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紀元1221年的夏天,成吉思汗都是在巴克特里亞納山中度過的。直到秋風乍起,他才率領大軍向南翻越龐大的山系,挺進阿富汗。這道龐大的山之屏障自東至西橫亙於中亞和阿富汗斯坦之間,將它們徹底隔離爲兩處地域。做爲"世界之脊"帕米爾向西南方向的延伸,興都庫什山脈始終保持着平均4000米的海拔,多數區域則在6000米以上。海拔7690米的蒂裡奇米爾峰是其最高峰。在山的北坡4500-5000米雪線之上是終年不融的巨大冰川,即使在2500-3000米的山腰地帶,每年的積雪期也長達六至九個月。每年只有不長的幾個月內,融化的雪水纔會沿着山坡流下,滋潤起一些低矮的寒漠草原,偶爾也會看到一些無精打采的黃連木和山地灌木。
而在比較溼潤的東南坡上,則爲典型的西部喜馬拉雅山植被所佔據。山腳處是灌木叢和乾旱落葉林的組合,上至海拔2500米爲常綠橡樹林。3000米左右處多是喜馬拉雅鬆、柏、銀鬆、雲杉、雪松,林下灌木有山楂、山杜鵑和金銀花。3700米左右是亞高山草甸,匍匐檜和杜鵑成爲了這裡的主角。4000-4500米爲高山草甸。再上即爲永久積雪冰川帶。在山谷肥沃的斜坡上生長着杏,、桃、葡萄、蘋果、梨、柿子、檸檬和橘子等果樹,有着果園的美譽。這一切都是來自印度洋的夏季季風的功勞。這條長達1200千米的山脈在赫拉特附近才漸趨平緩下來,而正好位於這道屏障的中心點上的巴米安城,也因此成爲了南北交通的要衝之地。成吉思汗的大軍必須拿下這裡後才能染指申河流域的富饒平原。
關於巴米安地區最具代表性的人文靜觀莫過於那片佈滿古代佛教石窟的峭壁。開鑿於紀元前三世紀,至霜貴王朝時代進入鼎盛期的它們明顯受到了印度文化的影響,同時又帶有健陀羅風格的特徵。或許是因爲它們太過神秘,又或許是它們太過美麗,以至於不可思議的被後來的伊斯蘭征服者所容忍(1)。紀元七世紀,來自中國的朝聖僧侶玄奘法師在他那著名的筆記(2)之中如此記述着,"梵衍那國東西二十餘里,南北三百餘里,在雪山之中也。……國大都城據崖跨谷,長六七裡,北背高巖。……氣序寒烈,風俗剛獷。……淳信之心,特甚鄰國,上自三寶,下至百神,莫不輸誠竭心宗敬。
……伽藍數十所,僧徒數千人,宗學小乘說出世部。王城東北山阿,有立佛石像,高百四五十尺,金色晃曜,寶飾燦爛。東有伽藍,此國先王之所建也。伽藍東有瑜石釋迦佛立像,高百餘尺……城東二三裡伽藍中有佛入涅槃臥像,長千餘尺。其王每此設無遮大會,上自妻子,下至國珍,府庫既傾,復以身施。羣官僚佐,就價酬贖。若此者以爲所務矣"。如今,這種舉國崇敬,捨身供奉的場面就像眼前靜靜流逝的巴米安河水般一去不再復返,留下的只有這些安靜慈祥的造像們凝望着對面遠處那座興建於查裡戈爾戈拉高地之上的伊斯蘭式城堡在朝陽暮靄之中的孤獨身影。它就象一位孤獨的哨兵,不分晝夜地守望着來自山口處的過往雲煙,直到迎來了殺氣騰騰的蒙古大軍。
在抵達巴米安之前,成吉思汗的軍隊剛剛攻陷了山口另一側的古兒吉汪堡(3),將其中敢於抵抗的市民斬盡殺絕,並將這個恐怖的消息故意傳揚到山南地帶,意圖籍此來震懾各地蠢蠢欲動的抵抗風潮。然而,巴米安城卻似乎沒有受到這種血腥氣息的威脅,反而堅壁清野,據守不降,大有充當古兒吉汪堡復仇者的意思。誠然,他們在最初真的做到了。
當蒙古軍的第一次攻城被擊退後,激起了始終侍立於成吉思汗身邊的一位少年勇士的怒火。他今年還不足二十歲,卻有着不輸於任何沙場老將的勇氣和自信。
"爺爺,請將孩兒首登敵城的光榮賜予孫兒吧!"
