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天地生萬物,節度各有常。
欲速則不達,驟進祗取亡。
輕浮非君子,躁急最不祥。
九嶷峰對面,盤谷且徜徉。
話說王寅殺透官軍重圍,匹馬逃到天台山。本欲赴山間茅屋歇息,猛聽得一派雜亂,驚見火起。正要上山探看究竟,忽見一夥人下山來。王寅隱在樹林內看時,那夥人都頭裹紅巾,前面打着一面紅旗,上寫個斗大的呂字,卻亂亂糟糟,並無紀律。要問這夥人因何到此,須得從呂師囊身上說起。
且說那呂師囊本是台州仙居縣白塔寨呂高田村人氏,幼年曾讀兵書戰策,慣使一條丈八蛇矛,武藝出衆,自誇乾坤無敵手。因家中頗有資財,常散金於人,扶貧濟困。人有急,輒爲排解,頗得衆心,人都將他比作信陵君在世,喚他作“呂信陵”。這呂師囊與江湖上的好漢不同,卻信奉摩尼教,此教乃唐初由波斯傳入,號召助財助用,頗得貧苦百姓之心,因此呂師囊傳教,信衆頗多。宣和二年,仙居大旱,餓殍遍野。及至宣和三年,饑荒更重。官府卻四處催逼賦稅,運花石綱,終激得方臘造反。可巧這呂師囊與白塔寨千餘人被徵去送糧,因路上不堪押糧官之辱,遂乘機斬之,揭竿而起。白塔寨巡檢鄒進、仙居縣縣尉徐默成前來剿捕,吃殺的全軍覆沒。義軍當日破仙居縣,呂師囊宣佈廢宣和,改永樂年號,響應方臘。又得教友呂助輔佐,四方百姓教徒紛紛響應,漸至十餘萬衆。部下管領着十二將,名號“江南十二神”。那十二神是:擎天神福州沈剛、遊弋神歙州潘文得、遁甲神睦州應明、六丁神明州徐統、霹靂神越州張近仁、巨靈神杭州沈澤、太白神湖州趙毅、太歲神宣州高可立、弔客神常州範疇、黃神潤州卓萬里、豹尾神江州和潼、喪門神蘇州沈抃。
呂師囊聲勢大震,聞得台州知州趙資道、通判李景淵望風逃遁,便欲佔據台州,以爲根本。不料台州司戶參軍滕膺,率衆死守。因台州城高池深,呂師囊等缺乏攻城器械,先後四次,皆被擊退,只得分兵攻取天台、黃岩等地。呂師囊又得處州洪載、永嘉俞道安合攻溫州之信,遂自引兵南下相會,此是前事。
那日張叔夜於杭州兵分三路,自率張伯奮、張仲熊、楊騰蛟、王進四將,引兩萬兵馬討呂師囊。大軍由富春江進至睦州,早接得探報。張叔夜與諸將商議道:“賊人雖打破仙居、天台、黃岩等處,然未能下臺州,如骨鯁在喉。如今我等可經浦江、東陽,直逼仙居縣。若破了仙居縣,則賊人天台、黃岩南北隔絕,可各個擊破矣。”衆將歎服。遂引兵徑奔仙居縣來。
那把守仙居縣城的乃是卓萬里、和潼二將,聽聞官軍到來,堅守不戰。張叔夜見賊兵死守,傳令攻城。那仙居縣是個小去處,易攻難守,漸漸不支。急得那卓萬里、和潼二將如沒頭蒼蠅一般,四城亂撞。僵持間,忽見城頭一人大呼,劍光起處,早把卓萬里、和潼二將砍翻,自女牆推落城下。賊兵見了,心膽俱裂,官兵攀雲梯爬上,登時佈滿城頭。張伯奮、張仲熊、楊騰蛟、王進已殺入各門,城中賊兵掃蕩已盡。張叔夜入了縣衙,傳令嚴守各門,一面出榜安民,一面差人尋那斬賊將的壯士。
