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若只是唯一的選擇,或許衆人都會放下心來,但朮赤的存在卻又是一堵無法繞過的障壁。長子的身份與遠勝弟弟們的顯赫戰功都於無聲中宣示着他的當仁不讓的權力。
雖然是二選一的命題,但卻是一道不容有錯的命題,當此大事之前,沒有人敢於輕舉妄動。人們的目光都集中於大汗的臉上,靜待他的決斷。
雖然心中震驚不已,可郭進卻不敢表露什麼出來,只得在一邊當木樁.
"朮赤,做爲長子,你有什麼想法就只管說出來,今天是講話的日子,任何的言論都不會受到懲罰。"
即使受到鼓勵,朮赤卻不願多說什麼,懸疑的身世與尷尬的地位令他左右爲難。同時,他的心也沉入了谷底——命令自己先說,這分明是堵住自己的繼承之路,使得擁護自己的人無法開口提議,自己又不可能真的提出自薦。那麼,唯一的選擇只有遜謝一途,只要父汗順聲答音,自己的權力就將被徹底排除。是甘心就範還是奮力一搏呢?在此足以決定人生命運的重大選擇之前,又豈是傾刻間便能做出決斷的呢?
正當此時,忽然有人打破了沉默。
"父汗,你先問朮赤,莫非有意立他爲汗嗎?不要忘記,他只是一個蔑兒乞惕的野種罷了!這樣人怎配繼承大蒙古的汗位?"
說話的人正是察合臺。
侮辱形同傷人之利劍。沒有哪個蒙古人會輕易任人砍殺,同樣也不會有哪個蒙古人會甘願受人侮辱。沉默的朮赤化做狂怒的獅子,咆哮着飛身而起,一把揪住了察合臺的衣領。
如果說野狐嶺戰前的見死不救是二人之間矛盾表象化的開始,那麼今日便是這多年積怨的一次總暴發!許多年來倍受的冷遇,對於朮赤來說,不諦於一副沉重的枷鎖,更難以忍受的是副枷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自動增加份量。
"父汗尚且未在我等之中分彼此,你怎敢如此待我?!憑的是什麼?你又有何德何能,敢自視優越於我?你這個令人厭惡的醜類!論到心胸狹隘與性情粗暴勝過我罷了!"
鬱積的情緒一旦發泄,直如江河大海般一瀉千里,朮赤怒氣愈勝,揚言要與察合臺在武藝上見個高低。
"我今與你比試弓箭,若輸與你,我便自斷一指!然後再角力,若敗於你,我便死在倒下之地,不復起身!"說到此處,朮赤的目光轉向成吉思汗,"父汗!請下令吧!"
察合臺自不示弱,也反手揪住朮赤的前襟,二人僵持不下,眼見一場兄弟相殘的慘劇便要當場發生。當此時節,衆老臣豈能坐視不理。博兒術疾步上前拉住了朮赤的手臂,木華黎則從背後後抱住了察合臺,其餘老臣們一擁而上,連勸帶拉,終於將相持不下的兩兄弟從中分開,各自勸到帳幕的一角。
面對眼前的紛亂,居中而坐的成吉思汗卻始終保持着冷眼旁觀的沉默。他頭腦之中甚至沒有出言勸解的想法。他的思緒其實已經飄離眼前,飛回了童年時代。同父異母的兄弟別克帖兒對自己出身的置疑與今日之光景何其相似,自己向他射出憤怒的一箭時,那種激烈的心情又何嘗不是今日朮赤之怒的底版呢?父子兩代人身上如出一轍地揹負着血脈疑雲的烙印,這足以被他們引爲終身之痛的宿命,決不能再延續到第三代人的身上!
"星天旋轉,諸國爭戰。
連上牀鋪睡覺的工夫也沒有。
互相搶奪,擄掠。
世界翻轉,諸國攻伐。
連進被窩睡覺的工夫也沒有。
互相爭奪,殺伐。
沒有思考餘暇,只有盡力行事。
沒有逃避地方,只有衝鋒打仗。
沒有親愛友好,只有廝殺格鬥!"
