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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先時與陸景同行數十日。
只覺得殺出了太玄京的陸景先生與之前有了頗多變化。
之前的陸景先生溫文爾雅,臉上大多數時候都帶着溫和笑意,身上自有一種溫潤如玉的氣性。
如今再看,陸景先生腰佩刀劍。
斬草刀、殺西樓俱都是天下名器,往日裡這兩把刀劍平平無奇,可自從映照帝星熒惑之後,便是這兩柄刀劍時常帶出一縷縷若有似無的寒氣。
姜先時知道,這寒氣中就來源於昔日的景國公陸景。
狂風捲動修身塔,二人一路前行。
遇到荒山野嶺,陸景往往操弄風雨,直去平川。
遇到人煙之處,陸景卻又總會落地,與姜先時一同看一看大伏天下的光景。
大伏天下自然有繁華之處,但朝去西北,離開角神山,度過西川道、華清道、安寧道,到了西北道,光景就已經與繁華無關了。
西北道一片破敗,就連官道也被毀壞,行路上的驛站有些已經被重建了,有些卻成了廢墟。
姜先時偶爾也能感知到一些妖鬼出沒,只是那些妖鬼往往也畏懼人煙,隱藏在高山流水中並不曾現身。
“二三年以前,西北道十一位各地主官,包括西北道御使俱都被斬去頭顱。
後來朝廷任命安槐知命鍾於柏前來西北道任主官,查清殺人者乃是……螢火。”
姜先時娓娓道來。
陸景遠望着一片凋敝,還在休養生息的西北道頷首。
他也知螢火二字代表着什麼。
重安王率領八萬騎虎軍,手持一杆天戟連滅周邊七座大國、十三座小國,造就瞭如今疆域遼闊的大伏天下。
而這些被滅去的國祚裡,有些人歸降大伏成了順民,有些人出海,有些人去了齊國、西域,極少數人去了大秦,亦有人登天或是去了百鬼地山。
可其中尚且有氣血堅韌之輩,便如同黎夏國的伏無道,始終潛伏在大伏疆域,不服大伏崇天帝統領天下。
這些人中有人自稱爲螢火,想要以羸弱的火光,燒遍大伏天下。
只是在西北道大變之前,這些螢火被朝廷追索,無法聚攏起來,始終都是一片散沙,不成什麼氣候。
可西北道之事卻震驚天下,鍾於柏與楚神愁入西北道查清此事之後,卻也只是抓到了幾隻螢火,真正動手的幾隻大螢火卻早已逃之夭夭,不知所蹤。
“鍾大家來了西北道之後,先是連斬十六隻稱亂爲禍天下的妖孽,又整頓西北道世家、商賈,懲處他們囤貨居奇。
最重要的是他頗有識人之明,起用了十餘位在西北道政局傾軋中落敗被貶的官員,不再一味任用世家子,迅速填補了實職空缺,不過僅僅一年有餘,就已經將西北道治理的井井有條。”
姜先時似乎頗爲敬佩鍾於柏,稱讚道:“如今西北道看似破敗,但是多地的良田都已經被治理出來,決堤的黃滔河也被鍾大家強令世家出資、招募良工良匠以及大批青壯勞力救災補上。
如今西北道已經趨於正軌,只要不是新來的主官太過昏庸,想來西北道很快就能恢復過來。”
陸景若有所思,他一路走到一處斷崖前張目看去。
卻見滿目所及,俱都是一片黃土。
鋪天蓋地的蒼茫感、壯闊感令人心生戰慄。
黃滔河自遠處的漫天黃土荒山中望蜿蜒流淌而來,遠處西北道屹立在黃滔河河畔。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那裡便是甘州城,是西北道的主府。
陸景擡眼看去,即便是甘州城周遭也是一片荒涼景象。