不多時,只見兵士在前,後面跟着一位壯士,將卓萬里、和潼兩顆首級擲於地下,拱手施禮。張叔夜賜坐。衆人看時,見是個彪軀大漢,青黑色麪皮,眼有神光,果然英雄。張叔夜便問姓氏,那漢道:“小人王達,縉雲人氏。自幼有些膂力,愛舞劍鬥槊,本在家務農。前番方臘賊兵寇城,衆寡不敵,城池陷落,小人率壯士數百人殺出,從間道至此。後賊人呂師囊到此,小人本想刺殺他,因勢單力孤,不敢造次。今見官兵前來,方糾合部衆,趁機發難,斬此二賊。”張叔夜喜道:“真壯士也,我當爲壯士奏功!”王達起身道:“深謝相公擡愛,小人本是大宋子民,殺賊保境,自是本分,非圖功名。如今城池已復,小人就此告辭。”說罷,轉身便走。衆人要攔,張叔夜揮手示意,任其去了。
張叔夜見王達走遠,不覺嘆道:“功成失所往,用舍何其賢。真國士也!”楊騰蛟怒道:“恩相愛才,此人竟不識擡舉,真乃匹夫!”伯奮、仲熊亦不忿。張叔夜笑道:“人各有志,豈能強求。若天下百姓都似此人,何用我等到此?”衆人無言。次日,張叔夜留一員將弁守城,引兵赴臺州來。
且說台州知州趙資道、通判李景淵本棄城逃走,後聞得滕膺擊敗賊兵,便返身回來。那李景淵是個不知廉恥的人,竟謊奏賊人爲己擊走,滕膺胸襟磊落,不以爲意,是以上下方能和睦。那日聞得張叔夜收復仙居縣到此,趙資道急引李景淵、滕膺等出城,迎入州內。寒暄畢,張叔夜問起賊人形勢,趙、李二人將天台、黃岩失陷,呂師囊南下的事說了。張叔夜又問滕膺,滕膺道:“經略收復仙居,使賊人南北隔絕,真卓見也!如今賊勢已分,正好各個擊破。”張叔夜含笑點頭,問攻取之策。滕膺道:“天台盧知縣,曾與卑職呼應,聯手抗賊,後人城俱亡,甚是可惜。如今我等保守台州,無兵將可派,只能爲經略送糧。”張叔夜頷首,當夜出城返回大營歇宿。
次日,張叔夜將兵馬分作兩路,一路由張伯奮、王進引兵一萬,收復天台縣。一路由張仲熊、楊騰蛟引兵一萬,收復黃岩縣。四將領令而去。那北邊天台縣,乃是高可立、範疇二將駐守,雖然有些本事,卻怎及得張伯奮、王進二將?交鋒一陣,大敗虧輸。又吃王進使個見識,扮作救兵,誘範疇出城斬了。那高可立情知守不住,趁半夜裡偷偷出城,逃入天台山中去了。
既提起天台山,且說那通一子陳念義,自薊北龍沙會後,得東方橫之師白雲山張真人傳授法訣,便攜徒徐和同迴天台山修煉。原來那年徐和赴鄆城縣爲徐槐劃策,謀取梁山時,陳念義爲徐和選得一個修道的大機緣,便是當初張真人所授穩妥的法門。怎料師徒依法修煉,卻進效甚緩,因此北赴龍沙會,另求妙法,果另求得捷徑。
陳念義、徐和自然十分歡喜,同返天台山,準備修煉。陳念義雖是地仙,然與徒弟徐和一樣,累着一個貧字。天台山北坡有座山神廟,陳念義便在山神廟左近山陰 道上結茅而居,每日飲食唯一童子服侍,卻也儘夠得過。師徒二人歸山後,便住在茅庵中,依張真人所授法門修煉,那法門較別法,卻甚爲易,只得天地兩重境界,且無論修行者根基如何,皆同起步。因此師徒兩個修煉,進益頗速。才及半年,便已達地之境界。
