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不再回來

如此場景, 老六很有眼色的先溜了,辰巳朝西棠走過來,離着半個身子的距離問他:“你都聽見了?”

西棠身子一抖, 擡眼望向他, 辰巳看着他的臉心就疼的不行。西棠說:“我方纔沒聽清, 你再說一遍。”

辰巳搖搖頭雙手握住他的肩膀說:“你如今都知道了, 還會給我治病嗎?”

竹林間不時的有微風穿過, 葉子掃的沙沙響,西棠只問了一句:“你說的,都是真的?”

他此時的表情簡直悲傷到了極點, 辰巳知道,只要自己說是騙他的, 他便能立刻信了, 可他不能……

“是真的。”他說。

“你從始至終……圖的都是我的血?”西棠不可置信的問:“而你對我……這不可能!”

“初見時是我先與你說的話, 也是我一路跟着你!”

“那是我在欲擒故縱。”

“咱們這兩年多……那日在花溪瀑布下……你敢說都是在騙我?”西棠震怒,辰巳用手抹去他眼角的淚水, 淡然地點了點頭。

“西棠,我本就是個無情的人,我們這樣的人,是不會有感情的。”

西棠看着辰巳的臉,想要找出一絲破綻, 可他面對自己這樣的質問依然無動於衷……

“你要我的血……是嗎?”西棠冷笑一聲, 一把抽出辰巳腰間的寒月橫在頸間:“好啊, 我給你。”

辰巳擡手握緊他的手, 西棠手裡的刀動彈不得。

“怎麼?不想讓我死是嗎?阿四……你對我是有情的對嗎?”寒月在西棠的頸間閃着寒光, 他並不想像個怨婦似得一哭二鬧,但辰巳若真的否定了這段感情, 西棠的心估計也就死了。一段本不會被世人認可的感情,需要多大的勇氣纔會選擇開始?

其中一人忽然間不承認了,那另一個人就像是雜耍裡的猴子,用自己的真心丟人現眼了這麼久,全叫人看了笑話。

他是用了多大的勇氣,問出這麼一句話,從他那雙眼睛裡就能看到有多深的希冀,辰巳不躲不閃的看着他,說出了最殘忍的話。

他說:“血不是這樣用的,你若死了,明晚的藥該怎麼辦?”

嗆啷一聲,寒月摔在地上,過了不知多久,西棠像是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他顫抖着擡起一隻手去摸辰巳的臉,辰巳側目看見這隻手臂上橫着好幾條傷痕,有的已經結了痂,有的還是豔紅豔紅的……

他用着不同於以往的低沉聲音說:“阿四,我卻是真心的。”

說罷便頭也不回的衝進了林子深處,辰巳沒有去追,西棠一走,他便雙膝一軟跪在了原地。地上的草被他扯斷了一片,傷他至此,他又何嘗不心痛!

只是這樣……就可以走了吧。

西棠就是一個濫好人,只要遇上病人,便不能袖手旁觀。好人壞人在他心裡無差別,但卻有三準則:不信者不醫,不善者不醫,不孝者不醫。如今辰巳大概歸爲“不善者”了,不僅不善,說不好還會讓我們的神醫從此落下塊心病,再不動情。

一個進了山,一個留在了竹林,天公不作美,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辰巳仰起臉,眯起了雙眼,任由雨水打在身上臉上……

第二日放晴,天像是水洗過似得藍的透亮,可竹樓裡卻死氣沉沉。

“老六,昨日你跟師兄說什麼了?怎麼西棠不見了,師兄又要收拾東西走啊?他走了,咱們可怎麼辦?”老五站在辰巳的門口,見他一件件的裝包袱,心中忐忑。

老六自然知道,只是師兄這樣走了,他們兄弟大概也是住不下去了,師兄說出那樣一番話,還怎麼有臉面對西棠啊!

“小師兄,我看啊,你也去收拾東西,咱們一起走得了。”

老五一愣問:“一起走?”