“哪怕是重歸正軌,西北道與蘇南蘇北、河東河中、水川北川這些富饒之地相比,依然太過貧瘠。”
姜先時說到這裡,忽然舔了舔嘴脣,有些感慨的說道:“途經甘州府,再過鳴沙山纔是遠山道。
遠山道比起西北道還要更荒涼一些,先生……遠山道沒有不知幾時休的歌舞,沒有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沒有夜市千燈照碧雲,高樓紅袖客紛紛。”
姜先時臉上還帶着些不好意思:“太華山上太華城同樣如此,倒是要讓先生失望了。”
陸景始終握着斬草刀,臉上並不在意。
他正要說話,姜先時卻忽然皺起眉頭,看向斷崖下的風沙。
那風沙涌動間,數十鐵騎急奔而來。
壯碩的甘州馬上,一位位揹負着斬馬刀的披甲漢子簇擁着一位身穿朝服、頭戴高冠的中年男子朝着斷崖而來。
陸景神色不變,姜先時搖了搖頭,正想要罵幾句這些人不長眼,不怕死。
卻忽然又想起眼前這位背對着他的少年,乃是名動天下的陸景。
無論西北道新任的主官是誰,都不應當認不出陸景先生纔是。
既然認出了陸景先生,若想要攬一攬捉拿朝廷通緝要犯的功勞,來的不應當是這麼幾十位的披甲兒郎,起碼要來一支軍伍纔是。
“這些人是來做什麼?”姜先時心中暗想。
陸景卻好似沒有看到他們,皺眉看着遠處的一座荒山。
那荒山上,亦有人辛勤勞作。
時值秋日,許多人頭上蒙布,彎腰翻土,從其中翻出細碎、稀少的甘暑。
西北道少雨水,除了黃滔河流經之地,其餘大多數土地不適合耕種。
身在荒山中的百姓們開墾出田地,也只能夠種一種甘薯,種一種苞米。
這兩種作物成活率極高,即便是在荒山中種植也能有所收穫。
可若想要獲得產量,卻又要耗費大量的水。
漫天黃土的西北道大山裡,靠人力又哪裡有足夠的水?
於是這些百姓勤懇一年,也只能獲得極少的產量,交去了稅糧之後也就所剩無幾,家中有青壯勞力還可去做工賺些錢糧,沒有青壯勞力就只能等死。
只可惜近些年來,朝廷的糧稅連年上漲,富庶之地倒也罷了,如西北到這樣的貧瘠之地,再交去了稅糧,百姓確實過得太艱難了些。
陸景搖了搖頭,再看天上烈日高照,熱浪滾滾,在漫天的黃土中無一處陰影,周遭甚至一絲風都沒有。
這裡就像是一座熔爐,火辣辣的太陽撕開了大地的皮。
姜先時還在望着那裹挾着滾滾塵土而來的幾十鐵甲。
忽然間,他似有所覺擡頭望向天空。
不知何時天上飄來了一大片雲霧,雲霧遮住烈日,周遭也颳起風來。
可卻並非是西北的大風,而是一陣怡人的微風,既送來清涼,也不曾捲起風沙。
姜先時反應過來。
此時那幾十甲士已經連夜幾座黃土山川,來到近前。
陸景轉過頭來看向他們。
姜先時就看到陸景眉頭那一道風雨印記正閃出微弱的光。
“天時權柄。”
姜先時臉上不由露出笑容來。
而那數十位鐵甲中有人下馬。
“西北道御使黃奇安參見景國公。”
那身穿朝服的帶頭主官下了馬,鞠躬到地向陸景行禮。
姜先時咪了咪眼睛,眼中閃過些興趣來。
“黃奇安?”
陸景轉過頭去,平白直述道:“我已不是大伏景國公。”
黃奇安依然行禮,語氣裡卻有些驚訝:“景國公何出此言?”
陸景並不開口解釋。
姜先時也笑眯眯地看着黃奇安。
黃奇安直起身來,他三角眼、八字鬍,看起來精瘦卻又有些精明。
“令不達,在西北道中景國公依然是景國公。
不遠處便是甘州府,還請景國公下榻甘州府,品一品甘州祁地酒,嘗一嘗沙棗、貢羊。”
聽到此言,姜先時越發詫異了,他笑問道:“御使大人,你就不怕掉腦袋?”