許久不曾出現在公開場合的豁兒赤老人,由於近年中了風,雙足以不良於行,因此只能坐在原地觀看着這一場兄弟鬩牆之爭。眼見兩隻鬥狼劍拔弩張,勢成水火,他心中憂慮,便唱出了這首草原上故老相傳的歌。對於這首歌,在場的衆人無不耳熟能詳,每當他們行將衝入敵陣,一拼生死之際,這首歌總是伴隨着他們的心靈,激勵着他們的鬥志。
很快,便有第二人開始跟着哼唱起來。這人便是侍立於成吉思汗身側的阿巴該。做爲一名摯誠的大汗臣下,他爲兩位王子之間的對心而憂心忡忡,是老人的歌聲提醒了他,因而他的聲音格外響亮。
一曲歌罷,衆人的目光已經完全集中於豁兒赤老人的臉上,那張略有歪斜的山核桃皮臉上顯現出重至極的神情。青壯年時代,他是草原上著名的好色之徒,及至老境,卻一反從前,儼然有智者的風度。
"二位王子,這首歌你們都會唱吧?"
老人緩緩開口,嗓音沙啞。他見被詢問的二隻盛氣鬥狼默然頷首,於是繼續說道:
"這就是我們蒙古祖先們生存的時代。草原上的各部因彼此仇恨而互相攻殺,人們生活在怎樣的痛苦之中呢?你們如果不知道,可以問問你們的父汗,問問在場的諸位,尤其是要問問你們的母親孛兒貼。"
豁兒赤喘了一口粗氣,又道:
"你們的母親,她是草原上最爲慈愛,最爲聖潔的女子,如果她看到你們這樣彼此仇視,會怎樣的悲傷呢?難道你們就忍心冷了她那油一般溫暖的心,乳一般聖潔的心?她雖曾被擄,然而這是她的錯嗎?你們身爲兒子卻因此而喋喋不休,豈非是在羞辱她,增加她的痛苦嗎?難道你們不是同出其腹而生,同飲其乳而長嗎?"
說到這裡,老人觀察着兩王子的表情,見他們已經垂下了頭,不復適才之盛氣,便繼續說下去。
"這個混亂的時代是那樣的黑暗,如同沒有星斗的長夜般令人難熬。多虧有你父汗,他用面上的火照亮這世界,用眼中的光點燃人心的希望。他爲此而經歷了怎樣的艱辛與危難,你們可曾知曉?"
"當其壯年爭戰時,
被創流血盈其桶。
夜寐之時無有枕,
但憑衣袖遮風寒。
口渴之時無可飲,
但以涎水而止渴;
飢餓之時無可食,
僅以磨牙而充飢;
每逢沙場爭戰日,
以汗洗面復濯足;
汝之父母共辛勞,
相伴相隨何曾分。
空腹以行路,
吐口中食以哺汝等;
揹負以行路,
爲使汝等長與男兒齊。
風霜雪雨歷辛苦,
終將汝等育成人;
挺身也是男兒肩,
擡足亦可跨騸馬。
我們神聖皇后的心啊,
明潔如經天之日,
寬廣似無涯海子。"(2)
一席歌罷,老人已是泣不成聲,再也說不下去了。包括他在內的其他經歷過那一段黑暗歲月的老臣們撫今追昔,亦同樣流下了熱淚。
"聽聽吧!我的兒子們,你們聽清楚了嗎?"成吉思汗終於開口了,"這就是我們蒙古人的過去。爲了今天,我們征戰、我們犧牲、我們流血、我們飽償艱辛!我們無怨地吞嚥着苦果,只爲求今日盛綻的鮮花!我們終於做到了!爲此我們不惜征戰、不惜犧牲、不惜流血、不惜飽償艱辛!那些充滿苦難的黑暗日子終於過去了,但距今卻並不遙遠。我們不能忘記!朮赤、察合臺,如果在你們這一代就忘記了這一切,那麼我們家族豈非要重蹈阿勒壇與忽察兒家族的命運嗎?那麼我們以鐵血凝結而成的統一的蒙古,很快便會倒退回當年的悲慘之中去嗎?"
