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白早上醒來不見呂益,倒聽見大堂裡吵吵嚷嚷,兩個婦人的聲音格外刺耳。
什麼辱沒門楣,顛鸞倒鳳,不知羞恥……開始時只是斥責,說着說着各種難聽的話便出來了。罵了好一陣,大約是婦人罵累了,漸漸平息了下來。
呂益走出大堂的時候,臉色蒼白,步履有些不穩。走了兩步之後扶着廊柱便咳嗽了起來,連呼吸都彷彿被咳斷了似的。
本在大堂中生氣的一位婦人急忙過來撫摸他的後背,邊撫邊泣不成聲:“我們呂家這是做了什麼孽啊……一年之內你爹和你二叔相繼去世,留下我們這倆寡母操持家業……你竟……又好男風……這傳出去了,叫我們怎麼做人啊?”
另一位婦人也出來,安慰道:“嫂子別哭壞了身子……文瀾這是年輕氣盛不懂事,圖個新鮮,等玩夠了,玩膩了,也該回歸正途。我去跟那方姑娘說說……不急在這一時,你看這一鬧,把文瀾的病給急出來,又把您給氣壞了……”
那婦人不惱,也不怒,只是一味地哭:“真作孽啊……我如何對得起他們呂家列祖列啊……”轉而有對呂益說:“你又有何面目去見你叔伯兄弟啊……”
呂益聽罷又劇烈咳嗽了起來,咳到不可自抑的時候,竟咳出了血來,連帶着腿也沒了力氣,跪在了婦人腳下。
“嫂子啊,文瀾之病不宜動怒……”另一位婦人邊勸邊示意家僕扶起呂益去偏房休息,這邊扶着哭得泣不成聲的婦人走回了大堂。
許白躲在拐角處張望了一陣,見呂益在家僕的攙扶之下,步履蹣跚地走過來,便來迎接。呂益見到他愣了一下,大概是不想讓他看到了廊下爭執的那一幕,隨即又恢復了平常臉色。
呂益臥榻休息,許白不知今天該幹什麼,只得站在一旁待令。
下人端來了湯藥,屋裡頓時藥香四溢。
呂益皺了皺眉,不急着喝,而是喚來了許白:“以後恐怕娘和嬸子會責難於你,罵你就推說一概不知,都是聽我的吩咐,料想她們也不會太爲難你……”
許白沒聽進去呂益的交代,倒是回想起了廊下的一番話,約莫也明白了自己的身份,暗想,難道三少爺會像魏文書一樣,每天晚上對他做那些事兒嗎?若是這樣的話,還是得找個機會逃走……
呂益說完閉起眼睛,輕聲道:“今日也去找駱叔學看帳吧……”接着便陷入了沉睡,彷彿連呼吸聲也聽不到了。
除了入府的第二天曆經了一場風波之後,日子便平靜了下來。
許白自從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每晚都有些戰戰兢兢,想了很多種方法該如何抵抗或者如何逃走。但事實上什麼都沒發生。
三少爺白天教他功課,教他看帳;晚上叫他先睡之後便睡在了他旁邊,無任何逾矩之舉。
轉眼到了夏季課絹的時節,呂益到漕運碼頭視察北上的運絹船隻。
通濟渠連接黃淮兩大水系,南下與山陽瀆相接,徑直向南接長江,長江以南有江南運河連接至餘杭。
江南的絲綢絹織便是通過這一系水路北上運至都城。到了城下有汴、蔡、金水和廣濟四河交錯相通,將一匹匹的絲絹運至城內,在各個碼頭卸貨。
由於絲帛昂貴,押綱使臣由八品武官擔任。
爲防止押綱武臣與舟卒暗中勾結,投機牟利,朝廷特派了催綱巡河使臣與戶部的官員一同監管。
這次派來的催綱巡河使周魯是樞密院的正六品,素來與中書門下的文官不合,此次來查漕運更是事無鉅細地層層清點。
呂益看着那使臣檢查的步驟。
稱重,卸貨,開箱,拆油布,先驗上層的絹織綢匹,再從中間撈一個看看質量,最後令封箱裝馬車。以往歷代使臣至多就是抽查幾箱貨或一艘船,但這次的使臣幾乎每艘船都驗了幾箱,裡裡外外都查了個遍。
這不由使得呂益有些擔心,唯恐那些絹織上船之時便已幾經調手,不是上等貨色,於是遣了幾名家僕混在穿梭忙碌的小吏之中,有任何風吹草動即時過來報告。
絹織綢布的徵收向來是經由呂二爺小兒子呂譙之手採辦的。
在夏季徵令下達之前,呂衡曾送信來說這次的催綱巡河使恐怕派樞密院那邊的人,要呂益嚴加監管,最好不要搞什麼小動作。呂益給呂譙去了幾封信,呂譙那邊也回覆說堂兄不必擔心……但……
果然呂譙還是信不過。
