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跨越高加索——這條暖溫帶與中溫帶之間的自然分界線後,他們進入了由捷列河與庫馬河所哺育而成的廣大草原地區。這片草原一直向東北方向延伸出去,其向東發展的部分貼着黑海之濱一直延伸到多瑙河畔,被稱爲“灰色草原”;而向北則直接匯入廣袤無垠的俄羅斯大草原,直至冰封雪凍的東西伯利亞邊緣上的寒帶沼澤羣時方告終結,有名“白色草原”。半個世紀後,做爲金帳汗國分支的白帳汗國,就是以此爲中心建立起來的。
在徹底擊敗並驅趕了佔據此地的欽察人(彼洛維茨人)後,蒙古遠征軍曾經在此駐留了一段時間。因爲,這裡的環境使他們深感舒適,與回到故鄉蒙古一般無二。此前,他們雖然領略過穆甘草原的優美景色,但是較之此地的寬廣雄渾,那個地方又顯得過於柔弱了一些。尤其是當他們徹底脫離了高加索羣山中那些壓抑、冷峻的懸崖峽谷後,一種豁然開朗的舒適之感立刻撲面而來。由於緯度與地勢均有相近之處,這裡的氣候也與蒙古草原差相彷彿:寒來冷澈骨髓,熱時又似烈火焚身,一日之間,氣候多變,卻偏偏適合於蒙古人和馬的體魄,使得他們可以悠然自得地在此修整駐軍,將那些被強行徵發的阿蘭人重新進行整編。
“這個萬人隊還是交給後面的郭進來管轄吧。”
望着面若金紙,氣息微弱的者別,速不臺心疼的說道。經過在高加索與欽察草原上的連番惡戰後,者別的身體終於徹底垮了下來。無論他怎樣要強,但是不爭氣的身體卻阻止了他的一切努力,迫使他不得不躺上了早該躺的病牀之上。
郭進雖然一路上護住了者別的身體,可過度的勞累,再加上生理機能的全面衰弱,郭進也沒有什麼好辦法.他的餛飩真氣雖然厲害,但還沒有到靈丹妙藥的地步!
“好吧,我現在也確實沒有那種精力了。”.
者別的回答有氣無力,更多的卻是一種無可奈何地遺憾。躺下的箭鏃還算是永不停歇的者別嗎?自己難道真的已經到達了強弩之末端嗎?
本來郭進是想強行將者別送回去修養的,可實在嗷不過者別的固執,只得做罷了.就連作爲半子的他都做不到,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看着者別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郭進在心疼之餘,自然是要時時勸戒者別多休息療養.
可誰知道者別實在是煩得受不了拉.於是他也學着老大鐵木真的做法,直接就將郭進調到後方去管理糧草和戰利品去了.這真是讓郭進哭笑不得!
“還有另一件事情需要和你談。”
速不臺彎下腰,對者別輕聲說道。
“請說吧。”
“我希望你能認真考慮留在此地養病的提議。”
“這不可能,你是知道的。”連郭進這麼親近的人都沒有成功,他當然不會只是憑着速不臺一句話就乖乖就範.雖然身體不行了,可當個參謀總可以吧?
“沒有什麼不可能的!”者別的固執使得速不臺有些惱火起來,“如果我們不能一起回到大汗的金帳,那麼一切的功績對我來說,又有什麼意義?難道讓我告訴大汗,他再也見不到你了嗎?這樣的話,叫我怎能出口?”
“再隨軍前進,我真的會死嗎?”者別平靜地問道。其實他何嘗又不知道郭進和速不臺都是爲了他好,可是,他不甘心啊,在他看來,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戰場上,死在他熱愛的軍隊中!
速不臺沒有回答他,但是臉上的神色已經說明了一切。
“那需要多久呢?”
“不會很久的!”速不臺心中大喜,可神情卻是一片肅然。
“你知道,我是者別,沒有停留的餘地可言。”
“不要再對我說這樣的話了!你是人,也會疲倦,也會受傷,也會生病!忘掉你那個名字吧,哪怕是暫時忘掉也好!大汗也不會希望我帶着你的屍體回到他的面前!”你在不休息,真出了事,不說大汗,後面的郭進都能要了我的小命啊!
“那又如何呢?我的生命早已在歸屬大汗的那一刻就不再屬於我,而是奉獻給了寬宏大量的成吉思汗!爲了他,我可以犧牲一切,生命又算得了什麼呢?要我向那些平庸的老人一樣死於牀榻,是辜負者別之名的恥辱!恥辱啊!安答,你要我忍受恥辱嗎?”
“可是……”
者別立刻截住了速不臺的話頭:“沒有什麼可是!讓我和你繼續並肩作戰,繼續踏上尋找最後海洋的征途吧!哪怕只能看它一眼,對我來說,也是一種幸福啊!更何況,我身後還有郭進這小子和你在看着呢,我也就沒什麼擔心的拉.”
“天啊,你比牛犢還要固執!你這個傢伙,我……”完了完了,這下麻煩大了.
