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過去,霍去病都未出現,紅姑和心硯她們都不明白髮生了何事。紅姑試探地問了我幾次,我卻一個字都不肯說,氣氛逐漸變得凝重起來,人人都話說得越來越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彼此影響,到最後婢女們相見時,索性都用眼色對話,你拋我一個飛眼,我向你眨眨眼睛,你再回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一來一回,意蘊豐富。我是看不懂她們在說什麼,不知道她們是如何懂得對方的意思。
我指了指送飯的婢女心蘭和心硯之間的“眉飛色舞”,問紅姑:“你看得懂她們在說什麼嗎?”
紅姑說:“這有什麼看不懂的?心蘭疑問地看着心硯,是問:‘今天你吃了嗎?’心硯搖搖頭:‘沒吃。’心蘭皺着眉頭搖搖頭:‘我也沒吃,好餓!’心硯偷偷瞟了你一眼後,對心蘭點點頭:‘待會兒我們揹着玉娘,偷偷一塊兒吃吧!’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表示同意。”
我一口甜漿全噴到了地上,一面咳嗽着,一面笑道:“紅姑,看來你剛纔進屋時,和心硯的幾個眼神交換也是在問彼此吃了沒有,相約着待會兒一塊兒吃。”
紅姑氣定神閒地說:“我問的不是‘今天你吃了嗎’,而是‘今天你喝了嗎’。”
我拿了絹帕擦嘴:“你就胡說八道吧!”
紅姑說:“不胡說八道如何能讓你笑?這幾日臉色那麼難看,你難受,弄得我們一個個也難受。玉兒,何必和自己過不去?明明惦記着人家,心事重重的樣子,爲什麼不去看一眼呢?”
我低着頭沒有吭聲。
心硯挑起簾子,進來回道:“玉娘,霍將軍府上的管家想見你。”
紅姑立即道:“快請進來。”她站起身,向外行去:“和事佬來了,我也鬆口氣了。再這麼壓抑下去,你們二位挺得住,我卻挺不住了。”
陳叔一進來,二話不說,就要給我下跪,不好去攙扶他,我只能跳着閃避開:“陳叔,你有話好好說。這個樣子我可受不住。”
陳叔仍是跪了下來,面容灰暗,像是一夜未睡:“玉姑娘,當時石舫的孟九爺上門問我關於姑娘的事情,一連跑了三趟,都是我把他擋了回去,也的確……的確給了對方臉色看。將軍雖命人扣下了馬車行的車伕,又封鎖了涼州客棧的消息,但只吩咐我不許泄露你的行蹤,卻絕對沒有讓我爲難孟九爺。將軍爲人心高氣傲,又是個護短的人,根本不屑解釋,也不願辯白,老奴卻不能眼看着你們二人因爲我當日行事差池而逐漸生分。”
我一口氣堵在心頭,艱澀地問:“陳叔,你爲什麼要這麼做?我們如今這般的局面就是你希望去病得到的快樂嗎?”
陳叔默默無言,一轉身子朝我磕了三個頭,我雖然盡力閃避,仍然受了他一個:“你起來吧!事已至此,我還能如何?不管打罰都挽不回什麼。你若想說話,就起來說,我沒那習慣聽一個跪着的人說話。”
陳叔仍然跪着沒有動,半天都一句話沒有,我納悶地盯着他,他卻避開了我的視線,似乎正在會聚勇氣,方可說出下面的話:“將軍昨日早上出去騎馬,突然摔下了馬,昏迷至今未醒。”
話裡的內容太過詭異,我聽到了,心卻好像拒絕接受,明白不過來:“什麼?你說什麼?”