家僕前來報告說,巡河使大人發現有一船中半船的絹織都是以次充好,消息現在還壓着不發。與此同時,戶部的官員也差人來送信,說恐怕這批漕運的絹織當中,至少二分的貨物都是以次充好。
呂譙完全沒把呂益的話聽進去。
現在貨物已入城,說什麼都晚了。
呂益後悔未早點對呂譙加以提防,他聽了呂衡的警告說二叔那邊貪婪得很,但想想總歸是自家兄弟,不至於不配合。
現在看來,呂譙是把好處全拿走,把爛攤子留給他收拾。
眼見天色漸晚,今日的抽查便到此結束。巡河使吩咐把絹織全部卸下來,入倉庫,待明日一早再繼續抽查。
呂益傳話給戶部的官員,叫那位官員準備一本奏摺,參巡河使與押綱使臣、舟卒暗中勾結,私販官絹,明日一早上奏。又派了一個人緊盯着周魯,若周魯差人往內城趕路,便把那人就地解決。然後一路尾隨着押絹入庫的馬車,確定了位置之後,吩咐下人,一夜之間,將次絹全部搬空了。
第二天一早,巡河使周魯差人將倉庫的絹織全部搬出來清點的時候,發現竟少了許多,而少了那一部分便是昨日抽查的有問題的絹織。
這不用想也知道是負責徵絹的官吏搞的鬼,但官吏往往是和商人合作,派商人去各地收絲,這其中又牽扯到層層下包的商人與小販。到底是哪一環被動了手腳?還是負責的人本身就是惟利是圖?周魯思量了一下,決定立即上奏朝廷,徹底徹查此事。但奏摺剛寫好,卻接到了朝廷的傳訊。
“急令催綱巡河使臣周魯返京接受調查。欽此。”
周魯接旨的瞬間明白這次是被惡人先告狀了。
而且這個惡人就在他的身邊,且朝堂之中官居要職。
是誰?難道是此次一同前來的戶部官員?周魯回想起來,今早果然沒有見到那個官員。但他沒有時間去向上稟報,也沒有機會上遞奏摺,剛一進內城之中,便被押送至大理寺候審。
審訊時,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自稱是舟卒的人來指認,確實是聽令,將倉庫內左邊四分之一的絹織全部搬走,至於是哪一位大人便不知道了。
又有一個不知名的商人來指認,確實收到了舟卒運送過來的絹織,並以低價購入,高價賣出,只是當時不知這是朝廷官絹,罪該萬死。那些絹織因爲價格低廉,很快便被搶購一空了。
一同被押送來審訊的八品武官則一口否認,稱概不知情,只是奉命押送罷了。
案子陷入了僵局。
判寺缺少周魯勾結舟卒和武官的證據,無法給周魯定罪。只得上奏建議革了他的職位,遣返回鄉候審。
呂益聽到家僕來稟報巡河使被撤職的消息,終於舒了口氣。
呂衡那邊又發來消息說,朝廷追加採買三千匹絹織,令加急辦理。並批評他說做得太冒險了,若不是這次的周魯其人,爲人正直卻缺少經驗,怎麼會給你鑽了這個空子。末了叮囑這次千萬別出亂子。
呂益看過便燒掉,下決心一定要把呂譙除掉。
正想着,許白從外邊一路小跑着進來,小臉跑得紅撲撲的。他知道呂益對他無那種心思之後,便與呂益親近了許多,前不久還纏着呂益帶他去看漕運的船。呂益也就帶他去了,他看着那船頭低尾高,前大後小,如一隻水鳥,便好奇得不得了。
“功課怎樣了?”呂益問。
“夫子表揚我了。”許白笑嘻嘻地回答。
“不可驕縱,不可得意。”呂益提醒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嗯,知道了。”許白點頭,但轉眼又想到了一件事:“少爺以後讓我也做點事吧……我識字也懂帳,想替少爺分擔些。”他看到呂益每日對賬到深夜,便覺得自己也該替少爺做事了。
特別是前些日子,三少爺徹夜未眠,一直到今早來了奏報,才恢復了往常那病綿綿的樣子。
“少爺……少爺……”但呂益沒聽他的話,徑直倒在軟榻上睡了過去,還發出了微微的鼾聲。
許白知道他是過於勞累了,於是拿了薄衾給他蓋上。
“什麼時候我能長大……替少爺分憂呢?”許白在心裡暗暗決定,一定要多學些東西,幫少爺打點呂家上上下下的生意,讓少爺多睡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