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王師爺領着一羣糟老頭騷擾一通,華安安的心情糟糕透了。整晚上,他都泡在鬱悶中,不停地咳聲嘆氣。他巴不得離開這裡,早早到揚州去。可是,目前這種情況下,他反而不能輕易地一走了之。王師爺故意噁心他,他不能在王師爺的淫威下示弱。他必須等到王師爺找來真正的高手,堂堂正正地擊敗自己,纔會心甘情願的離去。
至少,讓我見識一下能擊敗我的高手,他心想。
而且,他如今在京城慢慢認識了很多人,他也有了自己的面子。他要讓人家說,自己是被擊敗的,而不是被嚇跑的。
第二天,華安安學着普泰師傅坐禪,聽到窗外春雨習習,心境慢慢平和下來。他耐心地等待王師爺領着他的高手方陣來挑戰,可是一直等到天黑,院子裡始終靜悄悄的。他明白了,那些過氣的老爺爺們昨天見識了自己的手段,今天誰也不肯來做冤死鬼了。
他呆坐在房間裡,開始梳理自己的思路。自從祝子山吃第一口餛飩開始,自己的命運就開始偏離正常的行駛軌道。或者,自從和祝毛毛下棋開始,或是從祝子山偷聽自己給家裡打電話開始,自己就走上了一條身不由己的道路。
來到這個本不該碰觸的時代,自己又回到了老本行。彷彿兩條平行的線路,自己放棄了A道,鬼使神差地來到B道。可是不管怎麼變化,總是脫離不了圍棋之路。或許是命裡註定,真的和圍棋有緣?
昨天的煩惱,加上前些年的委屈,像雙重的詛咒,使他禁不住流下淚來。
他一個清清白白的正直青年,從沒做過違背良心的壞事,爲什麼要蒙受這些不白之冤?
或許,這就是命運,永遠無法擺脫、無法更改的命運。
可是,在這逆境中,他正在茁壯成長。經受了各種磨難,反而更加強壯有力,有信心克服一切加之自身的困苦厄運。
華安安抹去眼淚,心裡堅定一個信念:無論是在三百年後,還是現在,自己都是一個重要的、不可缺少的、終將影響一些事物進程的重要力量。爲了這個信念,必須堅強地迎接一切挑戰,不論是已知的、還是未知的挑戰。
他知道王師爺的圖謀一日不能得逞,自己將一日不得安寧。但是,爲了純真、正直的信念,他將蔑視一切陰謀詭計,他要粉碎一切無恥的進攻,高奏凱歌,昂然離開這個年代。
華安安剛剛睡下,敲門聲把他驚醒。
他下意識地認爲這是王師爺又一波陰謀的開始。一軲轆爬起身,抓起身旁預備的頂門槓子。那是一根粗壯沉重的大木棒。
“誰?”語氣中不是驚恐,而是警覺和自信。
“故人來訪,不揣冒昧。海寧範西屏是也。”門外人輕俏地說。
華安安愣了一下,腦中展開全方位搜索。啊,這是自己偶像的名字。
他小心翼翼地拉開房門。院裡一片漆黑,地下只有一圈燈籠的亮光。燈籠在一個小童手中提着,一個昂然聳立的黑影站在自己門外。
“範大哥。”華安安略帶歉意地驚呼一聲。他摸到桌上的燭臺,從燈籠裡引出火種,房間裡頓時亮了。
範西屏怡然自得地環顧了一下房間,又藉着燭光仔細端詳華安安。
華安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心裡有些惴惴不安。
範西屏看完華安安,輕輕坐在椅子裡,一邊搖着二郎腿,說:“定庵託我捎來一卷棋譜,讓我一定轉交給你。”他從袖子裡掏出一卷紙,放在桌上。
華安安驚喜地問:“是施兄和童樑城的對局譜?不知他倆勝負如何?”
範西屏淡淡一笑,說:“五比五打平了。”
華安安作了個揖,說:“感謝範大哥專門給我送來棋譜。您瞧,這深更半夜,連熱水都不能請您喝一口。”
範西屏擺擺手,說:“兄弟無須客套,大哥我向來率真自在,不拘俗禮。定庵在言辭中對兄弟頗爲看重,我也是懷着好奇,專門來看看兄弟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說着話,他哈哈大笑。
華安安誠惶誠恐地說:“施兄是高看小弟了。”
“未必。”範西屏意味深長地看着華安安說,“風聞兄弟最近麻煩事纏身,不知爲了何事?”