陳叔穩着聲音說:“宮裡的太醫已經換了好幾撥,卻依舊束手無策。平日一個個都是一副扁鵲再生的樣子,爭起名頭來互不相讓,可真有了病,一個兩個又都你推着我,我推着你。宮裡已經亂哄哄一片,陛下氣怒之下,只想把那幫廢物們都殺了才解恨。若殺了他們能叫醒將軍,砍上一百個腦袋也沒什麼,只是現在還只能靠着他們救命。”
我終於聽懂了幾分他的話,剎那間仿若天塌了下來,震驚、慌亂、懼怕、後悔,諸般情緒翻滾在心間,顧不上理他,擡腳就向外衝去。陳叔趕在我身後,一連聲地叫:“玉姑娘,你慢一點兒,還有話沒有說完。”
看到門口停的馬車正好是霍府的,隔着老遠,我已經腳下使力,縱躍上了馬車:“立即回府。”
遠處陳叔大叫道:“等一下。”車伕遲疑着沒有動,我搶過馬鞭想要自己驅車,陳叔嚷着:“玉姑娘,我的話還沒有說完,聽聞石舫的孟九爺懂醫術,我的意思是……”
我這才明白他先前爲何不直接告訴我霍去病生病的事情,而是又跪又磕頭地道歉,原來還有這麼一層原因。
陳叔跑到馬車前,一面喘着氣,一面說:“請郎中不同別的,即使強請了來,人家若不肯盡心看,一切也是枉然。我知道以姑娘的性子,肯定討厭我這樣繞着彎子說話,可我也是真覺得羞愧,不把話說清楚,實在難開口。如果孟九爺能把將軍看好,他就是要我的腦袋賠罪,我也絕不眨一下眼睛。”
我氣道:“你太小看九爺了!”心裡火燒一般地想見去病,卻只能強壓下去,把鞭子遞迴給車伕:“去石府。”
陳叔立即道:“那我先回去等着你們。”
九爺正在案前看書,擡頭看到我時,手中的竹簡失手摔到地上。他一臉不能相信的驚喜,黑寶石般的眸子神采奕奕:“玉兒,我等了很久,你終於肯主動再走進竹館。”
我心中一酸,不敢與他對視:“我來是想請你去替去病看病,他昨天昏迷到現在,聽說宮裡的太醫都沒有辦法。”
奕奕神采剎那黯淡隱去,眼瞳中只剩黑影憧憧,透着冷,透着失望,透着傷痛。他什麼都沒有多問,只說了一個“好”字,就推着輪椅,向外行去。
陳叔一直等在霍府門口,看到九爺時,老臉竟是百年難見地一紅,低着頭上前行禮,九爺溫和客氣地拱手回禮,陳叔的一張黑臉越發鬧得跟煮熟的螃蟹似的。
兩個僕人擡了個竹兜來,九爺詢問地看着陳叔,陳叔訥訥道:“府中不方便輪椅行走,用這個速度能快一點兒。”
九爺灑然一笑:“讓他們把竹兜子放好,我自己可以上去,輪椅派人幫忙帶進去,一會兒還是要用的。”
陳叔低着頭只知道應好,看到他現在的樣子,想着不知道當日要如何怠慢,才能今日如此賠盡小心,一個大老爺們兒還一再愧得臉紅,心裡有氣,出言譏諷道:“不知道以前輪椅是如何在府中行走的?”
陳叔一言不發,低着頭在前面快走。九爺側了頭看我,眼中藏着的冷意消退了幾分,半晌後,低低說道:“我還以爲你心裡只顧着他了,絲毫不顧及我的感受。”
剛進屋子,守在榻旁的衛少兒聽到響動,立即衝了過來,見到九爺時,仿若溺水之人看到一根樹枝,絕望中透着渴望。我卻恰與她相反,連禮也顧不上給她行,就直直撲到了榻旁。
他靜靜躺在那裡,薄脣緊抿,一對劍眉鎖在一起,似有無限心事。從我認識他起,總覺得他像陽光一樣,任何時候都是充滿生氣、神采飛揚的,第一次看見這樣的他,安靜到帶着幾分無助。
我用指頭輕揉着他的
眉間,鼻子酸澀,不知不覺間已經滿臉是淚:“去病,去病……玉兒在這裡呢!我錯了,不該和你鬥氣。”
九爺搭在霍去病腕上的手抖了一下,他握了下拳頭,想要再搭脈,卻仍然不成,轉頭吩咐:“取一盆子冰水來,我淨一下手。”
一旁侍立的婢女立即飛跑出去。九爺在仍漂浮着冰塊的水中浸了會兒手,用帕子緩緩擦乾,似乎是在藉助這個冰冷緩慢的過程,平靜着心。好一會兒後才又將手搭在了霍去病的腕上。
我和衛少兒都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九爺的神情,仿似透過他在努力叫醒霍去病。九爺微閉雙眼,全副心神都凝注在手指尖,屋子中所有人都屏着呼吸,靜得能聽見盆子裡冰塊融化的聲音。
時間越久,我心中的恐懼越強烈,爲什麼需要這麼長時間?九爺的面色平靜如水,一絲波紋沒有,看不出水面下究竟有什麼。九爺收起了手,我緊盯着他,聲音裡有哀求有恐懼:“他不會有事,是嗎?”