那日師徒兩個出茅庵,已是日暮時分,夕陽西下,徐和舒展筋骨,喜道:“這張真人名不虛傳!所授法門,竟恁般迅速。若如此修煉,成仙之日不遠了!”陳念義道:“你我雖已達地仙之境,然據法訣所言,此法門雖速,卻有利弊。要達天之境界,須歷經一劫,若能渡劫,則功成圓滿;若陷劫中,則有不復之厄。爲師孑然一身,自不懼任何之事。只是你尚有妻子兒郎,是否修煉,須得斟酌。”徐和道:“師傅怎說此話?徒兒自那年安插家眷,隨師入山,妻子兒女,親朋眷屬,一切塵世之人便已與我無關。如今功成在即,豈能半途而廢。”陳念義道:“你既如此說,自明日起便與我閉關修煉,同證妙果。”徐和甚喜。
次日,陳念義叫童子打掃了淨室一間,便與徐和兩個入內。徐和見那淨室空蕩蕩的,並無牀鋪,只地上鋪着兩個蒲團。四壁窗牖已封,不漏些屑亮光。仰面看時,只見屋頂開了兩個圓孔,大如雞子,透入天光,正射在蒲團上。陳念義見徐和廝看,便道:“這天境修行之法,極爲嚴苛。須你我於這室內盤膝坐在蒲團上,將囟門對了圓光,結跏趺坐,默誦密法。縱是身體睏倦,也不能歇息。每日飲食,只用手指蘸取一錢黃精食之。便將八塊玉石,按八卦方位,圍着蒲團,安放房內。周圍十二雷門,都書了符籙,布了罡氣。又吩咐道:“你須耐心靜守,坐過九九八十一日,自然飛昇。期間不得離開屋舍半步,若是出去,不唯前功盡棄,恐有性命之虞,你可曉得?”徐和正色道:“謹遵師命。”當日師徒兩個便教童子將門從外面鎖了,若有人來,一概不見。囑咐畢,師徒於室內坐定修持。
日子最快,三十日已過,那陳念義、徐和師徒日日修煉,忍飢挨餓,忍常人所不能忍,果然進益非常。也是劫運使然,那徐和家鄰舍受徐青娘之託,捎信與徐和。自高平山啓程,一路跋涉,曉行夜宿,行了月餘,方到天台山。轉過山陽,問人家時,都道不識得陳念義。那鄰舍心中焦急,經過幾個村落,只是一地裡問,都道不認識。鄰舍心中納罕,那日行到山口,見一牧童,騎着一頭青牛走過。鄰舍又問道:“陳通一家在何處?”牧童想了半天,笑道:“你要找的莫不是一個百餘歲的老伯,他家住在北面山陰 道上,山神廟旁,三間矮屋便是。人家都住在陽面,獨他住在陰面,若不是我曾放牛經過一次,也是不知。”鄰舍聽了大喜,道聲謝,便轉過山北去尋。
到了山北,只見山上密林叢雜,不見人家。鄰舍尋得小路,登上山來。將及半山,果然林內現出一座山神廟來,卻是破敗不堪。行到廟前,復行百十步,果見林中隱着一帶籬笆,內有三間茅屋。便上前去,敲那木門。正喚哩,只見裡面走出一個童子,問道:“客人找誰?”那鄰舍道:“徐和先生可在這裡?”童子道:“在卻在,只是……”鄰舍聽了,便搶入去尋,進了正屋,卻尋不見。轉出來,那童子生了氣,說道:“你這人好沒道理,徐先生正與通一師傅閉關修……”鄰舍聽了,怒道:“閉關,閉關,人命關天,你小子懂得甚麼?”便又去尋,恰尋到陳念義、徐和所在的淨室。童子急道:“師傅吩咐,閉關期間,外人一概不見。”鄰舍道:“他老小死了,也不管麼?”
