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是當年,現在是現在!歲月是不饒人的!"
"原來你是在嫌棄我的年紀啊!"
忽闌一步不讓,不算高亢的聲音中卻帶着斬釘截鐵的執念。
"別胡說,你知道我沒這意思。"
"不論你的意思是什麼,你都答應過我,要和我寸步不離,你到哪裡我就也到哪裡!你還要記得,你是答應過要實現我的願望的。我在等待神的啓示,如果神告訴了我而我又不能立刻告訴你,那不就全耽誤了嗎?你是四海的共主,天下的大汗,不可以違背諾言!"
忽闌一旦說出了這樣的話來,成吉思汗就只能沉默無語了。他知道自己終於說服不了對方,要打消眼前這個女子的執着之心,是一件比征服花剌子模更爲困難的事情。
見大汗不語,忽闌知道自己的抗爭勝利了,於是再說話的時候,口調就平緩了許多。
"大汗,你放心吧。我的生命全操在萬能的長生青天手中,只有當天要我死去的時候,我纔會死。因此,無論再經歷怎樣的艱辛,我都會一如既往地伴隨着你,等待神的使命。"
成吉思汗默默地點了點頭,懷着滿心的挫折與無力感離開了忽闌。卻在一回到自己的大宮帳時就接到了龍琨送上的關於玉龍傑赤方面的不利戰報,於是藉此來抒發自己的一腔鬱悶。他在發了一通火後,立刻做出了決定。
"龍琨,你持我金箭即刻趕往玉龍傑赤軍中,命窩闊臺總領全軍,朮赤與察合臺必須聽命於他,否則決不寬貸!"
"諾!"
在大汗的怒火面前,龍琨不敢稍有怠慢,立刻在出離宮帳後便起程北上,飛奔玉龍傑赤前線。
玉龍傑赤位於阿姆河注人威海處之三角洲附近,在基發市西北146公里處。與不花剌及撒麻兒罕同樣是一片肥沃綠洲上的名城,跨河築城的地理優勢和佈局巧妙的渠道系統使這裡的成爲無邊沙海之中的豐饒之地,正是這種密集的渠道系統使處於沼澤和沙漠互相侵襲的荒涼地區變成了擁有大片肥田沃土的綠洲。當公元十三世紀之時,這個城市以生產紡織品而聞名。與此同時,這個城市還是著名的商業中心和商隊驛站。因此,玉龍傑赤在當時是一個十分繁榮的大都市,有着"地誠善良,主誠仁慈"(8)的好評。穆斯林詩人穆罕默德o本o烏納因o的迷失吉(Muhammadb.‵Unainad-Dimishqi)在他的詩作中盛讚該城:
我看,花剌子模是最美好的國土——
願其興雨之雲永不消散!
那人顯得多高興,
只因他受到它的青年笑臉相迎!