"木禿堅(4),你還是陪在我身邊,替你的父親保護我吧。"
成吉思汗最爲喜歡這個孫兒,因此即使出戰,也讓他寸步不離的跟從着自己,從不希望他脫離視線之內。此子乃是察合臺的長子,繼承了父親的剛毅英武,更爲難能可貴地剔除了苛烈偏狹,在氣度方面頗有成吉思汗的風範。然而,在他目睹了戰場上的兇殺惡鬥之後,他體內的一腔沸騰的熱血卻再也無法按耐。
"爺爺,你經常對我說,真正的男兒是草原上的雄鷹,要在暴風雪中學會飛翔。只有沒出息的草雞纔會終日躲在長輩的卵翼下尋求庇護。難道爺爺要我變成一隻草雞嗎?不希望孫兒像雄鷹那樣飛翔嗎?"
成吉思汗不禁啞然失笑。這孩子的眼中放射着凜然的寒光,隨時準備投身於戰場的英武姿態又是一頭十足的蒙古狼。
"好吧!孩子,你會如願的。"
事後,成吉思汗卻因自己如此輕易的許諾而悔恨不已。然而,直到現在爲止,他的面前所展現出的還是一副生機勃勃的戰爭場面。
翌日,木禿幹第一個殺出了軍營,衝在全體攻城部隊的最前列。士兵們看到大汗的愛孫親自出戰,不禁大爲振奮。爲了勝利,大汗可以派出自己心愛的親人,那麼自己還有什麼理由畏縮退避呢?
"勝利!勝利!勝利!"
此起彼伏的戰呼響徹巴米安河谷,無數的鐵蹄撞擊着山石,發出驚心動魄的轟鳴。迸發的火星勝過了天空的繁星。
"殺!"
隨着弩炮部隊連續不斷的發射出重逾千鈞的巨石,霹靂雷火般擊落在城壁前後之時,攻城部隊擡着用以撞擊城門的羊頭錘和雲梯,蜂擁着衝向巴米安城。由於查裡戈爾戈拉高地的限制,轒轀車等防禦設備無法展開,因此惟有以扯裡克們做爲肉盾這一種減低傷亡的措施。這些來自河中與呼羅珊地區的可憐人們被夾在自己人與蒙古軍之間,以其血肉之軀來承受抵抗者們的打擊,如果前進稍有遲緩,也同樣會死在背後驅趕他們的蒙古軍的刀下。
負責防禦巴米安的首領顯然是一個心腸狠辣之人,在他的指揮下,守城者對於任何敢於衝到城下的人都採取無差別式的打擊,以至於衆多扯裡克如同被收割的麥穗般大片大片地撲倒在地。眼見肉盾越來越少,蒙古軍的死亡卻在不斷增加,木禿堅心急如焚。他大聲喝問道:
"誰來爲我架起雲梯,讓我衝上敵城?!"
見這小將如此剛猛,許多人都熱心地應和着他,很快便將一架雲梯推到了城壁前。雲梯的頂端有巨大的鐵鉤,牢牢嵌入城壁之上,與木梯的鏈接部位則用生牛皮包裹住,縱然對方奮力砍擊,也無法在短期內斬斷。
木禿堅見狀大喜,他猛然將頭盔拋掉,露出用白色布帶勒住的頭頂,左手擎着護身的牛皮大盾,將戰刀噙在口中,騰出的一隻手向上伸出,緊緊抓住上面的一梯,飛快地向上攀登。雖然他的雙腿和所有蒙古武士一樣因爲長久生活於馬背之上而呈現羅圈狀,但絲毫沒有影響他的速度和靈巧。高舉的大盾遮擋了如雨落下的箭簇,掩護着他漸漸接近城頭。
"好啊!"