那聲喊,早傳入室內。徐和驟聞此信,心念一動,想要起時,卻不敢動彈。正慌亂間,鄰舍雨點似的打門。只聽童子道:“師父閉關修煉,已將門從外鎖上,你看可曾騙你?”鄰舍便在門外道:“徐和,你家中遭難,徐娘子及長生身故,偉生不知去向。徐青娘託我捎信來,速請你回去做主。”徐和聽得此言,恰似五雷轟頂,正要起身,只聽陳念義道:“這三十日內最要緊,萬不可分神。你若就此出去,非但前功盡棄。便是你我,亦有性命之虞。”徐和見說,只得打消念頭,仍復靜坐。那門外鄰舍聽了半晌,只不見裡面動靜,嘆口氣道:“修道竟修的連家人也不顧,只怪我往日瞎了眼,道你是個高尚之士。”說罷,將書信擲於地下,下山去了。童子見鄰舍走了,關了門,收了信,自去歇息。
且說徐和自得妻兒死信,心緒不寧。陳念義見他如此,問道:“入此室前我曾問你家小之事,你可曾忘了麼?”徐和聽了,面紅耳赤,自悔不迭,致歉道:“弟子未忘,只是驟聽此信,未免有些不安。如今不再胡思亂想,安心修煉。”便不發一言,仍舊坐定,卻心中雜亂,再難定神。
也是那陳念義、徐和師徒大限將至,那日天晚,正巧高可立引兵棄了天台縣,向北逃走。至天台山時,身邊只剩得三五十人。高可立恐吃官兵發覺,不敢望人多的村落走,只望北山而來。月明之下,沿石階而上,遠遠地見了那座山神廟,便引衆奔上去。走到近前,見了那幾間茅屋。便令三五個賊兵過去,尋些吃食。那童子聽得打門,火光裡看見高可立等頭裹紅巾,知是強盜,那敢應聲。急取了鑰匙,奔至淨室門外,邊開鎖邊喊道:“師傅快出關,強盜來了。”那邊廂,賊兵早已將木門踹開,那童子開了鎖,嚇得跳出後院籬笆,自奔下山去了,不知去向。
那些賊兵入院,便四處尋翻。室內陳念義、徐和聽得童子叫喊,都吃了一驚。又聽得外面鬧亂一片,徐和再忍不住,霍地立起身來,只覺一陣暈眩。略定一定,方纔穩住。陳念義見了,嘆口氣,閉上眼,也不言語。當下徐和扶着牆壁,推開門,出了淨室。那些賊兵見徐和出來,火把下照時,見他面無血色,三分似人,七分像鬼,都嚇了一跳。便把徐和挾定,照室內時,見一老兒端坐蒲團,閉目不言。便留人守着門,將徐和腳不點地,拖到山神廟來。那高可立正在廟門外坐着歇息,見嘍羅空手而歸,只押得徐和來,便問道:“你家可有糧食,若能獻納,我向大王保舉,賜你官爵。”徐和道:“貧道已月餘水米不曾打牙,那有糧食給你?”賊兵報道:“這廝和一白鬍子老道躲在一空屋子內打坐,不知搗什麼鬼。那老道無聲無息,直挺挺地,恰似死人一般,因此把這人捉來,請將軍發落。”高可立笑道:“是了,想必定是這些道士弄些甚麼修煉長生之法,名曰辟穀,把自家折磨得不成人樣,可嘆可笑。這等人,誇誇其談,無人能敵。於國於民,百無一用。”便教賊兵搜身,卻搜出一塊玉牌,上面寫着“敕封文淵閣學士”―卻是那年助張叔夜平定麟山,朝廷賞賜的。徐和一直帶在身邊。高可立見了,怒道:“原來這廝竟是個官兒,這等害民賊,留之何用!”一腳飛去,將徐和踹倒,沿着那石階滾落。下面巡哨的賊兵見了,圍攏來,亂槍戳死在階下。後人有詩嘆道:
山中宰相浮生忙,半來行醫半圖王。
了卻塵緣終難了,劫數難逃階下亡。
當下高可立又叫賊兵回去,把那三間茅屋並陳念義一把火都燒作灰燼。可嘆那陳念義、徐和師徒,希圖終南捷徑,終歸難逃劫數,可不戒哉。後人有詩嘆道:
巧取參血地仙才,攜徒修道隱天台。
欲速不達足爲訓,引火燒身實堪哀。