九爺的眼睛漆黑幽暗,宛如古井,深處即使有驚濤駭浪,到了井口卻風平浪靜,什麼都看不出來。他沉默了一瞬,重重點了下頭:“他不會有事,我一定會設法讓他醒來。”
我一直立在針尖上的心,方又緩緩擱回了原處。
九爺細細察看着霍去病的臉色,耳朵又貼在霍去病胸口靜靜聽了好一會兒,手又再次搭在霍去病的手腕上,一面問道:“太醫怎麼說?”
陳叔扭頭看向垂手立在一旁的幾個人,其中一個鬚髮皆白的老頭上前說道:“我們幾人診看後,都沒有定論,心脈雖弱,卻仍很有規律。本來可以用藥石刺激一下,先盡力把將軍喚醒後再作下一步調理。但將軍的症狀有些古怪,往常昏迷的人,只要撬開口,仍然能把湯藥慢慢灌下去,可將軍卻拒不受藥,藥石難以送下,鍼灸又沒有效果,所以我們翻遍了醫書,也沒有妥當的方法。”
九爺點了下頭,側頭對衛少兒道:“霍將軍是心氣鬱結,本來沒有什麼,可這引發了他在戰場上累積下的內氣不調的隱症,偏偏霍將軍不同於常人,他的意志十分剛強,霍將軍在昏迷落馬前一瞬,應該自保意識很強烈,所以導致現在拒絕外界未經過他同意強行灌入的藥石。夫人,太醫們的醫術毋庸置疑,他們既然諸般方法都已經試過,我也不可能做得更好,不過……”
衛少兒太過焦急,聲音變得尖銳刺耳:“不過什麼?”
“不過倒是有一個法子可以試一下,但這個方法我也只是閒時琢磨病例時的一個想法,還沒有真正用過。”
衛少兒忙道:“先生請講!”
九爺道:“人有五竅,口只是其中一個,鼻子、皮膚也和五臟相通,藥效不能通過嘴巴進入五臟,不妨考慮一下其他方式。我的想法是把將軍衣服全部褪去,置身密閉屋中,四周以藥草氣薰。”
衛少兒扭頭看向太醫們,太醫們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一人說道:“聽着的確不失爲一個讓藥效進入血脈和五臟的好法子,但藥氣蒸薰,勢必屋子會很熱,從醫理來說,對迷症的病人實在不好,有可能會加重病勢,還要夫人拿主意,我等不敢做主。”
衛少兒恨恨地瞪過他們,看着昏迷的霍去病,半晌仍舊沒有拿定主意。四周沒有一個人敢出聲,都唯恐萬一有什麼事,承擔不起後果。衛少兒求助地看向夫君陳掌,可不是自己的骨肉,畢竟隔着一層,陳掌面上似乎很焦急,嘴中卻只模棱兩可地說了句“我聽從夫人的意思”。
我起身向衛少兒行禮:“求夫人同意,拖得越久越不好。”
衛少兒聲音哽咽:“可是如果……如果病越發重了呢?”
我道:“九爺說了能救醒就一定能救醒。”
衛少兒仍然猶豫着拿不定主意,我心裡越來越焦急,但我算霍去病的什麼人呢?到了此刻才更加知道名分的重要性,明明是重若自己生命的人,我卻連一句話都說不上,只能哀求地看着衛少兒。
九爺的眼中,痛苦下滿是憐惜,他對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的衛青行禮:“不知道衛大將軍的意思如何?”
惜言如金的衛青沒有想到九爺居然把矛頭指向了他,細細打量了九爺兩眼:“二姐,事情到此,別無他法,只能冒一點兒險了,就讓孟先生下藥吧!陛下對去病極其重視,孟先生絕不敢草率,一定是深思熟慮後才作的決定。”
衛少兒點了下頭,終於同意。
不愧是連劉徹都無可奈何的衛大將軍,一句話裡綿中藏針,該作的決定作了,該撇清的責任也都撇清了,該警告的也警告了,竟然滴水不漏。
九爺仔細叮囑着陳叔所要準備的事項,當小屋子的門緩緩闔上後,我一動不動地盯着屋子。
從天仍亮着等到天色全部黑透,小屋子裡仍然沒有任何動靜。只有九爺隔很久一聲的“冰塊”,僕人們源源不斷地把冰送進去。
衛少兒脣上血色全無,我走到她身側,想握她的手,她猶豫了下後,任由我握住了她的手,兩人的手都涼如寒冰,可我們握住彼此時,慢慢地都有了一些暖意。在這一瞬,在這麼多人中,我們的痛苦焦慮有幾分相通。
她越來越緊地拽着我的手,眼神越來越恍惚。求救地看向我,我堅定地回視着她,去病會醒。她支撐不住地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背脊挺得筆直,一眨不眨地盯着屋子。去病,你一定不可以有事,絕對不可以!