然而,當紀元1220年春夏交替之際——花剌子模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之一,這座"世界衆算端的寶座所在,人類諸名人的駐地"(9)卻因河中諸城的陷落而變成了一座斷了索的帳篷,以至於它不得不張開驚恐的眼睛,以畏懼之心迎來了象時間般無窮無盡,遍佈山嶽原野的蒙古大軍。
聽到蒙古軍進軍的消息後,母后禿兒罕可敦——這個集狂妄、愚蠢、固執等等惡質於一身的老婦再也不敢留在玉龍傑赤面對蒙古軍的兵鋒。她不顧守城大將忽馬兒的斤(10)帶領着諸嬪妃、王子和後宮隨從逃往禡桚答而(11),使得全城一時間陷入羣龍無首的混亂之中。於是,留守的衆異密(12)們公推忽馬兒的斤爲諾魯思王(13),同時集合起包括志願民兵在內的九萬人進行籠城防守。做爲花剌子模的發祥之地,這裡的抗戰之心確實遠遠超過蒙古軍此前所征服過的任何一座城市。
對於這一點,成吉思汗在發兵之初也並非毫無預見,爲了激勵朮赤(或許也有對其失去汗位繼承權進行補償的意味),他許諾將花剌子模故地封贈予朮赤,做爲他的兀魯思。然而,出乎成吉思汗意料之外的是,這個決定反而成爲了導致朮赤與察合臺之間爭執再起,進而延誤戰機的原因之一。
這樣封賞使本來就反對毫無意義的殺戮行爲的朮赤對這座玉龍赤傑城產生了保護之念,因此他派出使者向城內曉諭,說他的父汗已將花刺子模封給了他,他希望他這個首都完整無損,不遭到任何破壞。他還下令保護公園和郊區,以表明他的善意。但是,他的這一招降措施沒有取得任何成果。此前河中地區傳來的蒙古人誅殺降伏之事使得守城者對投降後的人身安全毫無信心,更何況身爲實際意義上的花剌子模屬民,他們還遠未適應從世界征服者的巔峰上瞬間墜入被征服者的谷底這樣巨大的心理落差。在諾魯思王的帶領下,全城軍民決心拼死抵抗蒙古軍隊進攻,來捍衛自己的生命、財產、妻兒與榮譽。
察合臺對朮赤的招降之舉嗤之以鼻。在他看來,這次出征完全是在替朮赤作戰,爲自己的對頭建立兀魯思,因此牴觸情緒自是由然而生。雖然出爭前夕所發生的汗位之爭雖然在表面上在成吉思汗的決斷與衆人的勸說下歸於平息,但是冰凍三尺又豈是一日之寒的所造成的結果呢?於是,新的爭吵就不可必免的發生了。
至於窩闊臺,做爲未來汗位的繼承人,又有着令人信服的人緣的他這一次卻夾在兄長之間而左右爲難了。說來,他能獲得繼承權也有一部分原因來自兩位兄長的對立,頗有鷸螃相爭,漁翁得利之嫌。因之不免對兩位兄長抱有某種歉疚之意,再出頭調處也就沒有什麼立場可言了。所以,他只能裝聾作啞,不聞不問了。
不過,他也並非無所完全做爲。在勸降失敗後,他派出了一支小部隊向士氣高昂的守軍進行挑釁式的誘引,同時將大部隊埋伏在一帕列散(14)之外的巴黑亦忽剌木(15),準備圍殲城內出擊的敵軍。
玉龍傑赤的守軍果然不能容忍這一支小部隊在自己的面前耀武揚威,立刻開城衝出。身爲誘餌的蒙古軍當即後撤。這是他們慣常使用的戰術,因此表演起來可謂駕輕就熟。他們以高超的騎術巧妙地控制着戰馬的速度,既不會被追上,卻又總是給追兵們以"再加上一把勁就能趕上"的希望。在這羣演技高超的演員們不着痕跡的逗弄下,花剌子模軍不知不覺的將自己送入了包圍圈。直至周遭伏兵四起,如疾風驟雨般的第一輪箭簇當頭落下,他們才發現已經陷入絕境,無路可逃了。這一戰,數千突厥精騎全軍覆沒,無一生還。
首戰獲勝,無異於對城內守軍的當頭棒喝,挽回了因勸降失敗而造成的惡劣後果,振奮全軍的精神。然而,這之後由朮赤指揮所展開的攻城戰卻屢戰不利,連遭挫折——
後世學者在評價朮赤在玉龍傑赤之戰中的表現時,往往多有分歧。
一方面認爲,是朮赤的平庸導致了戰局的膠着,拙劣的指揮與婦人之仁使蒙古軍在攻堅戰中首次陷入久攻不下的困境之中,併爲此付出了巨大的犧牲。並將其放置於戰術層面上與其父親成吉思汗在對金之中都的攻略戰中所展現出來的靈活機動、精妙絕倫的手腕進行比較和對照,指出他的戰術水平實是不及其父的十之一二。
而另一方面則將這種情況解釋爲一種真正走向文明的表現,堅稱朮赤是一位真正的戰士,充滿高尚情操的武人,是蠻族中罕見的擁有慈悲胸懷與憐憫心腸的人道主義者。更進而將其奉爲蒙古人中第一個理解文明的人。甚至於因此推論出他與父親不合的真正原因便是看不慣那種肆意屠戮與粗暴破壞的行徑。
私意以爲,這兩種觀點都存在着相當嚴重的偏見與一相情願的臆斷,因此皆不可取。就軍事才華和指揮手腕而言,朮赤不及其父也是應有之意。畢竟,在當時那個時代裡,從歐洲、北非到亞洲的廣闊氣歷史舞臺上,又能有哪個角色可與成吉思汗相提並論呢?