高可立引衆賊兵下山,王寅見是呂師囊部下,便出來相見。訴說姓名,高可立十分歡喜,和王寅商議南尋呂師囊。惜二人到時,呂師囊已死。高可立悲慟萬分,偷偷服了點子毒藥,嗚呼哀哉,就此永訣。王寅見了,自思孤掌難鳴,便覓得一艘船,出海去了,後來又做下莫大事業,按下慢表。
斷章句,話分兩頭。且說張仲熊、楊騰蛟那日奉了張叔夜將令,統兵南下,收復黃岩縣。接得探報,呂師囊留三員賊將把守,乃是遊弋神潘文得、霹靂神張近仁、喪門神沈抃。張仲熊見說,傳令速進,不日到得城下。早見賊兵列陣相待,卻是霹靂神張近仁、喪門神沈抃兩個引兵。當時兩陣對圓,各把強弩射住陣腳。三通鼓響,賊陣上張近仁一馬衝出,挺槍大罵道:爾等趙家犬,只好潛身縮首,苟圖衣食,怎敢來侵犯吾地!今既來送死,便出來與老爺一對一廝殺,要人幫的不算好漢!”張仲熊聽了,笑罵道:“諒你這等鼠輩,便來一萬個,爺爺也掃蕩淨了!”便掄兩口旋風雁翎刀,飛奔出來。張近仁挺槍迎住,兩個在垓心裡鬥過二十餘合,沈抃恐張近仁有失,舞大桿刀來助。楊騰蛟見了,正要挺斧上前,早聽張仲熊叫道:“楊將軍且歇,要人幫的不是好漢!”楊騰蛟便勒定馬,立在陣前看張仲熊鬥張近仁、沈抃兩個。
只見張仲熊展開雙刀,使出一身武藝,力鬥二賊。殺氣影裡,戰鬥愈酣,鬥到五十合之上,張仲熊神力天生,轉戰不衰,那張近仁、沈抃兩個兀自筋疲力盡,漸漸地只辦得架隔遮攔。張仲熊見他二人力氣已盡。便大奮神威,使個旋天轉地勢,閃過沈抃的刀。沈抃措手不及,刀光落處,頭顱早已飛去。嚇得張近仁膽裂心寒,趁那空當,撥轉馬頭,一道煙兒逃入城內去了。楊騰蛟驅兵掩殺過去,那些賊兵見主將進城,一時間擁擠不入,只得背城死戰,待官兵掃盡賊兵時,城門已閉,城上灰瓶金汁劈頭蓋臉砸下。張仲熊急令鳴金。
當日收兵,楊騰蛟笑道:“小將軍武藝超羣,今日獨鬥二賊,真乃將門虎子。”張仲熊笑道:“便是那梁山大盜盧俊義、魯達,當日也吃我和哥哥戰殺。如今這等鼠輩,何足道哉!”便與楊騰蛟在帳中飲酒吃肉,商議取城之事。
且說那張近仁戰敗進城,潘文得引將弁接入。張近仁咂舌道:“人都傳這張叔夜曾率八員大將便打破睦州,生擒方臘。往日只道是虛言,誰想竟如此厲害!”潘文得道:“眼見這廝武藝高強,難以力敵。如今只得嚴守城池,派人去請救兵。”張近仁道:“幸而呂軍師有先見,增擴城壁十二里。只是一味苦守,終非久計,須得想個應對之策。”衆將聽了,都似箭穿雁嘴,鉤搭魚鰓,各無言語。
忽見一人站出道:“小人斗膽,獻上一計。”張近仁看時,見那人尖嘴猴腮,穿着文吏服,從人叢后角落裡出來。看官,你道這人是誰?此人姓符名立,原是蒙陰縣防禦。因那年梁山攻打蒙陰,這符立本是個貪生怕死、見風使舵的小人,自忖禍福難料,又無老小,因此和知縣胡圖暗地裡商量,胡圖開城投降,符立收拾細軟,自與一個體己伴當,棄官逃走。兩個一路向南,遊山玩水,倒也快活。後輾轉至浙東,聽聞黃岩縣是個仙鄉,便在此處落腳。這符立無他本事,卻寫得一手好字,與一個畫春宮圖的做鄰舍,替他寫些詩句在上面,頗得鄰近州縣大家子弟青睞,衣食全靠這筆墨營生。本想就此逍遙,誰料前月那伴當染病死了,正巧呂師囊大兵過此,打破城池。那些賊兵依舊光顧符立營生,一來二去,竟傳入張近仁耳中。本要治符立擾亂軍心之罪,因賊中通文墨之人甚少,見符立寫得一手好字,便免其罪,留在軍中充文書之職,專司佈告之事。