華安安驚得張大了嘴巴。自己和北京棋界鬧得不可開交,這事連範大都知道了?他尷尬地笑着說:“這是有人從中挑撥,想把我趕出北京城。結果,找了一批又一批人來鬧事,幸虧小弟運氣好,把他們都殺退了。”
範西屏嘖嘖稱奇,說:“北京城臥虎藏龍之地,高手如雲,竟然奈何不了你一個揚州小子,定庵果然沒有看錯。”
華安安知道大家都誤會他是揚州人,也懶得辯解,只是笑了笑。
範西屏手中的扇子展開又收起,收起又展開,似乎在猶豫什麼。“人家要趕你走,不惜花費巨資邀請天下名手,不知兄弟你能擋得住多久?”
華安安又是一驚,沒想到王師爺把動靜鬧得這麼大。他說:“我反正和他找來的棋手下棋是要賭金的。”他岔開五個手指,晃了晃。“五兩銀子。”
範西屏先是一愣,然後放聲大笑,說:“才五兩銀子,你就這麼高興?你可知道,如今有人買你一局戰敗譜,賞銀是二百兩。”
華安安“呀”了一聲,搔着頭皮說:“那我不是吃虧了?是誰這麼大方,肯花二百兩?”
範西屏說:“就是神算子郭鐵嘴。他已經放出了風聲,估計用不了幾天,直隸、山東這一帶的高手就會雲集北京,排着隊等着殺敗你。”
華安安焦急地搓着手,說:“這可怎麼辦?”其實,他的心裡已經樂開了花。
“範大哥,您是怎麼知道這消息的?”
範西屏說:“郭鐵嘴親口對我說的。這些天來,你的風頭已經蓋過了湖南小子何所云……”他的表情凝固了,眉宇間暗淡下來。“你可知道?何所云出事了。”
華安安一怔,說:“小弟足不出戶,外界什麼消息都不知道。他出什麼事了?”
範西屏收起扇子,哀嘆一聲,說:“人已經不在了。”
華安安感覺被人擊了一悶棍。“人不在……是什麼意思?”
範西屏展開扇子,緩緩地說:“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一點心計沒有,竟然去挑戰揚州六鬼。聽說先後殺敗了浪後生和霸王凳,也算是不俗之功。可惜,第三局對陣鬼道人,連日的勞累導致心力焦悴,竟然一口血噴到棋盤上。揚州的名醫施救兩天,終於不治。唉,年紀輕輕就此夭折,着實令人痛心疾首。”
華安安呆呆站在原地,半天沒有緩過神來,眼睛裡噙滿淚水。
這麼一個活潑可愛、才華橫溢的小夥子,竟然就這樣沒了。像流星一樣,轉瞬即逝,都沒來得及綻放生命中最輝煌奪目的光芒,就這樣沒了。
房間裡沉悶了很久。像無形的手扼住了每個人的喉嚨,使人吞嚥困難。
“範大哥,他的後事怎樣了?”華安安問。他有一種物傷其類的錐心之痛,簡直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範西屏說:“聽說樑魏今已經趕到揚州去了。”
華安安憤懣地捶着自己的胸,恨恨地說:“這揚州六鬼,根本不是在下棋,簡直就是殺人機器。”
範西屏幽幽地望着頂棚,說:“財貨動人心啊,所以纔有了揚州六鬼。”
華安安說:“何所云不是爲了財,他是太癡迷棋道了。”
範西屏說:“這就是個教訓。尤其是對你這樣初出茅廬的小後生。做事要看清後果,不要過於執拗,做出自不量力的事情。”
華安安擡起頭,說:“多謝大哥提醒。我在北京城把人得罪光了,在這裡也呆不下去了。”
範西屏搖搖頭,說:“量力而行,並非是讓你退縮。你如果藉此機會,廣泛接觸各類高手,對你的棋藝,也是一種難得的歷練。量力而行,適可而止,流水不爭先。並非每一局都要拼命贏下來。老兄雖然被公推爲海內棋聖,也是常常輸棋的。”
華安安知道範西屏是善意提醒自己,不要中了人家圈套還執迷不悟。連忙表示感謝。
範西屏說:“夜已深了,我也得回去睡覺。關於我來北京城的事情,你可不要告訴別人。切記。”
華安安鄭重地說:“小弟記下了。”
範西屏走到門口,回過身說:“若明夜無事,老兄再來考校一下你的棋藝,你可不要輕易離開,我後天就要走了。”
華安安把範西屏送到院裡。原來,範西屏也住在連升客店,只是在另一個小院中。
華安安回到屋裡,心中百感交集。一想到何所云生龍活虎、朝氣蓬勃一個半大後生,就這樣含恨離去,他感同身受,心中傷感極了。
他心裡涌起一個強烈的念頭,如果自己有機會,一定要幫何所云報了這一箭之仇。可是,他又覺着不可能。連範大這樣的高手,都極力迴避揚州六鬼,憑自己的力量,怎麼可能替小弟報仇呢?