門被無聲無息地打開,九爺面色慘白,嘴脣烏青,見我們都盯着他,手無力地扶着門框,緩緩點了下頭。衆人立即爆發一陣歡呼,衛少兒幾步衝進屋子,驀地叫道:“怎麼還沒有醒?”
幾個太醫立即手忙腳亂,全都跑進去看霍去病,我立即回身看向九爺,卻發現九爺已經暈倒在輪椅上。只有一箇中年太醫瞟了眼霍去病身邊圍聚的人,趕到九爺身旁細細查看。
我一半心在冰裡,一半心在火裡,痛楚擔心愧疚揪得人似乎要四分五裂。我剛纔只急匆匆地要去看霍去病,竟然沒有留意到九爺已經暈倒,他暈倒前的一瞬究竟是何樣的心思?
“恭喜夫人,的確已經醒了。孟先生爲了調理霍將軍的身子,用了些安息香,所以一時半會兒霍將軍仍然醒不來,但這次只是睡覺,不是昏迷。”幾個太醫一臉喜色,衛少兒太過高興,身子一軟坐到了地上。
聽到霍去病已經沒有事情,我一半的心算放下,可另一半卻更加痛起來,九爺垂在輪椅兩側的手白中透着青,我詫異地握起他的手,如握着冰塊:“他怎麼了?”
中年太醫放下九爺的手:“他的身體本就比常人虛弱,屋子內溼氣逼人,就是一個正常人待這麼多個時辰都受不住,何況他還要不停用冰塊替霍將軍降體溫,冰寒交加,能撐這麼久真是一個奇蹟。”
我用力搓着九爺的手,一面不停地對着手呵氣,陳叔對太醫行禮:“還請太醫仔細替孟先生治療,將軍醒了必有重謝。”
太醫一擺手道:“爲了救他人連自己的命都不顧的醫師我第一次見,不用管家吩咐,我也一定盡心。”
我對陳叔吩咐:“麻煩你準備馬車,我們先送九爺回石府。”
陳叔看向仍然睡着的霍去病:“將軍醒來時肯定很盼能見到你。”
仿若衆星捧月,霍去病的榻前圍滿了人,從太醫到婢女,還有各位親戚,我說道:“我儘量快點兒回來,現在我在不在都一樣。”
陳叔看着九爺蒼白的面容、烏青的脣,面上帶了不忍,微微一聲嘆息:“玉姑娘,您放心去吧!將軍這邊我們都會盡心照顧。”
上馬車時,擡竹兜子的僕人想幫忙,我揮了下手,示意他們都讓開,自己小心翼翼地抱起九爺,輕輕躍上了馬車。那個中年太醫跟着上來,讚道:“好功夫。一點兒都沒有晃到病人的身體。”
我強擠了一絲笑:“過獎了,還沒有請教先生貴姓。”
他道:“鄙姓張,其實我們已經見過面,當時霍將軍請了我去石府替姑娘看過病。”
“原來早就麻煩過張太醫。”
他搖了下頭:“孟九爺的醫術根本用不上我,能有一個機會聽聽孟九爺講醫術,我應該多謝姑娘。”
回到石府後,張太醫親自煎了藥,幫我給九爺灌下,又細心地囑咐過我和天照應該注意的事項後才離去。
我和九爺離開時,九爺還一切正常,回來時卻人事不知,天照倒還罷了,石伯卻明顯不快起來,幾次看着我想說話,都被天照硬是用眼神求了回去。
因爲怕九爺想喝水或有其他要求,所以人一直守在榻側。九爺睡得不太安穩,似乎夢裡也在擔心着什麼,眉頭時不時會皺一下,臉上也常有痛苦掠過。
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他,第一次這麼毫無顧忌地打量他,他也是第一次完全沒有掩飾自己,沒有用春風般的微笑去遮掩其他表情。
我俯在他枕旁,輕聲地哼着一首牧歌:
在木棉樹空地上坐上一陣,
把巴雅爾的心思猜又猜。
在柳樹蔭底下坐上一陣,
把巴雅爾的心思想又想。
西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把巴雅爾的背影望過了。
北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側面望過了。
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
種下榆樹苗子就會長高,
女子大了媒人就會上門。
西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望過了。
北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從側面望過了
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
……
九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人睡得安穩起來。我反覆地哼唱着歌謠,眼中慢慢浮出了淚花。這是一首在匈奴牧民中廣泛傳唱的歌謠,講述了貴族小姐伊珠和奴隸巴雅爾的愛情故事。小時候,曾看到於單的母親閼氏聽到這首歌時,怔怔發呆,眼中隱隱有淚。當年一直沒有聽懂,怎麼先是伊珠在高粱地裡望巴雅爾的背影,後來又變成了巴雅爾在高粱地裡望她的背影呢?