跟在後面的士兵們發出了震天的喝彩之聲,即使其中夾雜着一些中箭者的慘呼和瀕死者的呻吟,士氣卻繼續高漲起來。木禿堅本人也受到了感染,上升的速度愈發迅捷。
突然,他的耳中聽到了一陣怪異的聲音,彷彿有某種液體傾泄而下。還未等他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盾牌表面就傳來了悶啞的撞擊聲。撞擊的力量並不大,可是隨之而來的熾熱氣息卻將他的呼吸先燙傷了。在接下來的一瞬間,粘稠的液體沿着盾牌邊緣落下,落在他的手臂、大腿、膝蓋和頭頂。
最初的感覺居然是一種清涼之意,然則片刻之間就有無數種劇痛啃噬着他的神經末梢。那是一種比撕裂皮肉,銼斷筋骨更爲難熬的劇痛,可怕的液體迅速浸透了他的鎧甲和衣服,即使看不到身體上的狀況,感覺卻足以使他想象到那裡正在發生着可怕的變化。那種變化幾乎在剎那間奪走了他的全部力量,高舉的盾牌頹然落下,將他的身體毫無保留地暴露在敵人的箭簇面前。
"嗤——嗤——"
只是這短暫的瞬間,他的身上已經連續中箭,他的雙腿已經向後彎曲,他的全身搖晃不定。而背後傳來的一片聲嘶力竭地慘叫提示着他,敵人適才所潑下的是沸騰的油脂。
下面仰望的衆人驚惶地望着身受重傷的王子,負責指揮攻城的大將朵兒伯多黑申用近乎瘋狂的聲音大叫着:
"快上去接住他,用人來墊也要保住木禿堅的性命!"
然而,正當人們慌亂地驅趕着殘存的扯裡克去組成人墊的時候,雲梯之上的木禿堅卻已經停止了搖擺,重新牢牢地站穩。他的手臂和大腿上各處被燙傷的部位隨着他艱難地再度攀登而片片剝落下來,肘膝部位甚至已經露出了森森白骨。那種非人力可以承受的卻未能減弱少年心中的勇氣與求勝慾望。那種熾烈的情感甚至比沸油更加強烈,以至於足以使之完全屏蔽那些痛苦。
"啊——"
士兵們驚歎着,同時感受到了木禿堅那不屈的執着,再度鼓譟起來,紛紛爬上雲梯,繼承着之前落地的戰友的位置,向城壁發動了新一輪的衝鋒。而城壁上的守軍則完全驚呆了。他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爲他們從未見過如此拼死力戰的人物。
對於城壁上下的種種反應,木禿堅全然無知。他只是不停地攀登着,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即使死也要死在城壁上。
在即將登上雲梯的最後一階之時,他終於忍不住擡頭向上望去。落入眼底的第一個場景竟然是一支寒光閃閃的箭簇。一個生着一部大鬍子的男子正在瞄準着他,繃緊的弓弦預示着某種宿命的裁決。那扣住弓弦的拇指上彷彿懸垂着天命的砝碼,所指向的地方流動着毀滅的瘋狂與執迷。那一瞬間,木禿堅的臉上露出了覺悟的微笑。
"嗤——"
如同命運之索被斬斷,平直的弓弦頃刻間化作一條被抽去了筋骨的蛇,軟垂下來。這樣一種距離,即使木禿堅的身體完好無損,也無法躲避。
冰冷的感覺如流水般注入他的額頭,又似雪花掃落在眉間。那一刻,他忽然享受到了難得的安靜與從容。之後,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虛空之中飛翔着,耳畔傳來烈烈風聲——這是他在這個充滿了殺戮、嘶叫、怒吼、瘋狂的世界裡最後聽到的聲音了。他的靈魂脫離了不斷墜落的身體,升騰着掙脫這片充滿詛咒的大地,飛向無盡的蒼天。在那裡,沒有善,也沒有惡,有的只是柔潤到極致的空明……——
我們想起了故鄉——蒙古大草原,
和那藍色的克魯漣,金色的斡難!
我們蒙古大軍正是從那裡出發,
向異民族發動九十九次征戰。
我們是雷電,我們是熊熊的烈火,
我們是成吉思汗之子,戰無不勝。
我們爲了遠征,越過四十片沙漠,
我們到處廝殺,鮮血曾把沙漠染紅。
你們盡情殺戮吧,無分男女老少!