黃奇安呵呵一笑:“西北道已經不是以前的西北道,鍾大家手持松柏、歲寒兩把寶劍,自上而下洗淨了西北道污穢,無人會告密。”
“而且……甘州府中尚且還有一位客人正在等待國公。”
姜先時詢問道:“什麼身份?”
黃奇安搖頭:“不知身份,但卻有一身八境修爲,身後插着一杆大旗,旗幟上寫着平等二字,手裡還有一根金鐵禪杖。”
“金鐵禪杖,平等大旗?你不知此人是誰?”姜先時不由一笑,點頭認同道:“御使大人是真不怕掉腦袋,竟然敢在甘州府中接待平等鄉補天大將軍這等人物。”
黃奇安正色,道:“國公、姜城主,平等鄉作惡不在少數,可並非是什麼人間良藥。
下官之所以在甘州府中迎他,也不過是因爲國公將要來此,也許會對這位補天大將軍感興趣。
況且……”
黃奇安說到這裡,臉上不由露出一抹苦笑了:“況且,如今的西北道也確實惹不起這麼一尊大佛。”
平等鄉補天大將軍之前乃是大雷音寺大金剛,替大雷音寺行走天下。
後來,因爲這位大雷音寺人間行走行事太過激進,妄圖均分天下富庶,使天下平等。
爲了這等理念,他借用大雷音寺大金剛身份,聚攏天下豪傑,聚攏難民,硬生生在東山道鑿出一座平等鄉。
期間,大雷音寺得知大金剛作爲,就將其逐出大雷音寺,他叩謝大雷音寺三千次,叩斷了幾座山川,起身後自封爲補天大將軍,要以手中禪杖補天。
聲勢一度傳遍天下,後來,朝廷派人清剿。
平等鄉不得不退出東山道,遠去天山之後,在蠻夷之處落腳,又不知與朝廷達成了什麼約定,朝廷這纔不曾圍剿。
可今時今日……這位補天大將軍卻居然來了西北道,要見陸景,目的自然不言而喻。
“陸景先生殺出太玄京,朝廷欲要殺他,崇天帝恨陸景不入他掌中。
陸景先生周遭看似危機四伏,可他卻也在歸自由身。
天下不知多少人覬覦這樣一位天縱之才。”
姜先時眼中隱有些擔憂。
“平等鄉遠在天山之後,其中強者無算,補天大將軍與均天大天王,俱都是蓋世的強者。
陸景先生身在遠山道,尚且有危險。
若是去了平等鄉,朝廷再想要追索於他,也就難了。”
姜先時思緒及此,忽然又想起陸景先生與平等鄉之間的恩怨。
“補天大將軍親自前來見陸景先生,想來是頗爲看重陸景先生。
可平等鄉那位大天王麾下,卻有一位明光天王死於先生手中,又有一位誅惡天王死於九先生手中。
平等鄉內部亦有不合,陸景先生……大約不至於去那平等鄉中冒險。”
這位太華城城主正在暗暗思索。
西北道主官卻再度向陸景先生行禮,又指了指這漫天的黃土。
“國公河中道呼風喚雨之事已經傳遍天下。
天上西樓要殺國公,西北道本欲遣人相助國公,這可是礙於天上與人間的規則,不曾前來……”
“你想要讓我在西北道呼風喚雨?”一直未曾開口的陸景突然說話,直截了當。
黃奇安與陸景對視,只覺得陸景眼中有一絲血光極爲刺目,令他的元神都不由爲之一顫。
他連忙低下頭,收拾心緒,堅定頷首。
“西北道貧弱,唯一能賣些錢糧的數十座礦山,都由朝廷直接管轄。
玄都中的大人們只知道西北道並無多少出產,除了令他們一飽口福之慾的貢羊之外,再無人在意西北道百姓死活。
尤其是靈潮之後,西北道越發貧弱,人口連年減少,百姓已經活不下去了。”
“如今……能相助西北道的便只有國公。”
“伱不怕掉腦袋?”陸景又問。
一模一樣的問題,剛纔姜先時問過,只是黃奇安回答姜先時的時候,聽起來便如同玩笑一般。
可現在陸景再問,黃奇安卻沉默下來。
良久之後,他才幽然擡頭看着一望無際的黃土。
“總有人要去做……天下人皆知先生持心而爲,俱都知曉景國公有良善之心能見天下困苦。
今日黃奇安請先生相助,若下官被拿問斬首,還請先生莫要理會,往後只呼風喚雨便是。”
陸景仔細看了這位繼鍾於柏之後的西北道主官:“你是何地人士?”
