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保定笑嘻嘻地轉到祝子山背後,在他耳邊猛喝一嗓子。祝子山被蠍子蜇了似的,從睡夢中驚跳起來,把椅子也碰翻了。
“費兄?這麼大人了還頑皮!”祝子山掏着耳朵,和費保定見禮。
費保定半真半假開玩笑說:“你還記得我喲?自從我引薦你給王爺,你平步青雲,如今成了棋待詔,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我可是連謝禮都沒見着呀。”
祝子山連忙向他表示感謝,說自己難得出宮一回,要不然早就去他家裡拜謝了。
沈公公被費保定一嗓子嚇醒,一摸褲子,溼了。只好坐在牀上乾瞪眼。
祝子山介紹說:“這位是宮裡敬事房的沈公公,我的摯交好友。”
費保定一怔,連忙單膝點地,給沈公公施禮。他剛纔還把祝子山當成先前的伙伕兼小侍,現在看到祝子山朋友的身價,再也不敢放肆了。
“小華怎麼還不回來?這棋這麼難下?”祝子山見門外春光明媚,不由得焦急了。
費保定也感到奇怪:“是呀,安安哪裡去了?怎麼只有您二位在這裡?”
祝子山說:“他昨晚上去和一個倭國棋手下棋,至今沒有回來。也不知道結果怎樣?”
費保定瞪大眼睛,一瞬間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一定是祝子山被逼無奈,只好讓華安安冒充他去應付倭國棋手。
他一拍手,“糟了!安安明天還要應付童樑城的棋局,他這樣勞神費力,不等老童睏倦,他自己先睜不開眼了。”
祝子山對華安安在北京棋界掀起的波瀾既不知情,也不感興趣。只要小華能保證他自己的人身安全,隨時能跟着自己上路,他愛做什麼都由他去。
費保定是棋手,他知道賽前的充分休息對棋手最爲重要。他急得抓耳撓腮,忙問倭國棋手的住處,他要去保護自己搖錢樹的睡眠時間。
這時,郭鐵嘴來到門外。他看房間裡有兩個生人,就朝費保定招招手,讓他在外面說話。
“正好,郭老闆,我正打算找您去呢。”費保定掬出一臉媚笑。
郭鐵嘴平靜地說:“我跟童老夫子約定好了,你們提的條件他都答應。時間,明天上午。場子,就是聽雨軒。”
費保定說:“不成啊,時間得往後推遲兩天。”
郭鐵嘴臉一沉,說:“費爺,咱們大老爺們一言九鼎,你可不要變來變去的讓人小瞧。”
“是這麼回事,”費保定苦着臉說,“華佳昨晚上去和那個倭國棋手對陣,至今沒有回來。這還不知道要下到幾時才能結束?時間過於倉促,對我們不公啊!”
郭鐵嘴眼睛一翻,顯出一臉怒氣。“我給你說過了,別讓華佳去挑戰。你兄弟下得過人家嗎?白白跑去丟人現眼!”
費保定一拍雙手,沮喪萬分。“丟不丟人咱不說,這時間您得改改。”
郭鐵嘴一甩袖子,冷笑一聲說:“我的時間定了,帖子發了,傢伙什都備齊了。明天在聽雨軒見不到華佳,哼哼,賞銀我就給了童樑城,你兄弟就乖乖滾蛋,最好別讓人幫着他走。”
費保定見郭鐵嘴態度堅決,自己的一片柔情化不開他的千古寒冰,乾脆也板起了臉。“見不到棋譜,你就把賞金給了童樑城,莫非你和他串通好了?你若敢做此事,我就滿世界宣揚!”
他的心裡,只有賞金。非常專一的一個人。
郭鐵嘴無辜被他潑了一頭髒水,一時間氣得手腳發抖,指着費保定說:“你,你真小人!”
費保定冷眼看着他。兩人就此僵持住,像冬天退下來的兩根黑煙囪,豎在院裡,都在呼哧呼哧喘氣。
客店門口一陣喧譁,三個人興沖沖走進院子。沈老四一眼看見了兩個角鬥士,忙上前施禮問安。
“快叫我兄弟回去歇息。累了一晚上,可怎麼得了?”費保定心疼地說。他仍舊保持身形不亂。
華安安看他倆姿勢奇怪,說:“你跟郭大爺怎麼都站在院子裡?快進屋裡喝茶。”
郭鐵嘴冷笑一聲,一撣袍子,轉身走了。
衆人一進屋,祝子山忙問:“怎麼樣?”