雖說他做夢都想下山去玩,可還真的沒想過離開藥山。從京城回來,他們就沒有歸處了,在這裡住了小二年,已經習慣一早起來跟木桶打拳,上山採藥下地拔草的日子,冷不丁說到走……還真有點捨不得。

“我們呆不住了,師兄把西棠得罪了。”老六幽幽的說。

辰巳收拾好東西,到院子裡牽馬,木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忙跟出來,見他揹着包袱便問:“這是要出遠門?”

辰巳點頭:“我要下山了,多保重。”

“西棠不在,你不等他回來再走嗎?哎呀這個西棠,不知道又去哪了!”木桶唸叨了幾句,最後還是囑咐辰巳路上小心,還給了他一個藥瓶,說是遇上毒發便吃一粒,應急用的。

辰巳謝過木桶,沒走兩步便被一個身影攔了下來,辰巳忙拉住繮繩,大黑馬長嘶一聲,停住了馬蹄,塵土中,龍沙伸着雙臂站在那,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讓開。”辰巳說。

龍沙大步走過來,拉住馬繮翻身上馬,坐在了辰巳的身後……

“你這是要幹嘛?”

“師兄,我跟你走。”龍沙小小的身體靠在辰巳的背上,兩手從他腰間穿過去夠繮繩,竟像是把辰巳抱在了懷中。

“胡鬧!去找你六師兄,我要下山,不再回來了。”最後一句他說的聲音極小,但龍沙聽見了。

“嗯。”龍沙一夾馬腹,便衝了出去,兩人最終絕塵而去。

藥山下,黑馬放慢了速度,兩人在馬背上顛簸了一會,辰巳忽然拉住繮繩跳下馬。

“龍兒,你不能跟着我。”辰巳說的斬釘截鐵,但龍沙卻不理會:“師兄,你要去哪?”這一問把辰巳問懵了,他只想着要離開西棠,卻沒想過去哪裡,天大地大,沒去過的地方那麼多,不如都去走一走吧。

“我……且不說去哪裡,都不能帶着你,我與你說實話,師兄我活不了多久了,能帶你走卻帶不了你回來,跟着我做什麼呢。”

龍沙眨了眨眼,卻沒有行動,他看了辰巳許久,在他面前伸出一隻手,說:“上來。”

看着這隻小手伸到自己面前,辰巳心中微動。罷了,帶着他吧,不然自己的餘生豈不是太寂寞了些。

龍沙一路都很安靜,到了驛站就隨着辰巳進去吃飯,如今他也快十歲了,小孩子長得快,已經沒了小時候的模樣,圓臉蛋也出落的有了些許棱角,光是這樣看着,眉眼之間倒是有些像辰巳。

小驛站是去洱海路上的,辰巳打算先去一趟洱海,待上幾日再想去處。他雖無牽無掛,可真要浪跡天涯還真不知從何處開始,走江湖也不是件容易事啊。

小驛站的老闆娘在櫃檯後面打算盤,辰巳聽見鄰桌的客人喊了老闆娘,張口問道:“去洛陽怎麼走?”

老闆娘頭都沒擡的說:“從這兒向東,走個一天一夜再向北。”

“哎~老闆娘,側個臉給爺們兒看看啊~”那人從椅子上站起來,甩着膀子朝老闆娘走過去。辰巳多看了一眼,老闆娘穿着一身絳紫的衣裙配着幾件金飾,倒是有些風韻猶存的味道,此時那大漢說:“知道我們兄弟是誰麼?大理邱氏!我們少主就在樓上休息,此行是爲了去洛陽莊家看看他們剛出土的山河劍。若是真的好,我們少主也許就重金買下了。”那漢子伸手去摸老闆娘的下巴,卻被硬生生拗斷了手腕,哭爹喊孃的朝人嚷嚷:“好你個死女人,還敢動手?”