用蒙古人的套馬竿去把天下套定!
紅鬍子的把阿禿兒,神鞭成吉思汗,
在戰火中一再向我們這樣命令。
我要讓你們都穿上綾羅綢緞!
我要讓你們都嚐到糖的滋味!
我要把全世界綁在我的馬鞍上!
一切都屬於我,我從來無所畏懼!
前進,前進,我們健壯靈活的戰馬!
讓你們的身影爲異民族帶來驚恐。
我們永遠不會勒住手中的繮繩,
直到用“最後的海洋”之水洗塵……
雄渾壯麗的軍歌聲中,成吉思汗目送着失乞忽都忽那張略顯歪斜的清癯面容不斷浮現於林立的旌旗與閃亮的刀槍之間,漸行漸遠。
這是一支爲了征討新近返回南方,在哥疾寧地區繼任花拉子模算端之位的札闌丁而組織起來的大軍,共有四萬之衆,由失乞忽都忽擔任主將。
關於札闌丁的消息終於傳入了成吉思汗的耳中,使得他不得不從痛失愛孫的悲憤情緒中自拔而出,面對自西征以來最大的危機。誠然,一次小小的失敗並不能動搖蒙古軍的信心,但是卻會在被佔領區內引發連鎖反應,因此必須堅決消滅,決不容其死灰復燃。可是,自己剛剛發下要親手毀滅巴米安,爲愛孫報仇的誓言,現在又委實分身乏術,於是他只能另遣他人。
“失乞忽都忽啊,我的六弟。捉拿札闌丁孺子的任務就拜託你來完成啦。”
感受到這位年輕武將的旺盛戰意後,成吉思汗下達了這個命令。之後,他立即親自督率本部大軍,對巴米安實行了徹夜不停的疾風攻勢。這次,城市的堅固防禦終於無法抵抗蒙古人強烈意志的打擊,隨着無數投石機與火炮的猛烈打擊,轟然倒塌。
“一物不取,一人不赦,讓整座城市爲我的愛孫陪葬!即使至於子孫之子孫,也不得使該地有生靈存在!”
成吉思汗以顫抖的聲音下達了殘酷的屠滅令。與此同時,他的眼前再度浮現出愛孫那悽慘的屍體——全身被火油燙得支離破碎,許多地方露出了森然白骨,致命的箭簇正中額頭,從瘡口流出了黑紫色的血。
“如果察合臺知道了消息,以他的性格,怎能忍受呢?”
因此,成吉思汗嚴令此事保密,任何人不得先於自己透露出去,否則立斬不赦。
背後燃起了沖天大火,城市在火舌的舔食下呻吟哀號。死亡的風暴摧毀着着高地上所有的生靈,每個蒙古軍從**到心靈都被鮮血所浸透。
三天後,城市消失了。消失得異常徹底。在成吉思汗的詛咒中灰飛煙滅,屍骨無存。
多少年後,這充滿暴戾與仇恨的詛咒依然不曾消散,真的再也沒有那一支人類或者任何一種生物敢於停留在那片荒涼的死氣沉沉的山上,整個查理戈爾戈拉高地如同一座巨大的墳場,埋葬着兇殘的歷史風暴所殘留下的毀滅性能量。只有在山頂的最高處,還有一座立柱形的土堆遺世獨立,彷彿一位孤獨的守墓人,數百年如一日地哀悼着那些依舊隨風飄零的孤魂野鬼。
七百七十六年之後的一天早晨,當人民站在了它的腳下,看到了一些依稀可辨的土牆殘垣,即使是八個世紀的風刀霜劍,嚴寒苦雨也未能完全摧毀它的輪廓。繞過它們,展現在我面前的是一片狼藉:殘磚碎瓦、斷柱歪樑之間散落着彩釉斑駁的碎陶片和一些明顯經過人爲加工的卵石。或許,這曾經是一個家庭,主人是城內某位執政官員,有幾位妻子和許多孩子,其中一名妻子還懷着孩子。屋後的畜欄內有幾頭毛驢和一匹馬,還有一條忠誠的狗保護着主人的全部財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