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安安和香香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見費保定來報信,料想事態非常嚴重。華安安臉色蒼白,寒冷和緊張,使他全身不停地發抖。
“香香,你知道王府的路,你帶我去吧。”
香香現在明白了,祝大爺真的不會下棋。不由得埋怨哥哥,不該把祝大爺坑進去。她也着急,但她還得安慰華安安。
“華哥,你的身子骨不硬朗,這麼冷的天你就別去了。我回去問大哥,一有信就來告訴你。下棋下不過人家,又不犯王法。你彆着急,我相信祝大爺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
華安安長吁短嘆,緊皺着眉說:“祝領隊如果出意外,我就徹底完啦。”
他替祝子山擔憂,也爲自己的前途擔心。
香香回到家門口,院子裡黑燈瞎火,大哥沒回來。她沒有猶豫,一轉身就去了王府。如果得不到祝子山的準信,這一晚上,將是幾個人的難眠之夜。
香香來過王府幾次,看門人認識她。讓她失望的是,人家說費保定自從中午走後,再沒有來過。香香央求了半天,看門人找來管家。管家出來告訴她,說皇宮裡傳來消息,祝子山下棋贏了高麗使者。
啊?祝大爺贏了。
香香謝過管家,心裡鬆了一口氣。祝大爺這麼大學問的人怎麼會輸棋?大哥和華哥他們真是杞人憂天。
香香見到華安安的第一句話,就是“祝大爺贏棋啦。”
華安安接過早飯,愣了半天,以爲自己聽錯了。等香香連着給他重複了三遍,他才如釋重負,一屁股坐到凳子上。
“高麗國的第一高手會輸給一個業餘2段?這算什麼高手,真夠可憐的!是業餘1段吧?。”華安安想了又想,既可笑,又覺得不可思議。“等他回來我一定要問問他,一定有趣極了。”
過了兩天,費保定喜氣洋洋地領着一個飯店夥計,挑着一擔酒菜來到客店,一進門就向華安安賀喜。
“兄弟,大哥恭喜你,祝兄發達啦!我剛聽到消息,皇上頒旨,封祝兄爲翰林院棋待詔,奉旨饒天下先。祝兄平步青雲、飛黃騰達,這可真是喜從天降,以後咱們弟兄有好日子過了。”
華安安被祝子山引發的一連串喜劇搞得應接不暇,昏頭昏腦,久久不能釋然。
“大哥,你知道祝兄贏了高麗使者?是你出的招吧。”
費保定詭秘的一笑,說:“祝兄一臉福相,不用我招呼,他自有辦法應付。你可知道,這高麗使者前天輸給祝兄,可是昨日贏了穆尚書。穆尚書可是貨真價實的強三品。高麗使者能贏穆尚書,足見他棋藝高強,可他偏偏就輸給祝兄,可見祝兄自有過人之處,生就做官的料。”
華安安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心想,祝領隊做了官,好歹領一個月工資,就夠回去的路費了。他長吁一口氣,說:“沒有大哥幫忙,他也沒有這個機會。”
費保定哈哈大笑,說:“咱們自家兄弟,無須這麼客套,反而見外了。”
華安安嘴角掛出一絲苦笑。真正的高手爲了棋待詔之位爭得頭破血流,祝領隊這樣的人竟然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當上,這簡直是對當今棋壇絕妙的諷刺。
祝子山成天在他跟前抱怨,人來到這個年代,運氣卻被關在門外。原來這只是命運之神在作弄他。眼看走投無路之際,一眨眼,又把他從低谷拋上浪尖。真是世事難預料。
費保定得意極了。萬沒料到,自己江南之行竟然撿了兩個寶貝回來:華安安是他手上沒有充分使用的一張牌;而通過華安安,祝翰林也成了他手中可資利用的一張牌。老祝這個只會煎藥、服侍病人的廢物,竟然坐了棋壇第一把交椅,這倒哪兒說理去?這就是命啊。絕妙的是,這廢物竟是自己引薦去的。無心插柳柳成蔭,以後,這樹蔭下面就好乘涼了。