朮赤與察合臺相顧無言,同時在心中懊悔自己的衝動與不識大體。
"察合臺!"成吉思汗以嚴厲的目光盯視着他,"你今天的行爲非常可恥!你怎麼可以用捕風捉影的流言來中傷自己的兄長?朮赤難道不是我的長子嗎?自今以後誰也不許在傳播這些沒有根據的謠言,否則無論地位尊卑一律按大札撒令處死!"
"喏!"從人齊聲回答。
受到訴責的察合臺雙膝跪倒,涕泣出聲:
"兒臣記住了。今後願與朮赤並肩協力,同心輔助父汗!哪個若起異心,當面砍死!哪個若敢逃跑,背後一刀!"
"朮赤呢?你怎麼說?"成吉思汗問道。
"察合臺的話,兒臣無異議!"
"很好,你們都是識大體的孩子。做爲父親,我爲你們而驕傲!"
成吉思汗大聲道:"我現在以全蒙古人的可汗,長生青天的代表宣佈,選立三子窩闊臺爲嗣。當我蒙長生天的召喚離開大地的時候,由他繼承我的汗位,成爲全蒙古新一代的共主!"
這個突然提出的人選着實令衆人吃驚,包括窩闊臺本人同樣感到無比的意外。衆人都在懷疑自己的耳朵,直到許久才發現自己確實沒聽錯。
郭進的臉色也是陰沉得可怕,眼中的兇光大盛,只是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他強忍了下來.
在這一刻之前,窩闊臺從未想到過自己會成爲汗位的繼承人。這瞬間降臨的大任令他措手不及。
"父汗,這……"
成吉思汗以不可違逆的嚴厲目光制止了他,隨即轉向朮赤與察合臺。
"你們倆以爲如何?"
朮赤的臉色有些蒼白,但聲音依舊保持着冷峻。
"父汗主宰一切,凡是你的命令,我都一體凜遵。今後與察合臺、拖雷兩兄弟共同輔助窩闊臺,誓死效命!若存異心,死於非命!"
察合臺從不落後於朮赤,立刻回答道:"窩闊臺敦厚謹慎,具備王者氣度,在我們兄弟之中最肖於父汗,我願聽從其指揮調遣。"
"拖雷呢?說說看。"
"父汗指定了兄長,我願永遠站立在他的身側。他有遺忘,我來提醒;他打瞌睡,我來叫醒!做他的隨從與馬鞭。他下令時,第一個應聲,無論如何決不缺席!隨他遠征,爲他奮戰,直至自身聽到長生青天召喚!"
"忠誠的孩子,謝謝你。"
郭進忍不住在心中大罵傻13,不過以後還是有機會的,他也沒有現在要出頭的意思!
成吉思汗對於拖雷的態度並不意外,這孩子從來沒有任何私心雜念與過分的野望,是其難能可貴之處。但是,這並非屬於一位大汗的品格。
"窩闊臺,該你說話了。想說什麼就說吧。"
窩闊臺的聲音之中有着某種顫動的韻律,但語氣依舊保持着平和的口調。他的激動是顯而易見的,他的沉穩卻總是有着父親的影子。遲緩的語速幾乎令人懷疑他有輕度的口吃。
"父汗的命令,孩兒不能拒絕,因此無話可說,惟有勉力執行。我只是擔心自己的子孫之中出現羊不吃的草,狗不食的肉,射不中身邊的麋鹿,捉不住腳下的野鼠的無能之輩,不肖之徒。那時又將如何?"
"窩闊臺是深謀遠慮的人!"
全場的人都在靜聽成吉思汗父子之間的對話。窩闊臺的話語體現出一種超越其他兄弟的老成持重,使得他們完全改變了對他的固有觀感。同時也深深敬佩大汗的超凡眼光。
郭進在心中冷笑,這時候他突然想起了前世所看過的電視劇,這場面是和氣的相似!