幾乎同一時間,在夜色茫茫中的北京城的另一處院落裡,王師爺跟着郭鐵嘴進了聽雨軒的一間小會客廳。
郭鐵嘴剛卸完妝,感到很疲憊。小山子給他端來香茶,他靠在椅子裡,用茶杯蓋輕輕拂去茶杯裡的茶葉沫子。
王師爺潤了潤嗓子,說:“郭老闆,我把二百兩銀子已經湊齊,另外給您備了二十兩謝儀,請您一併笑納。”
郭鐵嘴的眼睛看着茶杯裡的霧氣,並沒有擡頭。他淡淡地說:“有勞王先生費心了。可是,我昨天無意中看到華小子最近的兩局棋譜,感覺這小子的棋藝非比尋常。”
王師爺一怔。“此話怎講?”
郭鐵嘴說:“這兩局棋譜,是華小子和施定庵的兩局激戰譜,端的是精彩絕倫,令人折節驚歎。你知道嗎?他和施定庵竟然下成了一勝一負。”
王師爺問:“那又如何?”
郭鐵嘴對這位棋盲這是毫無辦法,但礙於穆尚書的面子,他又不敢得罪王師爺。
“您可能不清楚,棋界的棋手都是有身價的。”郭鐵嘴耐心給他作解釋,“二百兩銀子能請得動的,都是些二品和強三品的棋手。只有這個檔次的棋手,才肯爲二百兩銀子出門獻技。”
“可是,我看這個華小子的棋藝,一隻腳已經跨進國手的行列。這樣的棋力,尋常二品、三品的棋手如何撼動得了他?”
王師爺皺起了眉,問:“郭老闆的意思,應該找什麼樣的高手?”
郭鐵嘴搖着頭,說:“不是找什麼樣的高手,而是看您出什麼價位。價位一出,自然會有高手自動找來。依華小子的棋力,至少要出到五百兩銀子,纔會有強二品的棋手出來向他挑戰。”
王師爺把一口熱茶吞進了肚子裡,燒得他齜牙咧嘴喘了半天。
郭鐵嘴搖着頭說:“強二品的棋手只是和他旗鼓相當,未必就能贏得了他。最好能出價出到一千兩,把童樑城、揚州老叟這樣的高手請來,才能十拿九穩。”
王師爺哭喪個臉說:“一千兩?五百兩?我的天呢!穆大人激於義憤,只是讓我找個高手摺辱這小子一番,然後讓他滾蛋了事。事到如今,我已經花了四五十兩銀子,卻見這小子日漸穩固。穆尚書又不曾給我一文錢,都是我自己花錢辦事。今夜這二百多兩,還是找朋友、同鄉東拼西湊攢出來的。我實在是一兩也拿不出來了。”
郭鐵嘴斜了他一眼,放下茶杯,在屋裡踱了幾步,說:“如果這樣的話,事情就難辦了。”
王師爺灰心喪氣地說:“萬沒想到,對付一個野棋手竟如此棘手。唉,我該怎麼回覆穆大人呢?”