費保定是個取捨明快、做事果斷的人。祝子山做了棋待詔,華安安在他眼中的身價水漲船高,他要緊緊抓牢手中的這兩張牌,就必須加強對華安安的控制力。
“安安,等祝兄回來,我同他合計合計,過完年,就把婚事給你們辦了。”
華安安一時語塞,偷偷看了香香一眼,吱唔着說:“那就等祝兄回來吧。”
費保定回到紙鳶衚衕,手託下巴,多年來,第一次認真審視自家的住房條件。他這才發現,家中的房屋破舊不堪,和自己成天混跡的戲園茶館相比,簡直就是貧民窟。難怪自己不願回家,竟沒料到是這個原因。房頂的坡面有幾處塌陷,瓦片凌亂,屋檐上長滿蒿草。房屋的外牆,牆皮脫落,甚至還有幾道裂縫。屋中的幾樣破舊傢俱漆皮褪色,形象慘淡,歪歪扭扭支在地上,不小心打個噴嚏,它們都會嚇得散架。
“這怎麼行?妹妹好賴是親的。”費保定自從在揚州狠撈一筆,就打算給自己買一套新宅院,這舊房自然留給妹妹和妹夫。不過,看在老祝面上,這房子還是要修繕一下。
他從街上找來泥瓦匠,讓他們給自己估算一下費用。泥瓦匠裡裡外外看完後,誠懇地說,這房子,最好推倒了重蓋。
費保定踱了幾圈,覺得那樣太費時間。他讓泥瓦匠想想辦法,爭取在年前把房子拾掇的看得過眼就行。
幾個人正在商量,王府一個跑腿的來找他,說王爺叫他快去應話。
費保定不敢耽擱,腳步匆匆來到王府,心想,王爺可能是爲祝子山當棋待詔的事要向自己道喜。
和親王府來了位客人,和親王正在中堂陪這位客人喝茶。這位客人是和親王的嫡福晉的孃家大哥,是和親王的正牌大舅哥,名叫福泰。
福泰四十歲出頭,是步兵統領衙門的一位高級不管部部長。從他肥厚的雙下巴,渾濁無神的眼睛,懶洋洋的身軀,和腳邊的金絲鳥籠子,就知道這是位無所事事、成天閒逛,養尊處優的吃貨。
費保定給兩位皇親國戚行過禮,和親王搖晃着腳尖,對福泰說:“人來了,你說吧。”
福泰說話的聲音五調雜亂,尖利的高音部和低沉的低音部同時從嘴裡冒出來,渾濁不堪,好像聲帶的構造與衆不同,說出來的話也就令人費解。
費保定聽不懂他的話,只好傻乎乎地望着他。
福泰見費保定一臉茫然,就努力地清了清嗓子,說:“前些日子來大福晉房裡做女工的,可是你妹子?聽說叫香香。”
費保定的心往下一沉,立刻預感到沒有好事。“回大舅爺,我妹妹是叫香香。不過,我不清楚她是不是給大福晉做針線。”
和親王不以爲然地說:“就是你妹妹,我見過的。”
費保定陪着小心問:“不知大舅爺怎麼……?”
福泰轉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說:“天兒冷了,我缺個暖腳的丫鬟。那天見你妹妹還有幾分模樣,轉天你給我送到府裡來。”
費保定感覺被人打了一悶棍,一時慌了神,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和親王說:“泰舅爺賞給你臉,還不趕緊謝過?”
費保定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他的心在哆嗦。
和親王奇怪地問:“費康呀,你平時的伶俐勁哪去了?”
費保定瞬間判斷了厲害關係。他把心一橫,趕緊給福泰跪下,說:“謝大舅爺賞臉,這是我妹妹的福氣。”
福泰漫不經心地說:“我常聽和親王說起你,王府裡這麼多幫辦跑腿的,就屬你最識擡舉。得,爺今天破費一下,賞你五十兩銀子。”
福泰身後的隨從拿出一錠銀元寶,交給費保定。
費保定連連躬身施禮,雙手發顫,像捧了座金山似的的不堪重負。此時,他的貼身衣服裡還有二千兩銀票。
福泰非常滿意,說:“回頭叫福來再拿兩匹綢緞給你送家去。福來,你聽到沒有?”