十字軍的兩大首領——英國的"獅心王"查理(1)和法國的"尊嚴王"腓力二世(2)嗎?前者豪勇有餘而不精政事;後者雖文武兼資卻又無視大局,使得東征之役無功而返,誠不足取。
那麼會是他們的對立面——埃及與敘利亞的主人阿育布朝算端撒拉丁(3)嗎?擊退十字軍的功績以及與基督教國家的媾和誠然是其兩大精妙手筆,但也僅僅能維持防禦的態勢,程度也不過爾爾。
是剛剛嶄露頭角的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弗雷德里希二世(4)嗎?帝國鬆散的基礎和與羅馬教廷的爭鬥不息註定其一生難有更大的作爲。
至於此前與成吉思汗較量過的金國與西夏的皇帝,業已成爲手下之敗將,根本是碌碌不足道哉的黯弱之主。
其實,即使將眼光投入前後數千年的人類歷史之中,也很難找到幾個堪與成吉思汗相比肩的人物,故此強行將朮赤拿來做當做標本,這本身就已走入了悖論之中。朮赤誠然不是一位出色的統帥,但是從他以往在戰場上所表現出來的實績而言,確是一位智謀與勇氣兼備的良將。至於他是否真的如後一種說法那樣具備了文明特徵與高尚品德呢?僅從勸降玉龍傑赤一事上,根本是孤證不舉的演繹之說罷了(5)。
其實,勸降之事不妨看做朮赤對城市文化的意義已經頗有了解(這方面成吉思汗在河中已經開始實際操作),又因此處將是自己未來的封地,這纔會對玉龍傑赤城產生出一種囊中之物的好感,充其量也只是人類共通私心的表現而已。然而,在這種好意遭到嚴辭拒絕後,他便一把扯掉的溫情面紗,顯現出來的正是冷利的刀兵與無情的烈火!
當殘酷的籠城戰一旦展開,蒙古軍首先遇到的棘手問題就是在這個沙漠和沼澤地區找不到可做投石器彈藥的石頭。不過,這個問題在不久後就被亦勒赤臺解決了。一日,當他隨朮赤視察圍城部隊的時候,注意到郊區有大片桑樹林,立刻向朮赤提出了伐樹爲彈的建議。朮赤當即採納並加以實施。大批的桑樹被砍伐,然後由木工們鋸成一段段並削出尖銳的彈頭,形狀頗似現代的炮彈,用炮拋射守軍。雖然強度不足以摧毀城壁,但飛行速度與殺傷力卻比石彈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炮擊展開的同時,大批的扯裡克們再度被驅上戰場,日夜不息地運沙土,填塞城邊的濠溝。十天之後,護城壕多處被填平,足夠大隊人馬直迫城下,而扯裡克們又從勞役變成了在前開路的炮灰,工兵帶着攻城器材緊隨其後,逼近外城城牆,以挖掘城牆,試圖打開缺口。
守軍頑強的以弓弩猛烈射擊掘城的敵軍,甚至不惜殺死走在蒙古工兵前面的同胞。蒙軍炮軍、弩兵和弓箭手猛烈還擊。雙方不惜代價地對決,將死亡的黑雨向對方瘋狂傾泄着,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傷亡在發生,都有生命被奪去。
這樣的慘烈爭奪戰一連持續了盡半個月,蒙古軍終於在轒轀車的掩護下,在東城海必蘭門(Qābīlāngate)附近的城壁上掘出了十數個足夠騎兵自由出入的巨大豁口。騎兵們發起了突擊,衝入城內,與守軍發生了激烈的巷戰。