黃奇安道:“下官是西北道胭脂山人士,若先生願意相助,西北道必將傾盡全力,蒐羅……”
“行了。”陸景擺了擺手:“風雨有時,此地黃土連天,太多風雨只會害了尋常人家。
等此地秋收之後,春夏二時,西北道自會有風雨來。”
“此地掌雨的龍王是誰?”
黃奇安不曾想過入侵這般輕易便答應了,還有些恍惚,卻也始終不敢怠慢陸景,回答道:“得天地之真授命,代行雨水的乃是大夏河龍王。”
“讓他來見我。”陸景輕聲開口。
黃奇安臉色有些奇怪:“先生,你朝着西北道而來,那大夏河龍王便招來雲霧,想來是……”
“逃了?”姜先時並不意外:“天下人皆知陸景先生與龍屬有緣,死在陸景先生手上的龍屬只怕有數千上萬之多。
更何況陸景先生的兇名只怕已傳遍天下。
大夏河龍王這是避難去了。”
黃奇安訕訕。
陸景白衣飄動,隨意道:“等到了雨期他總會回來,否則天地之真的劫雷自會等他。
你便與他說,此地還需要他呼風喚雨,讓他前來見我。”
“若不來見我,我便讓敖九疑先去尋他。”
陸景說話時,又隨意指了指遠方的烏雲。
黃奇安看上烏雲,卻見到烏雲中,有一條猙獰黑龍探出頭來,數條龍鬚隨風飄蕩,粗壯的龍角似乎要刺破天空。
難以想象這等殘暴、威嚴的龍王,竟會降服於人。
黃奇安深吸一口氣,點頭答應下來:“那……甘州府那位補天大將軍?”
陸景搖頭,他轉身歸去,數十甲士連忙下馬,向他行禮。
姜先時揹着行囊願跟在他的身後。
一路遠去。
黃奇安牽着馬遠遠相送,直至走出數十里。
“四時可愛唯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
“陸景先生連補天大將軍都不去見,實在是太狂了些。”姜先時眼中有清亮的光,他跟在陸景身後悄悄詢問。
陸景道:“我不去見他,他自然也會來見我,何必去那甘州府上,令那黃奇安難做?”
姜先時聽到這番話,頓時明白過來,他仔細思索一番,又道:“若先生想去那平等鄉……”
“平等鄉中不平等,權力傾壓,又有人爭奪各大天王之位……
百萬人的平等鄉尚且不平等,就算平等鄉真成了氣候,不過又是一處太玄京。”
陸景邁步朝前。
恰在此時,天上有驚雷劃過,有人如同隕星墜落,直落在陸景面前。
一時之間,陸景面前山嶽生裂,正中央砸出了一座長約十丈的深坑。
隨着瀰漫的黃土散去,有人自那深坑中走出。
一面大旗被那人綁在身後。
大旗上,正是“平等”二字。
“天下紛亂,平等鄉要彈滅着萬載奴氣,需要召強人,許以重權重勢。
等到人間的天被補全,等到天下王侯權貴俱成塵埃,權勢也成雲煙,自然能夠迎來真正的平等。”
那聲音清冽,便如同流水擊石,清脆非常。
陸景與姜先時看去,卻見一位留着長髮,面容秀氣,身着一身僧袍的男兒自黃土中走出。
他手持一根禪杖,那禪杖似乎半金半鐵,看起來卻並不蠢笨,到如同一根棍子一般。
“這便是平等鄉補天大將軍?”姜先時有些驚訝。
這位補天大將軍這番形象,與陸景、姜先時心中所想差別甚大。
“陸景,你可知今日的你與昔日的你有何差別?”
