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裡,華安安被房間裡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他睜眼一看,祝子山披着衣服,手裡舉着蠟燭臺,正在摸索雕花的牀柱子。
“你怎麼了?爲誰祈願呢?”他埋怨說。
祝子山笑嘻嘻地說:“你沒注意這些傢俱,木料名貴,雕刻精美,滿屋子都是文物。”
華安安嘟噥一聲:“又帶不走,費那心思。”
他忽然想起人家總問他“臺甫”,就問:“臺甫是什麼意思?”
祝子山說:“古人的名字講究一名一字,臺甫就是字,是人家對你的尊稱。你現在在場面上混,名字要合乎規矩,你再取個名吧,用安安作你的字。”
華安安倒在枕頭上,想了想,說:“真麻煩,就用我妹妹的名字吧,華佳。”
兩人休息了四五天,裁縫爲華安安縫了兩身新衣服。華安安向大娘子道謝,並請她爲自己辦理路引文憑。大娘子詫異地問他做什麼?華安安如實回答,說自己受到處州陳老爺邀請,前去幫忙校訂殘局。大娘子不好阻留,就祝他一路順風,早去早回。
秋意漸濃,一早一晚都有了寒意。
祝子山細心觀察街上的殷實人家的穿戴打扮,也爲自己精心置辦了一身行頭。頭上頂着瓜皮小帽,腰裡彆着旱菸管,一手捏着鼻菸壺,一手託着宜興壺,手指上套着山寨玉扳指,怎麼看怎麼像一個無所事事、遊手好閒的老江湖。
爲給出行做準備,他買了兩個褡褳,專門裝錢串子。往後,人家再找零錢,給多少銅錢也不用發愁嘍。還買了兩個大包袱皮、洗漱用品、文房四寶、兩把雨傘、幾貼膏藥。路過量具店,他又買了一杆稱銀子的小戥子。從此以後,這個小戥子就成了他的心愛玩具。
費保定沒事就來串門,大談棋壇風雲,棋人棋事。華安安覺着這個費保定雲山霧繞的,總想在自己身上挖掘什麼秘密。他對費保定強調幾次,自己沒有門派,自己的師傅是個默默無聞的人。
費保定碰了幾回軟釘子,愈發覺得華安安神秘莫測。他想來想去,找不出類似華安安棋風的棋壇名宿。這反而激發了他難以抑制的探求欲。每天飯前飯後,他和華安安形影不離。除了如廁和睡覺,他幾乎成了華安安甩不掉的影子。
華安安無可奈何,他不能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不管老費愛信不信,只管胡編亂造。這本來是祝子山的專長。
祝子山私下問老來樂,校訂殘局有沒有報酬。
老來樂笑着說:“那是當然,我們陳老爺有規矩,只要棋手入府,就有五兩的常例銀。隨校訂時間長短,還有額外的謝儀相贈。”
祝子山心滿意足地拍拍老來樂的肩膀,對華安安這棵搖錢樹滿意極了。
這天,老來樂僱了一輛馬車,請華安安和祝子山一起出發。兩人揹着嶄新的包袱,肩上搭着空空的褡褳,向大娘子和田家人辭行。雙方好話說盡,依依稀別。
華安安沒看見費保定,心裡鬆了一口氣,可算擺脫了這個話癆。
兩人一進車篷,就看見費保定笑嘻嘻地坐在裡面。
老來樂說:“費爺本來是我老爺請去校訂殘局的,半路又被田家請來助陣。此番回去剛好同路。”
華安安哭笑不得,只好認命。他看出老費把自己當成了潛在對手,一心想找到自己的弱點。其實自己對這個年代的圍棋活動根本不感興趣。校訂殘局只是想幹點有意義的事,以此打發長達一年的無聊時間。
幾個人一路說說笑笑,不知不覺,馬車到了張橋畔。老來樂說:“前面都是山路,荒無人煙,連打尖吃飯的地方都沒有。翻過山纔到十字阪,恐怕也天黑了。不如先在此地吃飯,纔好趕路。”
祝子山和華安安對視一眼,正好去中繼基地查看一下。
老來樂和費保定在飯館等上菜,華安安和祝子山裝着散步,走上緩坡,看周圍沒人,急忙鑽進荊棘叢,快步爬上半山腰。
訓練時,墓穴頂上有棵松樹,現在,地上只有幾座光禿禿的墳包。
地面裂開,兩人沿着臺階走下去。
祝子山一眼看見前輩實驗員的遺骸還在原地沒動,皺了下眉頭,說:“這倆孩子,我說過讓他們捎回去的。”
華安安環視一遍墓穴,覺着有些不對勁,他指着石案說:“我記得咱們出發時就是這樣子,一點變化也沒有。”
祝子山急忙來到發射室,見這裡滿地污穢,仍然是他們離開時的原狀。按照條例,鄧堅和陳寶應該在返回前把這裡打掃乾淨。
“不好!”他覺着頭皮發麻。“他們難道沒有回來?”