負責防禦玉龍傑赤東城的斐裡古裡敦(FarīdūnGhūrī)立刻帶領守城兵從城壁上撤退到街區之中,以各棟建築爲依託,繼續抵抗。朮赤很快便發現,自己的部隊面臨了新的戰爭類型。要佔領這座城市就必須一個區一個區的肅清敵人,更確切地說必須一條街道一條街道地爭奪和廝殺,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價。照這樣打下去,即使最終征服了這個城市,也將無兵可守了。
街道的狹窄範圍抑制了各種大型攻城器械的威力,殺傷力最大的巨型投石機和"震天雷"都因彈道過長而無法施展。猛火油櫃雖然燒燬了一些有抵抗的建築,但終因數量不足而進展緩慢。很快,朮赤發現城內的敵軍也在使用火油(也就是石油)來抵抗。從敵軍屍體上繳獲的放火器具是一種金屬中空圓筒,後有推杆,前有機簧。內中飽吸火油後,在噴出的瞬間點燃,一道火線便可直衝對面,最遠可及數十步開外,最利近戰。許多蒙古兵就是被這器械燒成了火人。
朮赤當即下令工匠們仿製,不久便造出了一批,裝備了攻城部隊。朮赤並不打算以這種器具和敵人對攻,只是用以來燒燬抵抗者盤踞的建築,因爲這樣做比使用猛油火櫃要便捷得多。與此同時,他調弓箭手用火箭攻擊對方陣營中持此器具者,更遠的射擊程與精準的命中率往往在對方火焰未發之際,自己已經被火箭射中而引發火油,在下一刻內自身變成了燃燒的火燭。因而,在這場以火對決的作戰中,蒙古軍漸佔上風,終於在入城後的第四天頭上,徹底瓦解了東區的大部分抵抗,將花剌子模大將斐裡古裡敦及其手下的五百名士兵和一些倖存的市民圍困在塔奴剌(Tanūra)清真寺中。朮赤派亦勒赤臺對其進行招降,在被堅拒後,十餘輛猛油火櫃和幾百只火油噴射器一齊開火,將整做古老的建築化爲煉獄火窟。其實,騰起烈焰的又何止這一處,整個玉龍傑赤的東區都在熊熊燃燒着,這景象落在西城人們的眼中,完全是地獄在人間的真實再現。
踏過猶有餘溫殘煙的廢墟,朮赤終於將兵鋒推進至分割全城的藥殺水(錫兒河)邊。這條穿城而過的大河截斷了火勢,使得西半城還保有暫時的平安。河上原來的十數座橋樑被拆得僅剩一座,東城的逃難者們剛剛過橋,朮赤所部的三千精兵便如旋風般殺到。親自督陣的忽馬的斤立刻派兵上前阻擊,雙方在橋上就展開了白兵戰。
"一定要衝過橋去"和"不能讓對方前進一步",這兩種執念在這坐用白色塗料打扮得異常美觀的木橋上發生了激烈的碰撞。誰也不肯讓步,誰也不願後退!生死、存亡、榮辱……太多情緒被投入這口兵燹之釜內,在其中交融、匯聚、凝結……最終將所有的理智、情感、人性全部摒棄,提純爲赤裸裸的兩個字——殺戮!
瘋狂而無情的殺戮將每一張生者與死者的臉染上了猙獰的厲色!
"向前去!不要顧忌死亡,守不住橋大家都一起完蛋!"
在忽馬兒的斤那聲嘶力竭的叫喊之中,一批又一批突厥族士兵們輪番衝上去,前赴後繼地堵住每一個可能造成突破的空隙。數百年前,他們從東方的蒙古草原來到這時裡,以鐵蹄與刀光征服了這片土地,成爲了這繁華富足之地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