這位清秀的大將軍緩緩走來,長髮被他束在腦後,僧袍上還有許多補丁。
“以往的你,背靠書樓,又是大伏天驕,後來又成了大伏景國公,地位非凡。
那時,天下不知有多少目光落在你身上,絕大多數目光卻也只能看你一看。
北秦、齊國、西域、百鬼地山、海上妖國……
除此之外,尚且有與你仇怨頗深的爛陀山、天下龍屬,有與你交好的邪道宗,也有與你關係複雜的平等鄉!”
清冽的聲音傳來,直入陸景耳畔:“那時,這些人的目光於你而言算不得什麼。
可是今時今日,你已是孤家寡人。
觀棋先生已死,你那父親修了長生法很快便要來取你氣機,觀之見長生。
大秦國師必要派人拉攏你,可秦國與你道不合,你若答應便失了本心,你若不應,大秦也要殺你。
齊國更不必多言,你殺了古辰囂,齊淵王想要成爲閻羅,恨不得將你扒皮抽筋、挫骨揚灰。”
“陸景,你身在遠山道,看似靠近重安三州、又靠近西域,甚至能遠去大荒山,遠去神關,大伏朝廷捉不了你。
可你的敵人太多,有人敬佩於你卻想要殺你,有人想要招攬你,你若不應也想要殺你。
更有人與你有深仇大恨,不願見你直登乾坤乃至真君之境,想要儘早斬了你的前路。”
那人一邊走近,一邊娓娓道來。
“這般境況之下,你入我平等鄉,成了平等鄉東王,往後我會助你,那大天王也會摒棄前嫌相助於你。
三百萬平等鄉百姓會助你。
十八萬平等軍也是你的盾牌,天下無人能殺你。
哪怕那條老燭龍親來,在他向天上索回生機之前,也殺不得你!”
“仔細想一想,大雷音寺也好、真武山也罷,終究不敢招惹朝廷。
去了大秦國,你就成了秦國乾薪,自此要不斷攀爬……也許爬到大公孫、爬到韓辛臺那種地步,才能見昏暗天空下的一縷光。
去西域,若不歸長公主掌控,第一個出手殺你的,是尚在西域的中山侯。”
“除去他們,難道你要去那齊國成爲惡孽幫兇,要去那百鬼地山成爲活着的鬼神?
陸景,此時細數天下,就只有天山之後的平等鄉能容你,你入我平等鄉,一朝得成東王,便是除我與大天王之外,平等鄉中最高之人。
你與我等一同補天,豈不更好?”
補天大將軍聲音逐漸變得擲地有聲,他走到距離陸景兩丈之地,輕輕用禪杖扣地。
地上黃土漸去露出山石,山石裂開,化作一把寶座。
那石頭寶座被補天大將軍背在身後。
陸景目光一動。
姜先時不由握了握拳,神色動容。
補天大將軍修爲不知道了何等境界,他就在陸景面前,陸景都看不穿他的修爲。
可這等人物此刻卻轉過身去,蹲下身來。
“陸景,你坐上這東王寶座,我負你回平等鄉!
自此之後,我生,你不死!”
補天大將軍原本清冽的聲音變得擲地有聲,並不寬闊的肩膀上,那一把石椅卻穩如泰山。
姜先時嘆了一口氣。
如同景國公這樣的人物,不論去到何處,都太過耀眼。
有人想要殺他不假,卻也有人想將他收至麾下。
這位大雷音寺棄徒,平等鄉補天大將軍親自前來,不惜自折身份,也要讓陸景任那東王!
“與此相比,我太華城又有什麼?”
姜先時摸了摸隨身包袱,那裡只有一塊天柱石,承載着太華之脈些許靈韻。
“陸景先生修行太華山河帝子圖錄,哪怕他不在太華山,也可食脈而修行。
太華山也並不富饒,也並無有強者護持。”
這位太華城城主不由在心裡嘆了一口氣。
恰在此時,又見沉默的陸景終於邁步向前,朝着補天大將軍走去,姜先時心裡不由一陣頹喪。
“步入太華山,不觀天柱,天柱又如何能被扶正?”
