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矇矇亮,行宮大帳外,驀然響起一陣馬的嘶啞聲,馬嘶聲驚動了帳內假寐的中軍萬戶阿里黑。中軍怯薛是大汗的親軍,負責的是大行宮的安全。由於新大汗沒有選出,中軍按照諸宗王協約,在新汗未選出前不受任何人調遣。因此,監國拖雷也只是名義上的中軍首腦,中軍萬戶具有較強的獨立性。阿里黑是納牙阿的長子,繼承了父親高大威猛的身材,兩道掃帚眉,一雙威嚴的環眼,四方大嘴,走起路來不疾不慢的步形,頗類其父。由於諸王離開,諸諾顏各尋方便,他獨立承擔起大金帳和整個行宮的安全。
這是諸王離開曲蘭雕阿的第三天,晨空中霧氣很大,遠處的大金帳都被白色的霧氣籠罩,數十丈高的旗杆上九尾大纛高插進霧中,只能聽得見旗面在風中的抖擻聲。白晝的太陽還未露出笑靨,四周的原野、山巒、河流全然淹沒在這片白色氣體之中。
阿里黑走出大帳,見行宮外人影幢幢,有馬嘶聲和人語聲傳來。他大聲朝宮門外警衛問道:“宮門外是哪個在喧譁?”
“啓稟大萬戶,不魯罕帶着一隊護軍,趕着一輛靈車停在宮門外,奴才們正在詢問!”一個侍衛聞聲跑了過來,跪下稟道。
阿里黑頭一下子漲得很大,大朝會還未結束,不魯簾將靈車趕到金帳前,這可是大忌,是不吉利的,氣得他瞪着環眼吼道:“不魯罕糊塗了,現在是什麼時候,黃金家族正在召開盛會,他要做什麼?”
“他說情況重大,一定要見大萬戶。”
阿里黑心裡煩悶,忽鄰勒臺出的事夠惱人的了,不魯罕不是渾人,一定出了大事,搖着頭對衛兵道:“問沒問靈車上載的是誰?”
“不魯罕說,靈車上載的是窩闊臺王爺的屍骨!”
“什麼?三爺死了!”阿里黑霎時心裡冰涼,吃驚地瞪着警衛。
“不魯罕說,他在屍體旁邊撿到了三王爺的金印和護身符,因此,纔敢擔着天大幹系,慌忙將屍體拉回來!”
“三王爺真的死了……”阿里黑彷彿被悶棍擊昏,揉着發花的眼睛,傻愣愣地站了一會,嘆了口氣道:“宗王都去了杭愛山,這事本萬戶也做不了主。快,叫幾個人去請三福晉、四福晉和諸公主,讓她們速來宮門外認人……”阿里黑一邊吩咐,一邊奔出了宮門外。遠遠就見一輛繫着白綢的五馬金帳靈車停在宮門入口處,車上載有一個金紅色帳篷,車前有薩滿牽着金靈馬。不魯罕千戶哭喪着臉帶着一些貼身侍衛在車下着急地踱着步子。
不魯罕見阿里黑過來,單膝跪倒,道:“末將叩見大萬戶!”
“快起來,我的天爺,什麼時候了還這麼多禮。快說,你這是從哪裡來,從哪兒運回的人?”阿里黑與不魯罕很熟,知他是博爾術手下愛將,眼下博爾術王爺正在重病中,可一時也顧不上問候,急切地對不魯罕問道。
不魯罕是個乾瘦的漢子,小眼睛眨着,謹慎地擡着頭,低聲回憶道:“十天前,卑職忽聽探馬稟報,杭愛山的棲霞觀不知被何人焚燬了,因是先大汗題了匾額的大道觀,卑職不敢怠慢,忙過去查看,好呈報汗廷。等到了哪兒,寺院整個成爲一片瓦礫。我只得帶人進觀內仔細搜索,觀內道人被殺光了……在大殿的廢墟下,有一個暗室,我帶人進去,發現有幾具屍首,隱蔽處躺着一具屍體,牆角處發現了一方金印,末將取過一看,頭漲得極大,竟是三爺的金印,還在地上尋見一個護身符,末將仔仔細細查看過屍體,從身高體形上非常像三王爺。出了這麼大的事,可把嚇壞了我,哪敢耽擱,忙打造了靈車,讓薩滿一路牽引送回老營,這七、八天,末將吃睡在車上,到現在連個囫圇覺也沒敢睡,就是想讓主子們認認清楚……”
“你也太粗心,爲什麼不先派個人來報告一聲,這屍體該拉到三王府的!怎麼拉到行宮門外了……”
“末將急暈了頭,三爺是汗儲,實在怕誤了大事,況且金印、護身符等一些物件的確是三爺的,人一急,只顧趕路了,忘了忌諱……”
“算了,將三王爺金身載到行宮門外,也不算錯,你起來吧。”阿里黑望着靈車嘆了口氣,對布魯罕道:“宗王們都去了杭愛山,屍體運到行宮,我只擔心三福晉要藉機鬧事了。”
“那怎麼辦?”