“邱氏怎麼竟養些瘋狗?也不打聽打聽,誰人不識我洱海林玉鳳?敢跟老孃動手,你還嫩着呢。山河劍,哼,莊家能輕易的把山河劍賣給你們?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去了莊家?又有多少活着回來的?光是在老孃店裡住過的就有三個,雪山柳家,飛龍鏢局的鏢頭,崑崙的道長,哪一個不比你邱氏厲害?就你這比狗熊還不如的樣子還想碰老孃?呸!什麼東西。”

老闆娘說的霸氣,辰巳看呆了,龍沙擱下飯碗打了個飽嗝兒說:“果然女人都是有毒的……”

“……”

“不知這個莊家有多厲害,看樣子是挖到寶被各路人尋釁滋事想要佔爲己有,結果全被擋在了門外。”另一桌的人也在小聲議論。

“據說已經死了好些人了!全都是打莊家主意的,現在引起了民憤,各路高人都藉着一睹山河劍還有爲逝者討個說法的幌子聚到了莊家,也不知莊家會怎麼辦啊~”

“我看啊,就是欺人太甚,人家祖墳裡拋出來的劍,那就是人家的,他們搶個什麼勁兒。”

“哎……這你就不懂了,山河劍那是普通的劍麼?一揮撼山河,任誰不想佔爲己有啊~”

“可憐那莊夫人,聽說是懷着身子對付的他們。”

“造孽啊!”

辰巳撇撇嘴,這也太亂了,不就是一把劍麼,跟多活兩年比起來,算得了什麼?辰巳不想參與進去,當下決定離洛陽越遠越好。

“哎,你們知道嗎,死的那些人都是當胸中了一掌,那一掌似乎有毒,蔓延開來人就死了,這莊家是個名門正派,怎會這些邪門武功?”

這句話引起了辰巳的注意。莊家他是知道的,洛陽有頭有臉的大戶,不僅富甲一方,武學造詣也是頗高,家族自創有劍法,是以挖出了山河劍會當做了傳家之寶,只是從沒聽說莊家那個人是用毒掌的,這其中一定有些問題。

“師兄,要去洛陽看看嗎?”龍沙問。

辰巳有些猶豫,龍沙又說了一句:“左右也無處可去,不如去見見大師兄。”

這個提議辰巳倒是有些贊同的:“再住一日吧,先去京都吧,也看一眼你四師兄。”

兩人第二日便踏上了回京之路。

西棠那日進山,第二日晚便回來了,一進門瞧見辰巳的屋子緊緊關着,在門邊站了一會,好不容易決定推門進去,老五在旁邊說:“師兄下山了。”

“……”西棠衝進門內,果然他的東西都被帶走了,西棠恨恨的握起了拳,砸在了門框上,驚了老五一跳。

“西棠,師兄他要走,沒跟你說?”

西棠沒有回話,老五又說:“龍沙跟着師兄走了。”

西棠的腳步一頓,站在原地閉上了眼,深深地嘆了口氣:“都走了,那你什麼時候走?”

“我?我不走啊,怎麼,你要趕我走?”

西棠感覺到自己有些遷怒,徑自回了屋子。

從此他便深居簡出,連下山瞧病都不去了,木桶也不知他是怎麼了,每日在屋子裡都做些什麼,見天的望着門口想問又不敢問。

上一次見他這樣還是十三年前,西棠他娘走的那回呢。

這一日西棠在衆人的目光中出了門,去竈房炒了一盤小菜,抱了一罈子酒坐在桌邊邊看書,邊飲酒。書上記的當歸,補血止痛,不知把他磨成了粉灑在身上,能不能止住這錐心之痛。

老六在屋裡瞪着眼睛望穿房樑,忽然一陣敲門聲,緊接着西棠就抱着酒壺闖了進來。

“西……西棠!”老六跳下牀扶他坐下,西棠便老老實實的坐在椅子上,雙手抱着罈子一聲不吭。他的眼睛有些泛紅,無神的看着一個方向,整個人都沒了以往的精氣。老六忍不住有些心痛:“西棠……你這是何苦呢。”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老六,你知道的吧。”

老六心中一咯噔:“知道什麼?”