姜先時已爲陸景終究要坐上了東王寶座,心中正這般想着。
卻忽然又見陸景來到補天大將軍身後,卻並沒有坐上寶座,而是繞行到大將軍前方。
他探出手來,扶起補天大將軍。
“將軍曾經派遣威光天王前來助我抗擊天上西樓。
這件事陸景始終記得。”
陸景扶起補天大將軍,補天大將軍略微思索,又輕輕敲了敲手中的禪杖。
鏗鏘……
清脆的金鐵交際之音傳來。
補天大將軍身後那一把寶座霎時間化爲塵埃,消失在天地中。
“只是陸景深覺與其寄人籬下,還不如逍遙於荒蕪貧瘠之處。
而便如我方纔所言,平等鄉與我道不同,我強入平等鄉任那東王,大將軍敬我,總有人不服我,往後還會有諸多爭端。”
陸景聲音平靜,所表之意卻十分堅定、清晰。
哪怕補天大將軍親自前來,屈身負他,他也不願去那天山以外平等鄉。
補天大將軍眯起眼睛凝視着陸景,良久之後忽然問道:“陸景先生以爲,我平等鄉所謀之事不可成?”
陸景道:“平等鄉所謀甚大,可終究人皆有欲,慾望就如同深不見底的溝壑,太難填平。
不可平欲,便有利益之爭。
既有利益二字,這又何言天下生靈皆平等?”
補天大將軍思索着陸景的話,又擡眼與陸景對視,眼中閃過一縷精光,道:“你不怕拒絕了我,我便在這西北道中殺了你?”
陸景搖頭笑道:“將軍,我若不答應你你便要殺我,那一開始你便不會屈身敬我。
更何況……平等鄉中已經有人要殺我,又何須你親自動手。”
補天大將軍自然知道平等鄉中與陸景有仇怨的,自然是大天王一脈。
“我平等鄉大天王不容小視,天下羣雄亦不容小視,陸景……你真要去那遠山道,等待天下豪傑前去殺你?”
陸景想了想,忽然拔出斬草刀來。
那斬草刀上照出幾縷血色星光。
“我與姜城主離開太玄京時,曾經將這把斬草刀留在東城上,想要歸還於南國公府。
只可惜斬草刀太久未曾飲血,東城中,我殺大伏將臣上百人,斬草刀上也染了強者血。
我走出太玄京不過十里,斬草刀便飛馳而至入我腰間。
一路上,自有朝廷修行者見此,卻無人膽敢阻攔。”
陸景撫摸着斬草刀刀身,道:“染血之後,雖然看起來更加兇戮了些,可卻能震懾那些宵小之輩。
飲血之後,對於殺戮一事也就再也不排斥了。
平等鄉那位大天王想要殺我,他首先要帶着殺念翻越天山,過樓蘭、渡冰河,直入遠山道。
而我也想要會一會天下羣雄。”
“想來殺我,就要做好人頭落地的準備。”
補天大將軍神色微變,他側過頭去仔仔細細看着陸景:“世人皆說你承四先生劍道,可你的氣性與四先生相比,卻有大不同!”
陸景道:“四先生能夠登天而上,覺天上無趣,又斬開天關、越過天闕再回人間。
偏偏一場河中道大旱,一座鸚鵡洲,一次天地之真的責罰就能令他持心而亡。
觀棋先生亦是不得不死。
可陸景偏偏不想死,所以在太玄京時就已經發下宏願……
我持刀劍而行,有人想要殺我,我便殺他。”
補天大將軍聽到陸景平實卻又殺氣凜然的話語,突然間想起了什麼。
“帝星熒惑飄搖,你殺一人,便得一人之氣。
也許等你殺了一尊大龍象,又或者八境乾坤,你也許便會招來純陽雷劫,真正踏入純陽之境。
所以……你也在等人殺你?”
補天大將軍心中默想,又見到手持斬草刀的陸景白衣飄然,頗有幾分大宗師氣象。
心中又起了愛才之心,便有勸道:“你哪怕天資再盛,如今也不過獨身一人。
劍甲也好、神通魁首也罷,僅此一戰,他們終究無法再護你。
下一次你面臨死劫,只憑你手中刀劍又如何自救?”