沈老四哈哈大笑,伸出四根手指。“連贏四局!倭國棋手暈頭轉向,東西南北都分不清啦。“
費保定以爲自己聽差了。“什麼什麼?誰贏了四局?”
祝子山高傲地仰起頭,淡定地說:“當然是我師弟。總算不負我平日對你的栽培,也算是小功一件。”私下裡,他悄悄做了個OK的手勢。
沈老四指着華安安,說:“贏回來四千兩銀票。”
一聽到銀票,費保定從震驚狀態猛然甦醒。“不對,四局應該是一萬二千兩。”
沈老四說:“焦春跳井的心都有。能拿回四兩千,算是咱們積德,給他留了條活路。”
華安安從懷裡掏出銀票和謝罪狀,笑嘻嘻交給祝子山,說:“秀伯已經認錯,再也不敢給你找麻煩。這是他的檢討書。”
祝子山展開謝罪狀,鬼畫符似的,看不懂。他收起這張投降書,把銀票一數,當即拿出兩千兩,塞到沈公公手裡。又分給費保定和沈老四一人一千兩。
沈公公眉開眼笑,說:“祝大人,那咱們這就回宮裡?”
祝子山豪情萬丈,大手一揮。“去穆尚書府!這可是皇上的旨意,咱們就去那裡赴約會。至於倭國棋手去不去,那是他的事。”
衆人各有所獲,心滿意足地互相道別。華安安把祝子山送到大門外,悄悄說:“我身上沒錢了,你給留我一點。”
祝子山說:“這是公款,你真是不心疼。二千兩這麼快就花完了?”
華安安不滿地說:“你大把大把給外人,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一說給我錢,就這麼摳門。你們領導總這樣。”
祝子山說:“那是工作需要,必須的應酬。如果不是沈公公提前給我通風報信,我今天就慘啦。”
華安安說:“我明天有個棋局,萬一輸了就得離開北京城。我想去揚州呆着,可是銀子不夠了。”
祝子山一愣,“你還會輸棋?”
華安安笑了,說:“你以爲我是棋神呢?明天的對手非常強大,是當今棋壇數一數二的高手,我贏的希望不大。”
祝子山嘆了口氣,從身上摸出一厚沓銀票,數出三千兩交給華安安。“你要注意安全,不要和人家硬幹。去了揚州,就在花滿樓等我,不要亂跑。”
華安安問:“咱們什麼時候返回磁溪縣?”
祝子山說:“我要等機會,這可不是住店,想走就能走的。”
費保定意外得到一千兩,焦躁的心情有所緩解。他看出來了,華安安明天贏棋的希望越發渺茫,但還是安頓華安安趕緊睡下。他怕馬錶舅打呼嚕,乾脆另給他開了一間房。這一天,他手裡握着竹竿,守在院子裡,把牆頭的貓打跑,又把椿樹上的鳥窩捅了下來,省得它們嘰嘰喳喳亂叫。他要絕對保障華安安的睡眠質量。
費保定真是個做事精細、有激情,很投入角色的人。
到了晚上,他看着小僕伺候華安安吃完飯,叮嚀華安安繼續睡覺。一切安頓妥當,一轉身,去了馬家園。
他找到馬家園的莊家,掏了一百兩銀子,毫不猶豫地買了童樑城的勝局。
華安安對童樑城的賠率變成了一比一。北京城的賭客們高看華安安,是他這段時間來,給人們留下了過於深刻的印象。在這點上,不懂下棋的賭客們比費保定高明的多。
天不亮,費保定敲開客店的門,他帶來了一位兼職掏耳朵的蓖頭匠。等華安安睡到自然醒,費保定已經叫店家燒了一大盆洗澡水。小僕伺候華安安洗了澡,蓖頭匠給華安安做了頭部按摩,刮淨了頭皮,掏了耳朵,讓他通體輕鬆,幾乎飄飄然。
華安安換上老費買來的新衣服,吃了老費訂製的八寶粥,懷揣老費求來的得勝符,坐上老費僱來的軟轎,開始爲老費動機不純的願望貢獻自己的勝局。