“我與你師兄……”西棠擡起眼睛望向他:“他去哪了?”

“……師兄沒說。”

西棠的眼睛眨的很慢,隱約有着一片朦朧之感:“我居然在想,沒了藥……他會不會有事。呵呵……”老六看他這個樣子實在於心不忍,暗自把大腿都掐青了才忍住沒有對他說出實情,師兄承受的比他,比他們都要重多了,他怎能將他的苦心付諸一炬?

“老六……我只問你一句。”西棠雙目如炬的望着他,讓他有些不忍直視:“他說的那些,可都是真的?”

“……是真的。”老六微低了頭,說的也不算硬氣。開玩笑,面對這個樣子的西棠,還能忍心說出這句話,除了他那鐵石心腸的師兄,恐怕也無人能夠出其右了。

西棠笑了,抱着酒罈子癱在桌子上:“那好……我便不管你了,不管你了……”

“……”

師兄,你的目的……達成了。

另一面辰巳他們二人到了京都,卻沒找到大師兄,老四住的那個茅屋也空空如也,這讓他不禁有些擔心。

“他們會去哪呢?”這可就不好說了,大師兄的身體不知道怎樣了,寒青也許帶着他四處走走,也把老四帶上了?

“……”總覺得他不會有這麼好心。

不過找不到人,那就要考慮一下接下來去哪裡,辰巳與龍沙走在街上,耳後傳來一陣馬蹄聲,有個姑娘喊:“快讓開!馬驚了!”

辰巳躲閃不及,直接飛身將馬摁倒在地,馬背上的姑娘也一併栽了下去,哎喲喲的喊疼還不忘道謝:“多謝這位兄臺。”

這一擡眼,姑娘笑了:“是你?”

辰巳看了看她,也緩了臉色道:“楚姑娘。”

原來這便是當時藥山裡結識的楚家姑娘。

“你怎會在此?”辰巳問。

“我家便在這京都,不如隨我回去,我哥正好也在家。”楚靈說着便不由分說的拉上了辰巳,既然無處可去,那不如去會會故友。

“那個孩子是誰?”楚靈偏過頭看着龍沙,生怕辰巳說那是他兒子。

“我家小師弟。龍兒,叫楚姑娘。”

龍沙規規矩矩的叫了一聲,楚靈哧哧的笑:“看你的摸樣也不大,怎麼如此老成?”

“……”

到了楚家門口,辰巳看着那高懸的金匾,才意識到自己是認識了誰。

“隨我進來。”楚靈說:“家父便是當朝三王爺,上月出門說是要去藥山賞雪,如今只有我們兄妹在家。”

也是,王妃誕下楚靈便隕了,王爺並沒有續絃。辰巳不可避免的想起了那個關於三王爺的故事,覺得其中一定有些不爲人知的事情。

楚鳳江在花園練劍,本是聽到了腳步聲,可楚靈的一聲“大哥”先了一步傳過來,他收了劍勢走出去,卻意外的瞧見了故人。

他着一件鵝黃色的外袍滾着銀邊,看着器宇軒昂,倒是有些皇家風範。楚鳳江姓楚,當今皇上也姓楚,當時只當他們是大戶人家,怎麼早沒想到是皇親國戚呢?

畢竟以他們的身份,親自去藥山尋藥這一點,實在很難與養尊處優的皇室連在一起。

“辰巳?”

“小王爺。”

兩人相視,忽然笑了起來。

“也罷,無人的時候還是叫我楚公子不礙的。”

“你的病如何了?”辰巳問,畢竟他們是因病結緣。

“上回西棠給我拿的藥很見效,一月之後便好得差不多,如今二年過去了也沒有反覆。說到西棠……他怎樣了?”

“……”辰巳也很想知道他怎樣了,有沒有鬱鬱寡歡,有沒有借酒澆愁……

“我與他也分別了好些日子,不知近況。”

楚鳳江神色一黯,緩緩點頭:“這樣啊。”很快他又揚了笑臉對辰巳道:“我們也許久沒見了,進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