“聽馬鈴聲……一定是急性子的三福晉到了,先不說了……”阿里黑擡起頭,霧氣漸消,蒼茫間出現了一隊人馬,直奔行宮而來。
嗒嗒嗒嗒……三福晉脫列哥娜聽說不魯罕從棲霞觀拉回一具屍體,還有三爺的金印,心頭的夢被徹底擊碎了,她臉色蒼白,萬箭穿心,眼裡含淚,穿了件素白的綢袍,連頭上的那頂銀色綴滿寶石的固姑冠也戴歪了。她瘋了般地驅趕着座下的白馬,侍衛們被她遠遠地拋在後面……
脫列哥娜在宮門前下馬,猛擡頭髮現了白花花地靈車,她不禁瘋了般地號啕起來:“三爺!三爺!臣妾接你來啦。三爺,你是儲君,你是大汗,是草原萬民之主,你該堂堂正正地來老營,你該衣錦還鄉來這裡,你該含笑面對諸王、諾顏,你該帶着萬民跪拜相迎而來。可三爺,你沒能這樣來,有人燒死了你,你被奸人暗害,死得好慘呀!我的天爺……請你告訴我,是誰害了三王爺?長生天呀,你不該讓三爺坐着靈車來到汗廷,你不該讓他這樣回來呀!”
阿里黑見脫列哥娜聲嘶力竭,大喊大叫,怕他哭出了事,急忙湊過去,小聲地勸道:“三福晉,你先別忙哭,還是先登車認認三爺的金身吧!”
聽了阿里黑的話,脫列哥娜才緩過神來,在侍女攙扶下,懵懵懂懂登上了靈車,同屍體一起找到的那顆金印,確是窩闊臺受封賞之物,自然易於辨識。可屍體一片焦黑,面容又過了火,已看不出往日的模樣,實在難以辨認。脫列哥娜跌跪在屍體前,淚水橫流,哭哭啼啼,左辨右看,只能從緊閉的嘴角,吊稍的眉骨,身體的大體輪廓,認定眼前這人就是三王爺,她手撫金印伏屍慟哭,大叫道:“三爺呀,你睜開眼睛吧,你終於來到汗廷來啦,我就是你的脫列哥娜,三爺你說呀,是誰害死了你……三爺……”
脫列哥娜伏屍痛哭,渾身發抖,阿里黑怕她哭壞了身子,忙湊前勸解道:“三福晉,請你節哀,莫要哭壞了身子。”
“不用你管,三爺這回死了,這下有人高興了,可你三爺的靈魂還在這裡,他會用刀……用劍……殺死害他的人的!”
脫列哥娜心如刀絞,淚如泉下,大聲哭罵。阿里黑見天已大亮,遠處已聚起許多圍觀之人,害怕三福晉鬧出格了,可又不敢上前解勸。
聞訊趕來的四福晉、諸公主們,也相繼趕到。衆公主想着親弟弟、親哥哥,當年一起玩耍遊戲,相親相愛,父汗還以汗位許他,可轉眼間化爲一具黑糊糊的乾屍,不由一時哥哥弟弟的嚎哭起來……
脫列哥娜哭聲不止,加上公主一起,宮門外已哭成一片,靈車和飄零的白綢,薩滿的白衣,吸引了遠處數千圍觀的人羣,人們喧嚷起來。左右爲難的萬戶阿里黑急得團團轉,既怕影響到汗廷形象,又不敢勸阻公主、福晉止哀。轉了半天想起長公主火臣年齡最長,對公主和福晉略能約束,便悄悄湊近長公主,說道“大公主,三爺死了,奴才以爲最好將屍體送到王府大帳進行祭奠,在此處久了,對汗國形象不利呀。”
火臣公主聽他說得有理,點了點頭,道:“好吧,你去着人將閒人趕開,我去同三福晉說說,可能不能說妥,本公主也沒把握。三福晉因三爺死得不明不白,太傷心,她又是爆竹脾氣,也只能試試看吧!”
“末將謝過大公主!”
