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羅叔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了一個下午。晚上回到客棧的時候, 許白只覺得那些話語依然迴盪在耳畔,一遍遍地說着,聒噪得令人睡不着。於是只能起來在院子裡溜達, 一溜達就看見了店主正在打自家小孩。
那小孩大概七八歲的年紀, 正被店主按在凳子上打屁股。一聲聲地叫得慘兮兮的, 卻不敢扯開嗓子喊, 畢竟樓上還有客人在睡覺呢。
店主也不敢放手去打, 憑空揮着,舉得高、落得緩,打在屁/股蛋子上一聲悶響。打是打着了, 只是有沒有小孩齜牙咧嘴的那麼個疼法,便是另外一說了。
過了一會兒, 老闆娘出來勸, 小孩機靈地從長凳上滾了下去, 撲到孃親懷裡撒嬌。他爹搖頭嘆氣,末了這件事就作罷了。
三人又哭又勸又賭氣地回了裡屋。
許白一直看着他們的背影消失了, 纔回過神來,竟是有些羨慕。
他沒經歷過母慈父嚴的這些個真假把式,沒被人打過屁股,也沒被人庇護過。許圓圓也好,錕金也好, 呂益也好……似乎都是把他當做個完整而獨立的人在教, 而不是當作兒子或者弟弟, 來保護, 來教導, 來懲罰,來任由他的性子。
如果錕金對他不是那種心思, 只是當他的二爹的話,他會很欣喜,很高興……但不知道爲什麼,感情這東西會有所分別,還會變了味道。
他想要個母親,許圓圓養他卻並未把他當作個兒子對待。
他想要個舅舅,但齊昊與他只相處了大半個月的時間便音訊全無。
他想要個父親,然後便是魏文書那如噩夢般的回憶,還有錕金那些曖昧的表白。
後來他又遇到了呂益,二人之間是那種似父非父,似兄非兄的扭曲關係。他猜不透呂益的心思,只知道自己對呂益是動了心卻也涼了心的。特別是親眼看到錕金被呂益殺了時候。那一刻,猶如一盆冷水熄滅了他的火苗,使得他心如死灰。
所以,本不該逾矩,更不該妄想。
二人還是主僕關係最爲恰當。
既然爲人做事,便要盡職盡責。許白嘆了口氣,覺得自己似乎是缺了一個童年,還未成長,便要成熟了。
綢莊的生意由於牽扯了多方利益,因此變得非常棘手。主要矛盾集中在大綢莊的掌櫃的之間,彼此爲了爭奪利益,反而使得綢商在中間週轉。
近些年,綢莊之間的紛爭沒有停過,綢商反而愈是做大做強,反過來把握了供貨命脈,威脅了綢莊的生意。
除此之外,大綢莊和小綢莊之間的關係,大綢莊和錢引鋪之間的關係,桑農和大綢莊之間的關係,還有和官府之間的關係……一大堆關係如一團亂麻一般纏在了一起,錯綜複雜,想來當初呂益不讓他接手綢莊的生意確實也是爲他考慮,因爲這裡面的彎彎繞繞,根本不是他能處理得了的。
即使他能搞清楚各個環節和各種關係,那些身在關係網中的人又憑什麼聽他的?
他既不是呂家的少爺,又不像羅叔一樣爲呂家兢兢業業那麼多年,甚至連年齡都只能算是那些大綢莊掌櫃們的兒子甚至是孫子……
這樣的他,有什麼資本對經營方式進行整改?又有什麼立場讓四十二家大綢莊和二十六個錢引鋪聽令?又是否有能力將這一團亂麻的關係理得層次分明呢?
各種疑惑和猜測如一片烏雲壓在了許白的心頭。他回屋坐在孤燈前,開着窗子。
月涼如水,夜幕幽深。
寂寞和無助的時候,他無法不想到呂益。
儘管拼命告訴自己要獨立,要成熟,要變得能用、有用,但入夜的時候卻發現,那牀寬得令人無法忍受。他習慣了身邊有人陪着,而現在身邊卻是空蕩蕩的,令人不安……
許白吹熄了那一盞油燈,屋裡頓時黑了下來。窗外月上柳梢,格外皎潔,照得窗櫺在地上投下了扭扭歪歪的影子。
他怕寂靜夜晚,怕樹影,怕風聲。大概是幼時被侵/犯的記憶過於深刻,以至於那個月夜和場景會如同夢魘一般時不時浮現在他眼前,使得他不敢一個人去面對,就怕又回憶起了什麼。
呂益睡在他旁邊的時候,有暖暖的體溫隔着薄薄的衣物傳過來,令他有種被保護着的感覺。但現在,這個保護消失了,他終究還是要長大,還是要自己一個人去面對。
許白拉開被褥,把腳伸進去,裡面黑洞洞的,彷彿會有什麼鑽出來似的。他盯着那個被子裡,彷彿下一秒,魏文書的手會如同毒蛇一般竄出來,握着他的腳踝,把他拉進無邊的黑暗深淵裡去。他不自覺得收回腳,縮成一團,被自己的那個想法,嚇得瑟瑟發抖。
夜晚就這麼過去了,許白不知道什麼時候便縮着睡着了。醒來的時候腰痠背痛,還受了風寒,發起了低燒。
陪同前來的幾個僕人,見他病了,臉色蒼白,紛紛自責起來。
“不妨事……”許白這麼說着,卻咳嗽了起來,結果周圍的下人們慌了神,嘰嘰喳喳自責得更厲害了。
羅叔來看了他一次,沒有表現出過多的關心,只是說:“呂譙少爺的宅子已經收拾好了,看你什麼時候搬過去。”他稱呼呂家人都是少爺,唯獨直呼許白的名字。
“勞您費心。”許白道,手掩了掩口,以壓制自己想咳嗽的衝動。
“只是今天去看陳州綢莊的行程,怕是要取消了。”羅叔的語氣平靜,但許白聽着只怕是責怪。昨天剛得到點認可,今天便病得起不來牀,白白耽誤了幾天。他想,這樣一來,怎麼能令別人信他的能力,將偌大的家業交與他?