華安安焦急地說:“你看,石案上只有那位前輩的舊探尋器,按理說,他倆應該脫下界溪街買來的新衣服。而且,把報警器和探尋器都留下來。可是,這裡什麼也沒有。”
祝子山搖晃了兩下,終於沒有摔倒。“他倆根本就沒有回到中繼基地!奇怪,我是親眼看着他倆走出界溪街的,就這麼七公里路,難道又出事了?他倆就算遇到意外,也應該發出警報。難道,連發警報的機會都沒有?”
華安安急得想哭。“不會是遇到狼了吧?”
祝子山狠狠拍打自己的腦袋。他把墓穴內外仔細查看兩遍,雖然心裡不願承認,可是,情況就擺在眼前。他不能不接受這個嚴酷的現實,那兩個確實沒有回來。他們遭遇了意外。
原本以爲他倆已經返回基地了,沒料到事情竟會是這樣。巨大的心理落差幾乎使祝子山崩潰。
追根溯源,就是那碗餛飩惹的禍。一碗餛飩耽誤四個人的行程,代價昂貴。
他倆關閉墓穴大門,急匆匆來到山下。華安安六神無主,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祝子山認定,鄧堅陳寶的失蹤,一定和張橋畔有着扯不斷的關係。他現在懷疑,以前所有的實驗員出事,都和中繼基地門外的這個村子脫不了干係。那裡的幾十家飯館,就是誘惑實驗員出錯的陷阱。一時之間,他恨不能一把火燒了張橋畔。
“現在怎麼辦?”華安安哭喪着臉問。
“問,挨家挨戶的問。大白天應該有人看見。”祝子山氣極敗壞地說。
下了緩坡,他站在第一家飯館門外,氣勢洶洶的大聲叫喊,聲音像晴空霹靂。
“老闆出來!”
老闆正在抹桌子,嚇了一跳,不知怎麼惹火了門外這位爺,連忙點頭哈腰跑出來。
“初三那天早晨,你見到兩個年輕後生沒有?一個鼻子下面有顆銅錢大的黑痣。”
“回爺的話,您說的這人我從來沒見過。”
老闆娘抱着雞跑出來,說:“這位爺說的可是兩個年輕人,穿一模一樣的衣服,其中有個鼻子下面好大的黑痣?”
祝子山愣了一下,這麼巧,真有人見了?華安安在界溪街給那兩個買衣服,來不及挑選,確實是兩件一模一樣的衣服。“你見過他們?”
“這位爺兇巴巴的,好不怕人。我們飯館和他們又沒有瓜葛。”
祝子山從懷裡掏出一把銅錢,遞給老闆。老闆娘笑了,指着緩坡說:“我當時在水邊洗菜,看見一輛貨車上了坡,往十字阪去了。車裡睡着兩個人,就和爺說的一模一樣。我還納悶,那人的黑痣長得像鬍子一樣,好不古怪。”
“你說那兩個人睡着?是不是綁着的?”
“爺說笑話,晴天白日,朗朗乾坤,誰綁了人,大白天敢在路上行走?”
“你認識那輛貨車嗎?”
“那些跑處州、金華的行商,經常換車伕,這個真的眼生。聽口音好像是處州府的茶商。”
祝子山和華安安回到飯館,愁眉不展。祝子山心事重重,飯也吃不下去。他反覆推測,那兩小子犯了什麼病,爲什麼會睡在貨車上?就算搭順車,錯過了返回的時間,這幾天也應該來縣城找我們,爲什麼沒有?被人誘拐?綁架?