這場爭執最終還是沒有結果,礙於者別的面子,速不臺也沒有將此事告訴後面的郭進.於是在接下來的進軍路上,蒙古隊列內多了一副行軍擔架,承載着“蒙古人的箭鏃”繼續前進。他們向西逶迤而行,直抵一條名叫迦勒迦的小河匯入黑海的海口處,才又一次安營紮寨。因爲他們要等待此前派往基輔的使節帶回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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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別的帳篷是用白色駱駝毛所編織而成的,因此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漂亮,尤其是朝暮之間,陽光變幻最盛的時候,愈發顯現出一種淒涼之美。在者別的授意下,帳門特意安排在向南的位置上,這樣他就可以在病榻上只需稍微擡頭,南方的大海便盡收眼底。
那片蒼茫壯闊,波濤翻涌的絕大水域,掠過海面直吹到臉上的風以及遨遊於其中的魚類和頭頂上振翅高飛的海鳥,都與蒙古草原上的各種海子截然不同。蒙古海子的顏色多半時清透而純淨的藍色,而這裡的海水顏色卻泛着一種模模糊糊的黑綠色。它們都是水域,也許前者要比後者大上許多倍,但是者別依舊想不通爲何會在顏色上如此大相徑庭。此起彼伏的波濤從遠方視線的盡頭處不斷洶涌而至,拍打着岸邊的礁石與沙灘,而海天一線之間的迷朦霧氣之中偶爾會露出一角白帆。者別知道,那是居住在極西之地的另一種陌生的民族。根據在速答黑俘獲的商人供述,西方還有許多民族和國家。
他們有着高大的身材,淡黃、深棕等等不一而足的髮色,或深或淺的膚色,就連眼睛的顏色也是多種多樣,幾乎沒有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相同。哪怕是親兄弟,也會被一眼發現他們的差異。至於被俘的商人,是屬於名叫熱那亞的國家。
他是一個相當精明的人物,知道怎樣通過自己所掌握的資訊來保全性命,因此他不但沒有受到虐待,反而被照顧得很好。速不臺對這個人相當感興趣,因此時常命人將他帶到者別的病榻前,向他詢問一些事情。
“羅斯人究竟有多少人馬?他們的首都基輔距離這裡還有多遠?”
“大人,前一個問題說不好。至於後一個,我可以告訴你,大約六百俄裡。”
“該死的,我不懂你說的俄裡是什麼。你就直接告訴我,如果一個人騎馬到那裡要走上多少天?”
“記得我上次帶着夥計去那裡收貨款,大概走了十二天吧。”
“是單騎還是有另外一匹備用的馬做輪換?”
“是單騎。大人。”
“那麼就是說,如果是一支騎兵部隊,就要快得多了,是嗎?”
“是的,我想有六、七天就足夠了。”
“不要含糊其詞!‘你想’這種話以後不要再對我說,直接告訴我肯定的答案。”
速不臺有些氣惱起來,他的手攥成拳頭,狠狠擊落在旁邊的牀幫上。商人被嚇了一跳,肥胖的身子向後略略縮了縮,用顫抖的聲音答道:
“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
“大人。”商人稍微鎮靜了一些,“您是知道的,我只是一個商人,從沒打過仗。所以騎兵部隊的事情,我說不上來。”
“難道你連騎兵都沒見過嗎?”
“這個……我是見過的,可是我所見過的騎兵和您的部下完全沒有可比性。”
“你們國家的騎兵是什麼樣?”
“我們的騎兵很少,除非是很高貴的騎士才能乘馬作戰,其餘的都是步兵。”
“那就說說你們的騎士吧。他們爲何會高貴?”
“因爲他們都是貴族,有着皇室的血統,或者是大臣們的後裔。他們都有自己的封地,可以自由支配其中的一切事務。國王只是在出兵作戰的時候纔會對他們發出徵召令。然後,他們會帶領自己領地之中的步兵出發,前往匯合點,組成一支大軍。”
“他們的裝備怎樣?平時如何訓練?”
“他們的盔甲很厚,幾乎包裹了全身。就連面部也有附加在頭盔上的活動面甲來保護。面甲上,只是在眼睛的部位流出唯一的空隙。”
“和谷兒只的鐵罐子一樣嗎?那很容易對付,他們的速度實在太慢了。”
一直沒有說話的者別冷笑道。
“這個嘛,應該差不多吧。”商人小心地附和着,其實心中頗不以爲然,“他們平時會參加國王舉行的槍騎比賽,用去掉尖鋒的長矛彼此交手,以提升戰技,贏得榮譽。”
“僅此而已嗎?那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你的國家也使用這些鐵罐子嗎?”
“我國很少有騎士。我們以海軍來保衛自己。”
“海軍?可是你們的城市在陸地上,如果我率領部隊從陸路攻陷你們的城市,那麼失去陸地支援的海軍只能餓死在海上!”
“這個嘛……”
者別擺了擺手,示意速不臺不要說那樣的話。然後放緩了口氣問道:
“說說羅斯人吧,剛剛你爲何認爲羅斯人的兵力說不好呢?”