羅叔說完便走了,沒多看他一眼。他待羅叔走後便劇烈咳嗽了起來,方纔壓住的衝動如一大波的螞蟻爬着他的喉嚨。
可能所謂長大便是這麼回事吧。
沒有關心你會如何,人們只是關心事情辦得怎麼樣了。你若扛不住了,便退出或放下,人們只會覺得你不堪大用罷了。
撒嬌耍賴的年紀匆匆過去,唯有自己去估量,去算計。算計自己的事業,算計自己的對手,甚至算計自己的生活。
病了,只會添麻煩而已。
休養了兩天還未痊癒之時,許白便遷入了呂譙之前的宅邸,好給人一種掌事的樣子。
盧翰禮代表知府盧尚坤前來拜會,見了許白便冷哼了一聲,覺得既然能派個小孩子來掌事,想必呂家該是後繼無人了。
許白隱約能瞧出盧翰禮眼裡的不屑。其實他本想閉門不見客。
倒不是他想擺架子或者不懂得待客之禮,只是他本就年齡小,加之又病蔫蔫的,匆忙去會客反而叫人給看輕了,不如避而不見。現在看着盧翰禮輕蔑的態度,只覺得是意料之中。
“以後還請盧知府多多關照,畢竟都在一條船上。”許白聽完了盧翰禮的一番應付差事般的寒暄之後,決定還是不能把話說得太輕鬆。
呂家這些年沒少給盧知府送些好處,而呂譙的事情出來,呂家更是賠進去了周邊的三個中等的綢莊。當時盧知府獅子大開口,想要餘杭的大綢莊,呂益和羅叔討價還價總算壓了些價錢,但也是相當大的規模了。
畢竟其他人都是隻要了雞蛋,而盧知府這邊卻連生蛋的雞都不放過。
“話雖如此,但貴府當年的官司也是爲父盡心盡力,纔能有今日的繁盛。”盧翰禮一點也不是省油的燈。平常人聽了許白的話,大抵都會順着往下說些“以後就互相照顧”之類的話,他倒翻起了舊賬來,片刻都不肯低頭。
許白想了想,既然盧翰禮不識趣,只好這邊退一步,“當年是呂譙少爺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
盧翰禮滿意了,端起茶杯,一副反客爲主的派頭,“你家呂譙少爺近來如何?”
“承蒙關心,在家裡修生養性。”許白跟呂譙並不熟,只是長大後被帶去呂家本府的時候見到過兩次。當時呂譙跟在他娘王氏身邊,母子二人見了呂益都彷彿矮了三分似的,低眉順眼地打招呼,呂譙還要恭敬地說些感激的話。
盧翰禮嘆了口氣,似乎想起了什麼,亦或者把許白當成了個瞭解事情經緯的人,自顧自地開始講起了自己的事,“當年我下手狠了點,沒少讓他受皮肉之苦。”這話不知是在懺悔,還是在炫耀,許白有些聽不出了。
“但也怪他屢次三番糾纏不休,將人家姑娘家擾得不甚其煩。”盧翰禮又道:“我們當官的要維護秩序,也不能睜眼看富家子弟欺負人不是?”
“盧少爺有分寸,在下心領。”許白並不太瞭解呂譙和盧翰禮之間具體發生了什麼,只知道是爲了個青樓女子爭得你死我活。後來呂譙殺了那女子,盧翰禮氣憤不過押了呂譙折磨了半個余月。但若盧翰禮心裡真掛念那女子的話,此刻卻連名字都不說,也是奇怪。
“在下家中還有些事,就此告辭。”盧翰禮不明不白地丟了句話之後便告辭了,許白起身相送。
盧翰禮這一趟來訪,大抵就是假意問好,實則暗示一番。你們現在還是在我盧家的地盤上,凡事小心。若做得不好了,我整起你們來,只會掛着公事公辦的牌子。到時候下手狠了也由不得我,只能怪你們犯了錯誤。他又是擺架子,又是重談呂譙的事,也無非是要給個下馬威而已。
這下馬威接還是不接?許白犯了愁。若是擺出一副討好的樣子,登門又送禮,不失爲一種方法。亦或不接這個招數,送走了人便不相往來。恩威並施這四個字,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就難了。什麼時候該討好,什麼時候該施壓,什麼時候該服軟,什麼時候該強硬,都是些極難把握的待人之道。
典籍裡的君臣父子,只闡述爲官之道,卻不教如何識人。話本里的商賈市儈,只描繪街景生活,卻不寫怎樣做事。
這交往之中的牽牽連連,曲曲繞繞,恐怕只有在跌了一個又一個跟頭之後才能漸漸學會。
長路漫漫,踽踽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