感覺有手輕撫着我的臉頰,立即清醒過來。不知道何時迷糊了過去,頭正好側靠在榻上,此時九爺側身而睡,恰與我臉臉相對,彼此呼吸可聞。
他的五個指頭從我的額頭慢慢滑下,眉毛、眼睛、鼻子、嘴脣、下顎,似乎在記憶着,留戀着,鐫刻着;他的眼睛深邃幽暗,裡面竟似天崩地裂,會聚着五湖四海的不甘後悔、六合八荒的傷痛悲哀。
我被他的眼睛所惑,心神震盪。他總是淡定的、從容的,再多的悲傷到了臉上也只化作了一個微笑。他漆黑瞳孔中兩個小小的自己,一臉的驚慌失措、恐懼害怕,卻又倔犟地緊抿着脣角。
他緩緩收回了手,忽地笑起來,又是那個暖如春風的微笑。雲淡風輕,海天清闊,卻再看不清眼睛深處的東西。他強撐着身子往榻裡挪了挪,示意我躺到他身旁。我早已經習慣於聽從他的要求,我的動作先於我的思考,在我想清楚前,人已經躺在了榻上。
兩人中間隔着一掌的距離,默默地躺着。
好一會兒後,他笑看着我道:“把你先前唱的歌再給我唱一遍。”
我木木地點點頭,清了清嗓子:
……在木棉樹空地上坐上一陣,把巴雅爾的心思猜又猜……北面的高粱頭登過了,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側面望過了。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種下榆樹苗子就會長高,女子大了媒人就會上門。西面的高粱頭登過了,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望過了……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
歌聲完了很久,兩人都還是一動不動地躺着。
他的聲音輕到幾乎沒有:“巴雅爾怎麼能那麼笨,他爲什麼從沒有回過頭去看伊珠呢?他爲什麼總是讓伊珠去猜測他的心思?他爲什麼不把心事告訴伊珠呢?他比草原上最狡猾的狐狸還聰明,卻不懂伊珠根本不會嫌棄他的出身,也不會害怕跟着他受苦。”
我以爲他不懂匈奴語,才放心大膽地唱這首歌,卻忘記了他的博學,也忘記了匈奴帝國強盛時,西域諸國都臣服於匈奴,匈奴話在西域各國很流行,驚慌下問了句傻話:“你懂匈奴話?你知道牧歌傳唱的巴雅爾和伊珠的故事?”
他半吟半唱:“雲朵追着月亮,巴雅爾伴着伊珠,草原上的一萬隻夜鶯也唱不完他們的歡樂!”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着我:“巴雅爾雖然辜負過伊珠,但歌謠唱到他們最終還是快樂幸福地在一起了,你相信歌聲所唱的嗎?”
我不去回答他的問題,自顧說道:“我要走了。”
他轉過了頭不看我,輕聲道:“我真想永遠不醒來,你就能留在這裡陪我,可你會焦急和傷心。”
我剛纔唱歌時忍着的淚水突然就涌了出來,忙跳下榻,揹着身子,把眼淚抹去:“你好好養身子,我有空時再來看你。”說完就想走,他卻猛地抓住我的手,一字字慢慢地問:“玉兒,告訴我!你心裡更在乎誰?不要考慮什麼諾言,什麼都不考慮的情形下,你會想誰更多一些?你願意和誰在一起?”
我緊咬着下脣,想要抽手,他卻不放,又把剛纔的問題慢慢地重複了一遍,我嘴脣哆嗦着想說什麼,卻一個字說不出來,隻身子不停地抖着。
他見我如此,眼中心疼憐惜加心痛不捨,各種感情夾雜一起,一下鬆開了手:“你去吧!”
我不敢回頭,飛一般地跑出了屋子。迎着冷風,奔跑在夜色中,心卻依舊不能平復。我這樣子如何見去病?他若沒醒還好,若醒來,以他的精明豈看不透我的強顏歡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