“如果只是基輔大公自己的兵力,根本是微乎其微。可是,如果周圍的那些公國都來與他匯合的話,那麼就至少有五萬部隊了。”
“基輔大公是羅斯人的首領,卻無法指揮自己的臣屬。是這樣嗎?”
“您說的一點也沒錯。”
商人答道。他覺得還是和這位得病的蠻族首領談話更爲安心些。這或許是因爲對方現在沒有力氣來表現自己的兇惡態度吧。但是,在不久後,他很快後悔自己輕視了者別。
“這五萬人有多少是騎兵,多少是步兵呢?”
“沒有騎兵。基輔大公和他的南方臣屬幾乎沒有任何騎兵,除非北方的那些公國也來相助。”
“不要吞吞吐吐的,還有什麼隱瞞的事情,就一口氣說出來!”
者別的雙眼中忽然射出兩道冷利的寒光,直刺到熱那亞商人的臉上。猝不及防的他被這突如其來的逼視嚇得他全身一抖,險些摔倒在地。
“請……請您給我一點回憶的時間。”
“要快!你如果還想活着回到故鄉,就不要試圖隱瞞什麼!”
者別的手指倏然前戳,抵在商人的左眼眼皮上。
“如果說謊,我會挖出你的眼珠。先挖這一隻,然後是……”
說着,他的另一隻手指又在右眼的周圍來回比劃了一陣。
“請饒了我吧,我不敢隱瞞。”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商人感到自己的下身一熱,隨即便有溼漉漉的感覺傳來。他用帶着哭腔兒的嗓音哀求着。
“羅……羅斯人在北方的公國裡可以組織起一萬人的騎兵軍團和不少於南方的步兵。”
“十土綿步兵,一土綿騎兵。”
者別與速不臺異口同聲的說道。同時,他們也想到,如果再加上欽察人的殘部,這個數字又會多上許多。
“而且,他們不會直接越過草原來到這裡的。如果能給我一幅地圖,我就可以說得更清楚些。”
“地圖?就是那些畫着各種七扭八拐線條的破布嗎?”
“破布?天啊,那是我花了三個金幣從製圖大師手中買下來的最詳細的歐羅巴地圖啊!”
速不臺指着身邊的幾名親兵說道:“把你們的靴子脫下來,但願你們還沒丟掉那些裹腳布。”
“我已經換了一塊,那花裡胡哨玩藝被我丟進河裡去啦。”
聽到一名親兵爲難地回答,者別嘆了一口氣道:“不會恰好丟掉羅斯人的那部分吧?”
好不容易,被撕成幾塊的地圖重新拼湊了起來,上面沾滿了污穢,還泛起一股刺鼻的臭氣。商人勉強摒住呼吸,仔細看了看,嘆息道:“丟掉的是我的熱那亞啊。”
“少說廢話,告訴我哪裡是基輔。”
遵照速不臺的命令,商人仔細辨認了一下,然後將手指點在地圖右上角處說道:“就在這裡,旁邊是第聶伯河。這條河不是直南直北地流,更象是一條彎曲的胳膊,在這裡拐了一個彎。瞧啊,基輔就在肩膀的部位。羅斯人如果出兵,會從基輔上船,然後順流而下一直到‘胳膊肘’處名叫霍爾季察的小島附近上岸,再走‘運鐵之路’來到這裡。這樣,他們可以節省三天的時間。”
“只需要三、四天的時間就可以到達嗎?”者別臉色凝重地問道。
“是的。最多不超過四天。過去,他們和彼洛維茨人作戰的時候,就是按照這條路線發動進攻的。不打仗的時候,我們這些商人也會把收買的大宗貨物用船載着,從這條路線回到速答黑。”
一提及速答黑,熱那亞商人就會想起自己那間已經化爲灰燼的店鋪,不禁心疼的低下了頭。
“好啦,愛饒舌的朋友。不要爲你失去的財產擔心什麼,你爲我們提供了很多有用的情報,不會被虧待的。”
速不臺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象變戲法一樣,手中多了一支黑色的小口袋。他將口袋塞到熱那亞商人的手中,沉甸甸的感覺立刻喚醒了商人的天賦感覺。
“是金子?”
“對,是金子。等我們打贏了這一仗後,還有另一袋也賞給你。兩袋金子應該足夠補償你的損失了吧?”
“足夠了,足夠了。”喜出望外的商人連連點頭,“我不是在做夢吧?”
此言剛一出口,者別抵住他眼皮的手指迅速縮回,又立刻變成了巴掌,一下子抽在商人的臉頰上。火辣辣的劇痛使商人幾乎跳了起來。
“很疼嗎?那就不是夢。”
者別的聲音相當冰冷,卻反而使得商人安定下來。
“來人,帶我們的朋友下去休息。好好看管他,別讓他在開戰前跑掉。”隨即,他又對着被推搡着就要走出帳幕的商人背影說道,“要是你剛纔撒了什麼謊,讓我們蒙受損失的話……”
“不會的,我是誠實的天主信徒,決不會撒謊。再說,我和羅斯人也沒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