“孤膽的俠客可活不長,時值天下動盪,距離遠山道不遠的重安三州,必將面臨一場大劫。
重安王身死,靈潮再起,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便會再臨人間。
一半西樓之強橫,想來你已有了然。
可天上有十二樓五城,又有仙境四百八十座。
到了那時,憑你一人……至多再加一位九先生,你又能如何自救?”
“入我平等鄉……”
“將軍!”陸景突然打斷補天大將軍的話,卻見他輕拂衣袖。
天上風波直去,吹散雲霧,露出那雲霧中的一座高塔。
“修身塔在,書樓就在,我又怎麼會是一個人?”
陸景說這番話時,眼神裡甚至還略帶着些詫異。
他一縷神念流轉,天上太微垣三公神通化作三道天目,直視人間。
人間流淌的元氣也送來消息。
補天大將軍察覺到了什麼,他手持禪杖,武道氣機勃發,眼如神鷹眼眸,看到了極爲遙遠天地間的一幕。
他看到有一位樸素灰衣的清瘦男子,獨自站在一處輝煌的建築之前。
數十座高雅建築配上清雅的竹林,配上怡人山水,再配上朗朗讀書聲,便如同一座隱於山野中的宮殿羣落。
建築羣落最前方一根華表上,上書一字。
“杜!”
這裡乃是棲霞山,正是河東八大世家之一杜家所在。
此時此刻,那灰衣先生張開雙臂,一陣陣元氣夾雜着絲絲縷縷的雷霆,帶動一陣陣山川微風,捲動而來。
眨眼間,元氣、雷霆、山川微風俱都凝聚起來,化作一隻……如同山嶽般大小的鯨魚。
這龐然大物氣勢驚人,又好像是剛剛衝海而出。
然後……鯨落棲霞山!
一萬兩千八百道神念操控巨鯨,砸落在數十座建築上。
一時之間,天地間煙塵瀰漫,杜家上千年故地毀於一旦。
而那灰衣人悠然轉身,身後衣袍之上還有一道青鳥印記,十分妖異。
“六先生。”補天大將軍若有所思。
陸景看着修身塔,道:“修身塔在此,書樓就在此。”
將軍問道:“所以你如今是書樓樓主?”
陸景回答:“我只是執劍先生,願意在修身塔旁立起執劍山,護持這一座新的書樓。
倘若這書樓能夠收攏一批讀書人,能夠將這修身塔中的學問繼續傳承於天下,就不負我執劍先生的身份。”
補天大將軍終於明白自己無論如何也說不動陸景。
他輕敲禪杖轉身而去,走出幾步,大約又覺好奇,問道:“先生曾言殺西樓只是你那寶劍之號。
現在西樓已經被你殺退,這柄劍甚至助你自太玄京中殺出一條血路,擋下了必死的災劫。
時至如今,殺西樓這三個字已經不與寶劍相配,那麼這天下第七的名劍可有了名諱?”
“有。”
陸景將斬草刀送歸刀鞘,又拔出那銀白長劍,長劍鋒銳無比,偶然可見一抹血光流轉。
“在我的故鄉有一位神明,名叫大司命。”
“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雲。
令飄風兮先驅,使涷雨兮灑塵。
君迴翔兮下,逾空桑兮從女。
紛總總兮九州,何壽夭兮在予!”
“我稱這柄劍爲司命,手持此劍,陸景以後要更兇一些。
雖持心而行,卻要如同那大司命一般,以此劍督查人間善惡,也握一握那生殺大權!”
補天大將軍一愣:“督察人間善惡?陸景,你這氣魄未免太大了些。”
陸景深吸一口氣,忽然擡頭看天,倏忽彈指。
一瞬間,一道元氣化爲劍光直衝虛空,衝上了烏雲,飛上九萬丈,叩擊天闕,發出一聲清脆的鳴響。
鏘……
天闕運轉,有仙人落目,隔着天闕怒聲呵斥:“陸景,大膽!”
陸景卻不理會那尊仙人,只是低下頭來對補天大將軍道:“我見人間之真,可謂人間大聖!
天上仙人見我,都要恐被我斬去。
百鬼地山鬼神不敢直視於我。
如何不能督察人間善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