與另幾位兄弟相比,他也許稍欠激情與活力,但更爲溫和寬厚,最肖其父。他像他的父汗一樣穩重沉着,頭腦清醒。當然,在雄才大略,聰明睿智方面,他可能不及其父汗。但他也有勝過其父汗之處,那就是他爲人比較善良純樸,平易近人。較之其餘兄弟有着更多的長處。
在一片讚歎之聲中,成吉思汗尋覓到了朮赤蒼白的面容。行將步入中年門檻的朮赤此時已是蒙古的一代驍將,有着鋼鐵般的意志與百折不撓的勇氣以及一往無前的決心,這一點即使是成吉思汗本人也不得不承認,他酷肖年輕時代的自己。論及繼承自己的大業並能將其發揚光大,朮赤儼然是衆兄弟之中的不二之選。憑心而論,成吉思汗確實動過立他的念頭,但是每當接觸到那雙充滿倔強與挑戰之色的眼睛時,他的心中就會深深地打一個結,新結連舊結,結結相纏,糾葛不清。正是這樣的執念最終退而求其次,選擇了各方面都很平均,但信念力強,性情和善的窩闊臺。至於二者之間的取捨是否合適,這確實是一個非常微妙的問題,即使睿智如大汗者,亦不能簡單的做出確認。因此,對於朮赤這種黯然的神情,成吉思汗未必沒有預料到,甚至於還有着某種勝利般的快感。
"我的兒子們,你們的領土不必並行。天下未知的領土遼闊無比,滔滔大河縱橫交錯,碧綠的草原接連天地,何處不可立國,何處不可爲君?振奮你們的意志,抖擻你們的精神,用自己的力量來奪取屬於自己的更加廣闊的兀魯思吧!"
"喏!"
"舉起面前的美酒,讓我們高歌暢飲!爲行將到來的戰鬥;爲可能面臨的困難;爲勝利、爲犧牲、爲榮耀、爲死亡乾杯吧!"
"我們願意戰鬥;我們不懼困難;我們享受勝利,我們接受犧牲;我們因榮耀而榮耀;我們含笑面死亡!我們出征,不擊潰敵軍決不回頭!我們上馬,便不踏平敵人決不下馬!讓長生青天的光輝照耀着我們走上戰場!"
衆口一詞,衆志如山,每個人的心中都充滿了決死一戰的豪情。對於朮赤以外的其他人而言,這將是一次對未知神秘地區的探險,於榮譽與死亡邊緣的不期而遇,而在朮赤而已卻有着或多或少的另一層涵義。當然郭進是個例外,不過他不想當那個出頭鳥!
"也許這一次,朮赤會背叛自己吧。"突如其來的閃念劃過成吉思汗的腦際。畢竟遭受了此次重擊後,對方做出任何異乎尋常的舉動都不足爲奇。是未雨綢繆的加以防範還是聽之任之的毫不理睬呢?然則,無論怎樣這都是一場新的試練,是自己的也是朮赤的。
"我家的客人啊,你究竟是否可以成爲真正的蒼狼,就看這一次遠征了。雖然你已經完成了許多的任務,通過了艱難的考驗,但這一切還未足夠啊,就如同我尚未得到證實一樣。向着無限遙遠曲折的道路飛奔吧,以無堅不摧的氣勢,無往不勝的勇氣建立屬於你自己的天地吧!展現出屬於你自己的與衆不同吧!未來屬於你,也屬於我!"
酒宴的氣氛是豪壯的,也是悲愴的,老將們在彼此問候着對方的身體,年輕人在暢想着未來的激戰。惟有朮赤,沉默不語,酒一杯一杯灌入他的腹內,他的臉色反而愈發蒼白了。
郭進的目光閃爍不定,看着場中蒙古大將們的豪邁,有掃了朮赤好幾眼,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絲微笑來,看來機會就在眼前啊!
成吉思汗向朮赤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自己面前來。
"你身爲主將,一身關係全軍安危,切不可再向往常那樣單獨出獵了。"
"父汗也要保重。"
朮赤的眼中再度浮現出那種令成吉思汗不快的對峙目光,這使得他的回答顯得頗爲粗魯無禮。成吉思汗此次卻並未心生不悅。但是,他也沒有再多說什麼,父子間的這次簡短的單獨對話就這樣結束了。然而,他們彼此都沒有想到,這將是二人一生中最後一次交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