聽雨軒的院子裡搭起了綵棚,到場嘉賓足有一二百人。這些老老少少都是北京棋界的名人、名宿、名流,人人穿戴一新,喜氣洋洋,像是過來逛廟會的。鼓樂班子守在外圍,鑼鼓傢伙擺了一地。二剩子在假山上掛起幾長串鞭炮,絲毫不掩飾自己的興奮喜悅。
美中不足的是,穆尚書和九大高手都沒露面。
華安安時隔半年,再次見到了讓他顯得不那麼自在的人,童樑城。
童樑城身穿寶藍色對襟馬褂,神采奕奕,看不出絲毫老態。這位對棋壇霸主寶座一直耿耿於懷的棋壇元老,對自己的身體保養的非常精細。
華安安恭恭敬敬給童樑城作了長揖,童樑城只是冷冷地抱了一下拳。
郭鐵嘴大聲宣讀本次棋局的規矩,華安安突然發現,棋桌上竟然沒有自己的座椅。難道讓自己站着和童樑城下棋?他對這種陋習已經忍無可忍。他左右看看,向小山子打招呼,讓他搬張椅子過來。
小山子沒有動彈,悄悄指了指趙元臣。
趙元臣蹺起二郎腿,悠然地說:“棋界規矩,你這樣的無名小輩和童老夫子這樣的大國手對弈,安能坐着下棋?”
華安安掃視全場,所有人都蹺着二郎腿,坐的舒舒服服,唯獨自己一個人站着,這分明是羞辱。
他怒不可遏,猛地一拍桌子,大聲說:“我華某的身價是二千三百兩,怎能是無名小輩?想當初範大相公剛出道,有人花兩千五百兩買他的敗局。我華某的身價緊隨其後,還沒有第二人得此殊榮,怎能是無名小輩?趙兄,可有人肯花一百兩買你的敗局嗎?”
趙元臣的目的是故意擾亂華安安的心態,見目的已經達到,就訕訕地笑着,再也不吭聲。
童樑城冷哼一聲,心想,你小子心浮氣躁,今日如何與我爲敵?你已然輸了。
費保定哄起一位嘉賓,爲華安安搬來椅子,小聲說:“兄弟,別動怒,這是他們故意要激怒你,千萬別上當。慢慢來,別急。一個時辰一步棋,一直給他磨到後天半夜。”
華安安清醒過來,深吸幾口氣,使自己慢慢鎮定下來。
郭鐵嘴主持猜先,童樑城說:“不用猜先了,老夫讓小子先走。”
華安安知道他不懷好意,就針鋒相對地說:“童前輩既然說‘讓’,何不讓上晚輩二子或三子,晚輩是樂意接受的。”問題是,面對鉅額賞金,你敢讓嗎?
童樑城哼了一聲,再不說話。
童樑城的門人走上前,替他猜先。結果猜中了白棋,他倆會心地相視一笑。依童樑城的實力,又執白先走,當今天下根本無人能敵。童樑城在當湖、濟南府,分別對陣範西屏和施襄夏,執白的十局棋全部獲勝。即便這華小子有什麼鬼門道,又怎能贏得了執白不敗的童老夫子呢?
童樑城依舊氣焰熏天,第一顆子狠狠拍在棋盤上。不過,這次沒有拍碎。
華安安不甘示弱,也把棋子猛拍到棋盤上。震得他自己手指生疼。
兩人一開局,就像引爆了炸藥庫,火光沖天,地動山搖。可憐的棋盤哪受過這樣的摧殘!
童樑城對華安安利用拖延時間的戰術來拖垮自己,有着充分的思想準備。他的懷裡有個小藥囊,裡面都是秘製的提神醒腦的藥丸。
華安安已經氣糊塗了。他忘了費保定事先的一再叮嚀,落子如飛,和童樑城拼起了氣勢。用圍棋術語,這叫氣合。
郭鐵嘴坐回證人席,盯着棋面,跟着棋局的進行,站在童樑城的角度思考對策。這時,一個身背褡褳的人風塵僕僕走進聽雨軒,交給他一紙手箋。
他看完手箋的內容,在人羣中掃視一遍,對身旁的小山子說:“你去把沈老四叫到會客廳,我在那裡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