郭鐵嘴說:“王先生也不必爲難,兄弟好歹要幫你把此事做的圓滿。只是,在費保定面上,我也不便和華小子明着幹。不如這樣,兄弟再爲王先生湊上三百兩銀子,添足五百之數。王先生再託趙元臣出頭擔起此事,有五百兩懸賞,不愁各地高手不來京赴會。此事諧矣!”
王師爺見郭鐵嘴如此豪爽,慌忙一躬到地,感激萬分地說:“郭老闆如此仗義疏財,王某感恩戴德,日後但有用得着王某的地方,王某一定效犬馬之勞!”
郭鐵嘴雙手扶住王師爺,說:“王先生莫要如此。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王師爺感謝了半天,又問:“趙元臣做事可靠嗎?”
郭鐵嘴說:“他也是棋壇上混了大半輩子的人,棋藝高,人緣又廣。由他出頭,此事最妥當不過。何況,華小子羞辱京城棋界,於他面上也過意不去,他一定答應的。”
郭鐵嘴把小山子喊進來,問:“趙爺今晚可來下棋?”
小山子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說:“趙爺來是來了,卻沒有下棋。這幾日來客稀少,都沒精打采的,聚在一起只是長吁短嘆的。”
郭鐵嘴咧嘴一笑,對王師爺說:“你瞧瞧,都是叫華小子給鬧的。小山子,去把趙爺給我請過來。不要叫別人進來。”
片刻工夫,趙元臣來到會客室,和兩人見了禮。郭鐵嘴把王師爺懸賞五百兩銀子,欲廣招天下好手殺敗華安安的事說了一遍。但是他沒提穆尚書,而是說王師爺是出於義憤才慷慨出資的。
王師爺見郭鐵嘴把自己捧得很高,對郭鐵嘴又多了一層感恩之心。
趙元臣一拍大腿,大笑說:“好!我這兩天也在思謀這事,只是苦於囊中羞澀,無法施行。既然王先生肯出重賞,我們北京棋界終於可以一雪前恥、揚眉吐氣了。”
郭鐵嘴驚訝地問:“趙爺莫非已經有了主意?”
趙元臣惡狠狠地說:“這個華小子毫無公義,不講規矩。爲了京城棋界,趙某誓要打掉他的銳氣,將他趕回揚州府,終生不敢再踏足北京城一步。我已經擬定了人選,都是近來風頭最勁的有名高手。”
郭鐵嘴饒有興趣地問:“都是些什麼人?”
王師爺也湊上來聽他講。
趙元臣掰着手指頭說:“山東黃百勝,直隸付之清。”
郭鐵嘴仰頭想了想,搖頭說:“不行。這二位白給。”
趙元臣接着說:“桐城公子方伯謙,海寧施襄夏。只是,這兩人要價甚高,沒有一千兩,怕是請不動。範西屏最好,可惜沒有三千兩,他根本不理會。”
郭鐵嘴說:“銀子不是問題,北京棋界這麼多老少爺們,還怕湊不出幾百兩?”
趙元臣說:“說實話,我和王殿臣私下裡已經湊了三百兩,加上王先生的五百兩,足足有八百兩。這個價位上,能找出什麼高手呢?何孟姑?”
郭鐵嘴搖頭,說:“何孟姑已經三年未出江湖,飄渺不知所蹤,你去何處找她?”
趙元臣眼睛一亮。“揚州六鬼?”
郭鐵嘴心裡一哆嗦,找揚州六鬼對付華安安?這個主意太過毒辣!他可不想擔這個責任,於是說:“此事可從長計較,二位先慢慢籌劃,兄弟我睏倦難擋,先告辭了。”
郭鐵嘴走後,趙元臣面對八百兩銀子的鉅款,免不了動起了私心。或許,在那些高手到來之前,自己先拿下華小子,名利雙收,豈不是美事一樁?
華安安現在出行謹慎,除了客店和街口的飯館,絕不朝外多走一步。直覺告訴他,在他的周圍危機四伏,影影綽綽地,不知有多少狼一樣的眼光在暗處窺探着他。
天吶,王師爺,你快點找個高手來擊敗我!
祝領隊,我們何時才能離開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