重新加入明軍。”
“如果歲月可以回頭,那我希望從來就沒有退出。”丸橋忠彌說得有些含蓄,但意思表露無遺。
“那麼……歡迎你的加入。但你要做好準備……我們不再是隸屬於帝國皇家陸軍外籍軍團了。”由井正雪眯着眼睛,笑道。
“那是哪個部門?”丸橋忠彌興致勃勃。
“錦衣衛。”
……
下谷,廣德寺。
德川家光遲緩地埋着步伐,抵達了廣德寺。
“老傢伙走了呀。這個老傢伙……就這樣走了呀。”德川家光一個人被留在了靈堂前,搖頭失笑道:“竟然還說着什麼要退還全部俸祿的事情。真是覺得我是一個愚蠢的將軍嗎?我從不吝嗇俸祿,更何況是爲我努力了一生,致力於日本國福祉的柳生但馬守呢?”
柳生但馬守走了。
這位柳生道場的當家人,日本一流的劍術兵法大家,教習德川家光兵法的老師,柳生宗矩逝世於三月二十六日。儘管家光早早就將京都第一流的名醫武田道安派去治療柳生宗矩的疾病。但人的壽命就是這樣無常與決絕,不容塵世對他的任何挽留,無可改變。
死後,盛大的後事開始進行。
原本,柳生宗矩的官位是從五位。根據德川家光的授意,他很快被提升到了從四位下。俸祿在十萬石封地以上。
當然,這只是一種追封的虛榮。
柳生但馬守生前不斷請求將自己的俸祿全部歸還給幕府,一共八千石。
德川家光當然不會吝嗇這點不多的俸祿,但處於照顧恩師的志願與節操,他答應了下來,隨後很快又將其賜予給了柳生宗矩的三個兒子,其中最多的給了試穿癲狂發瘋了的柳生十兵衛三嚴。
但顯然,這一回的葬禮沒能見到柳生十兵衛。
不過,德川家光也不是爲了柳生十兵衛來的。他對於柳生但馬守的得意兒子懷有信任,不需要單獨相見。
他只是有些感嘆人生的變化罷了。
就在四年前,也就是寬永二十年,天海大僧圓寂了。
從那時起,德川家光就開始感慨命運的無常。與自己一起治理天下,幫助,教習自己治理日本國的得力助手、恩師紛紛離開人世。這讓他也不由想起了自己的身體情況。
儘管,他才年輕的四十三歲。
但沒有人會預料到,德川家光的壽元已經進入了倒計時。尤其是在繼承這個沉重的話題面前。生活就顯得更加殘酷了。r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