福來是躬身立在他身後的隨從。
費保定強裝笑臉,對福泰說了一通感恩戴德的話。
福泰笑吟吟地說:“這下你滿意了?回頭叫福來把賣身契也給我帶過來。”
一出王府的大門,費保定立即就癱軟了。五十兩銀子就把妹妹賣了,我是那窮的揭不開鍋的人嗎?這叫他馬的什麼事!回到家,這可怎麼跟香香開口?找什麼藉口跟華安安解除婚約?不但丟了華安安和祝待詔這兩張好牌,反而還成了仇家。
今天是什麼日子?流年不利,出門撞鬼。只短短一瞬間,自己精心構造的美好前景就全毀了。
他有些後悔,當初幹嘛要着急地把妹妹許給華安安?可是,不論許給誰,他也不願意賣掉自己的親妹妹。他心如刀攪,不覺間,眼淚從深陷的眼窩裡無聲地流淌出來。
不如跑吧?他的心念一動。可是,這天下是滿洲人的天下,任你跑斷腿,又怎能跑出他們的手掌心?
他如癡如醉,神情恍惚,不知不覺走進一家酒館。他要把自己灌到醉死過去,才能忘卻這無妄之災。
華安安這兩天有點生氣。祝子山自從跟着王府管家離開後,一個多星期音信全無。華安安並不是盼着祝子山回來伺候自己,而是覺得孤單無助。同時,他也爲祝子山捏了一把汗,就他那水平,真不知道他怎麼勝任自己的新工作。
香香安慰他,祝大爺如今是官老爺,在皇宮進出,陪皇上下棋,哪能再回來給他煎藥?等祝大爺一切安頓妥當,有了官宅,自然會接他去享清福。
時值隆冬,離過年就差一個多月。費保定說過,過完年二月份就給他倆辦婚事。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事情很難再有什麼變化。難道就順水推舟,真的在這裡安家落戶?華安安很焦急,他需要和祝子山商量,確定逃跑的時間表,究竟是年前跑還是正月裡跑。
華安安認爲香香是個很好的結婚對象,溫柔、賢惠,樸實、勤快,集合了古代婦女的各種優點於一身。可是,越是這樣,他越覺着對不住人家。
他對香香滿懷歉意,又要提醒自己保持雙方之間的距離,絕不能一時頭腦發熱,敞開心扉接受香香,那可真是百身莫贖了。但是,孤男寡女天天在一起近距離接觸,難保會有心旌搖曳、情意萌動的時刻。
頭天下午,華安安接過香香捧給他的藥碗時,見香香面如桃花,氣息如蘭,忍不住摸了一下香香的手。
香香頓時面紅耳赤,忸怩起來。“你使壞。”她退後兩步,一付很生氣的樣子。華安安按捺住自己的衝動,萬分尷尬地衝着香香傻笑。
香香快速收拾了自己的針線活計,走出房間。華安安以爲惹惱了她,連忙找鞋子下牀,想追上去賠不是。香香卻又回過頭,抿嘴問道:“你明早想吃什麼?”
華安安看她緊繃的表情下面暗藏着喜悅,這才放下心。
香香走後,華安安又是興奮又是自責,還有些擔心。他怕自己的毛糙舉動真的會使香香生氣。萬一,她打破以往的生活規律,不準時來送早飯怎麼辦?但是,巨大的喜悅很快掩蓋了這種擔心。他現在春心萌動,準備向命運低頭,既來之則安之,一切順其自然吧。
華安安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今天,香香不但早晨沒來,連午飯時間也不見她的身影。
華安安不由得後悔昨天的舉動過於冒失。視禮教貞操最爲重要的古代姑娘,一定會認爲他輕薄自己。一生氣,要故意餓他兩頓。
媳婦、老婆,你可不要真的生氣,我快餓暈了。華安安眼巴巴地望着房門,仔細傾聽外面的動靜,心裡想着香香來到後要對她說的話。
午飯的餓勁過去了,華安安感覺事情不妙。摸人家小手的行爲,遠比他想象的後果要嚴重得多。可是,香香並沒有真的生氣,臨走時還問他早飯想吃什麼。難道,過了一夜香香就真的生氣了?