他嘆息一聲,“唉!演習的時候就愛搭順車,老毛病改不掉。”他思量了一下,趁大家忙着吃飯,又跑回中繼基地,在石案上放了一錠十兩銀子,從設備箱裡取了一些藥品。
馬車上路,老來樂說,今晚在十字阪歇宿。
華安安記得,演習時,從山頂下到獼猴峽,都是盤山公路。今天走的,卻是山脊上的官道。道路狹窄曲折,兩邊是望不到底的懸崖峭壁。馬車在坑窪不平的夯土路面上來回顛簸,車裡的人都昏昏欲睡。
祝子山提醒他,注意車外的行人,說不定會遇見那兩個倒黴蛋。
馬車走了幾個時辰,一路下坡。祝子山指着山下的一處山溝說:“獼猴峽。”
華安安連忙伸出腦袋,只見一片亂山,溝壑幽谷縱橫,植被茂密,莽莽蒼蒼,哪裡分得清獼猴峽。
馬車下了山,走上青石路面,沒走多遠,祝子山捏着鼻子哼出一句,“療養院”。
華安安見山腳下是一帶緩坡,滿地亂石,坡上種植了各種果木,不知是誰家的林場。想到三百年後這裡是一座安靜悠閒的療養院,華安安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慨。
十字阪距療養院大約十公里路程。馬車在石板路上跑得輕快,太陽還在半空,他們就進入十字阪的街道。
一條小河把十字阪分成兩截,夾河是兩條官道,官道旁的店鋪鱗次櫛比,各種店旗、酒幌子,燈籠懸在人們頭頂,五彩繽紛,一眼望不到頭。
老來樂去找住宿的旅店,費保定一個人在街上閒逛。祝子山和華安安分頭行動,在河兩岸,挨家挨戶打聽鄧堅和陳寶的下落。多虧陳寶的特點那樣醒目,讓人可以少費許多脣舌。
天將黑時,老來樂滿街尋找華安安。華安安和祝子山在一架小橋上碰在一起。
“陳寶的鮮明形象永遠印在我心裡,我化成灰也會留下‘大黑痣’三個字的。他們到底死哪去了?”華安安發牢騷。
祝子山愁眉緊鎖,說:“如果他倆在這裡出現過,應該有人看見。是我們功夫沒下到。繼續找。”
華安安說:“我把河這邊都問了兩遍。”
祝子山搖着頭,說:“他倆身上沒有多少錢,應該不會住店,吃飯也只能在小攤上,爲了省錢,他倆會住在哪裡呢?”
華安安說:“那就找乞丐問吧,他們應該清楚。”
理清了思路,兩人開始滿街道尋找乞丐。很快就有了結果。一個貌似乞丐其實是苦力的人說:“前幾天在貨棧卸貨,好像見過一個鼻子下面有黑痣的。”
祝子山大喜,掏出一把銅錢鼓勵對方繼續說。
苦力說:“我聽人說,他叫什麼九井。”
華安安一拍巴掌,激動地大笑。“對,酒井是他的外號。”
祝子山急切地問:“他現在在哪裡?”
苦力搖着頭回答:“這幾天再沒有見到,好像是跟着茶商的貨車去了處州、金華方向。”
兩人面面相覷。“瘋了?鄧堅真的想在這裡做買賣?”不過,他們沒出什麼意外,倒使兩人懸着的心放下了。
祝子山又掏出一把銅錢塞進苦力手中,說:“那個茶商你認識嗎?”
苦力非常高興,說:“我不認識,不過,我帶你們去貨棧打聽。”
三個人來到鎮子一角,這裡是行商的貨物集散地。苦力引着兩人進了一家貨棧,比劃了半天,貨站老闆翻出登記簿,說:“你們說的茶商,應該是處州府的孔方兄。初四這天,只有他帶着兩車山貨離開了。”
祝子山問:“你知道他去處州哪個地方卸貨?”
老闆說:“笑話,我怎會知道?他來自處州,未必在處州下貨,說不定會去蘇州杭州一帶。”
兩人離開貨棧,遇上滿頭大汗的老來樂。老來樂正從河水裡尋找他倆的蹤影。一看他倆安然歸來,急忙帶他倆回旅店。
睡覺前,祝子山無奈地冷笑一聲,說:“我真搞不懂,他倆到底想幹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