火臣趁脫列哥娜啼哭間歇,悄聲對她道:“三弟妹,聽姐姐的話,我們在這裡哭總不是個事,外面圍了那麼多的人,還是先將三弟的金身送回家吧,我們一起爲他燒羊飯,灑馬奶酒,好讓老三的靈魂安穩返鄉。”
脫列哥娜雖在啼哭,卻早就見阿里黑與長公主耳語,又聽阿里黑對怯薛們喊道:“你們是死人呀,快,快將圍觀的人趕開!”
脫列哥娜如何能聽火臣相勸,這幾天她沒有鬧事,是懷着丈夫還能歸來的念頭,眼見焦炭般黑的一具屍體拉來,真如世界末日到來,天塌地陷一般,將五光十色的念頭全打破了。諸王都不在,三爺卻回來了,不鬧個天昏地暗,如何對得起三王爺。她抱定想法要吵得天下人都知道,要弄出點石破天驚的大新聞,所以哪肯理會長公主的話,竟發瘋似地大鬧起來,道:“阿里黑,你是大中軍,大汗來了,你們的主子來了,你不跪在這兒,到處亂跑亂竄,難道你要造反嗎?!”
阿里黑哪知不僅長公主的話不管用,自己還觸怒了三福晉,忙跪下道:“三福晉,你莫要發怒,奴才是見圍觀的人太多,怕丟了汗廷的顏面。”
“汗廷的顏面?成吉思汗額布都沒了顏面,三王爺是他老人家指定的汗位繼承人,現在被人燒得顏面皆無,這汗廷只有陰謀,哪還有顏面!”
阿里黑見脫列哥娜發威,不敢反駁,只得低頭不語,聽她數落。
火臣公主見狀,勸阻道:“三弟妹,不要發火,是姐姐讓他這樣做的。”
“姐姐,你不要管。你三弟死了,他們是在存心拿捏我,哪能不給他們些厲害。”
脫列哥娜又對阿里黑喝道:“阿里黑,你起來,聽本福晉的命令,叫速古兒赤爲三王爺更衣,擡上金帳寶座,讓所有的諾顏一起來參拜……”
這命令如何能執行,阿里黑愣愣地搖頭道:“三福晉,恕奴才不能從命,據奴才所知,即便三爺當上大汗,一旦殯天,也不能放到大金帳內,況且目前正在召開忽鄰勒臺大朝會。”
脫列哥娜喝道:“胡說,開大朝會又怎麼樣,本福晉命令你,馬上叫人爲新大汗更衣!”
阿里黑麪露難色,低聲回答道:“三福晉,奴才不敢做這不合法度的事……”
“三王爺是成吉思汗欽定的大汗,是你正經的主子,不比什麼監國高貴?你們怯薛軍本來就是他的人,可你們沒有保護好他,你們對得起成吉思汗對你們的託付嗎?你們沒罪嗎?”
阿里黑跪在地上,肥碩的臉上冒着汗水,他見三福晉的如此蠻橫無理,只能抗言道:“稟福晉,這事非奴才不肯,因事關國體,奴才無權這樣做,請福晉體恤奴才的職責,莫要難爲奴才。惟今之計,福晉該將三爺金身運回王府,先行祭奠,待衆宗王回來定下個章程,那時奴才一定從命。”
脫列哥娜哪裡能聽進去阿里黑的好言相勸,破口罵道:“什麼難爲你,三王爺是汗儲,是大汗繼承人,不到汗廷安葬,倒要運回王府,這是哪個歹人給你出的主意,你這個中軍萬戶,出於什麼居心,敢無視大汗的葬事……”
“三福晉,你的話,末將無法回答,可你的要求,末將真做不到。”
脫列哥娜抱定大鬧汗廷的想法,如何肯依,大哭道:“三王爺,你的奴才也不聽臣妾的話,不肯把你的御體擡進汗帳,你是成吉思汗大位的繼承人,怎麼不說話,怎麼不顯靈,就是化爲鬼,也不能饒恕那些害人精呀……”一邊罵着,一邊衝過來毆打阿里黑,衆公主慌忙攔阻,宮門內外數百怯薛一時黑壓壓地跪了一地……
長公主火臣自恃是長姐,上前道:“三弟妹,算了吧,別難爲阿里黑大人了,借他一個膽子,殺了他,沒有諸王旨意,他也不敢從命,依了姐姐,將三弟的金身送到你的大帳吧。”
“你三弟是成吉思汗封的大汗,死了也得先登汗位,否則他到天上如何見你父汗?你們這樣待他,置父汗遺詔於何地?況且大汗之金身,須按國禮才能安葬呀!”
汗位之爭越發的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