隨着窗外慘淡的日光的移動,華安安的心慢慢變涼。看來沒有成婚前,小手真是不能隨便摸的。
他餓的心慌,就在房間裡翻騰了幾遍,只找出一個砂鍋和幾包草藥。
怎麼搞的?她一定是臨時外出做針線活。她隨時都可能帶着歉意和飯菜推門進來,可是,天色漸漸黑了,門外依舊靜悄悄的,而這是她平常離開的時間。看來,她今天不會來了。
華安安在房間裡踱來踱去,飢餓引起的心慌,變成了極度的煩躁。這一天,他只喝了兩瓢涼水,凍得他渾身哆嗦個不停。
他開始想念祝子山,盼着祝領隊突然間提着大包小包推門進來。
這一夜,是飢餓、寒冷、孤獨、憤怒的無眠之夜。
好容易盼到天光放亮,華安安鑽在冰冷的被窩裡,一秒一秒計算時間。他渴望聽到香香跟王三哥打招呼的聲音。那動聽悅耳的聲音,如清晨的百靈鳴唱,如清風滑過樹梢,如甘泉解凍一滴滴落在淺水中。他從沒有這樣熱切地盼望聽到一個人聲音,那聲音像溫暖柔和的陽光,會融化他內心的寒冰。他斷定香香昨天去別人家裡做針線活,他相信香香一直惦記着自己,今天無論如何會送飯來的。
直到滿大街都響起貨郎擔子此起彼伏的叫賣聲,華安安絕望了。
“我真傻。”他怒氣衝衝地從被窩裡鑽出來,開始翻找他和祝子山的包袱。他希望能找出祝子山珍藏的銀子,自己上街去買吃的。
但是,包袱裡的衣物扔了一牀,他只翻出兩個銅錢。
祝子山把銀子當成公款,除了必須的生活開支,他倆都不能亂花。可是,他去做翰林,卻把公款都隨身帶走,這太過分了。他對華安安就像嚴苛的家長對待小孩,一點零用錢都不給。
華安安失望地哀嘆一聲,掂了掂手心的兩個銅錢。他聽香香說過,街上最便宜的燒餅,五文錢一個。不知道半個燒餅人家賣不賣?
他收拾好包袱,走出屋子在店裡亂轉。他在店夥計面前轉悠了半天,人家都忙着,沒人搭理他。他是清高的人,向人借錢賣燒餅的事,根本張不開口。只好向夥計要熱水喝。這一整天,他只喝了兩杯熱水,兩瓢涼水。
晚上,青燈孤影。華安安抱着被子,深深體味到被全世界拋棄的孤獨和無助的滋味。他想不通,爲什麼不會下棋的祝子山會時來運轉,成爲大清國翰林院的棋待詔?而自己忽然與世隔絕,像掉進牀縫的襪子,被大家棄之不顧。
門開了。華安安一驚,隨即歡喜雀躍,從牀上蹦了下來。來人是費保定。
費保定陰沉着臉,落寞寡歡。他手裡託着一大包下酒菜,一手拎着一個酒葫蘆。
華安安接過下酒菜,立即撕開紙包,捏起一片牛肉就塞進嘴裡。
費保定陰鬱的眼睛望着華安安,給華安安的水碗裡到了滿滿一碗酒,然後一揚脖,舉起酒葫蘆喝了一大口。
華安安邊吃邊叫:“大哥,你知道嗎?我兩天沒有吃東西啦。香香怎麼不來了?”
費保定避開華安安的目光,說:“香香沒跟你說嗎?山西老家一位長輩病重,她前天晚上就走了,回山西伺候病人去了。”
華安安一愣。他聽香香說過多次,她家除了她兄妹兩個,世上再沒有親人。怎麼突然冒出一位長輩?不過,任何疑問他都顧不上了,沒有什麼事情能擋住他狼吞虎嚥的興頭。
“她走時沒說。”
費保定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腳尖,說:“我就是來說這事的。山西路途迢遙,這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回來。你倆的婚期,怕也要往後推遲了。”
華安安又是一愣,一時間百感交集,失望和慶幸同時涌上心頭。
費保定說:“這件事,回頭還要通知祝兄知道,他畢竟是你的長輩。”
華安安捏着雞腿,遲疑地說:“可我好多天都沒見他了。”
費保定長嘆一聲,說:“聽說他暫時住在皇宮裡,皇上下棋正在興頭上,怕一時也出不來。”
華安安吃得太急,一時噎住了,就用手拍打胸口。
費保定瞥了他一眼,說:“我就是來告訴你這事的。我還有事先走了,你以後好自爲之吧。”
說完,不等華安安起身送他,提着酒葫蘆出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