當日符立要顯個功勞,便上前道:“今日小人在城頭觀戰,見那張仲熊、楊騰蛟不過一勇之夫,可如此如此……”衆人聽了,齊聲稱妙。張近仁拍手道:“此計若成,便是你的功勞。”次日,官軍硬攻城池,但見城上城下槍炮之聲,乒乒乓乓,震天動地。這邊官軍攻法十分勇猛,那邊賊軍守法亦十分嚴密。攻了一日,不分勝負,只得收兵回營。如此一連三日,張仲熊、楊騰蛟雖督令官兵,奮勇攻城,怎奈那城樓雉堞,雖然也打壞了數處,但城內堅守得法,隨壞隨補,兩下拒住。
那日天晚,符立寫了帛書,連同一紙公文,一併拴在箭上,待夜深人靜,在城上望着北門外探路軍人射將下去。那軍校拾得箭矢,慌忙報入營裡來。張仲熊、楊騰蛟接過,打開帛書看時,只見上面寫道:“小人符立,原是蒙陰縣防禦。當年因梁山大盜寇城,知縣欲舉城降賊,小人執義不從,憤而辭官,輾轉到此隱居。前番賊兵破城,家小遭害,恨入骨髓。怎奈爲賊所脅,暫時棲身。今我大言誆城中,城中以事急,姑聽我言。將軍夜半率二三騎來,止王公祠,大衆乘其後。待破城時,小人助將軍生擒張、潘二賊。今有當年任蒙陰縣防禦任狀在此,望將軍察之。書不盡言,專盼專望。”張仲熊見信甚喜,打開那公文,果是蒙陰縣任狀,便商議前去。楊騰蛟諫道:“將軍,人心隔肚皮,三思而行。賊人如今窘迫,恐其有詐。”張仲熊道:“非也,凡踐土食毛之輩,都有良心。這符立原是朝廷命官,如今家人又吃賊兵害了,其心必誠。我須親去剴切曉諭,必然得他真心。”楊騰蛟見勸他不住,只得挑了五七名精兵,隨張仲熊前去,不在話下。
且說張仲熊盼到約定之日,當晚造飯吃了,帶了從人。馬摘鑾鈴,軍士銜枚,黑夜疾走,直到城東王公祠來。張仲熊下馬,入到祠內,見空無一人。從人道:“莫非有詐?”張仲熊道:“休急,也許那符立吃甚麼事兜纏,權等一等。”候到三更時分,仍不見人影,張仲熊方纔心焦。忽聽得城西鬧亂,心知不妙,便叫急回舊路。走不到百十步,四下裡金鼓亂鳴,喊聲振地,一望都是火把,只見百十個賊兵圍攏來。一陣亂箭,早射死官兵數人。張仲熊又驚又怒,飛身上馬,舞刀奪路而走。黑夜裡不提防張近仁從肋窩裡撞將出來,一槍搠着左臂,跌下馬去。衆賊兵紛紛殺上,張仲熊忍着痛,右手掄刀,亂揮亂砍,漸漸不支。正命在呼吸,忽見賊兵大亂,卻是楊騰蛟領兵殺到。原來楊騰蛟不放心,故派將弁去攻西城,自己引兵來接應。當時混戰一場,天色已明。西城賊兵亦早有防備,官軍不得便宜,只得收兵。
回到營中,楊騰蛟急叫醫官與張仲熊看視,幸喜只傷皮肉,未及筋骨。張仲熊大罵道:“賊子焉敢如此!”楊騰蛟道:“如今只好硬攻了。”正說間,只見軍士報說台州來人。兩個起身去迎,原來是押糧官運糧草並蕩寇炮到來,那炮重三百斤,行走緩慢,因此遲到幾日。張仲熊聽得蕩寇炮到了,心中大喜,賞賜那押糧官,與楊騰蛟商議次日攻城。
回說張近仁、符立等未能活捉張仲熊,十分悵恨,只得商議防守之事。次日天明,見官軍又來攻城,陣前推出三門蕩寇炮來,當時點着藥線,乒乒乓乓,連轟半個時辰,早將北門轟塌丈餘,砸死賊兵無數。官軍一擁而入,那些賊兵都是摩尼教徒,卻不畏懼。潘文得引衆與官兵巷戰,怎奈官兵愈入愈多,終是寡不敵衆,力盡而歿。符立見城池失陷,仍想用那第三十六計,卻出城不得,終死於亂軍之中。
再說張近仁聞北城塌陷,便引心腹開南門而出,才過護城河,早有一將手提大斧,攔住去路,正是楊騰蛟。張近仁此時已是有死無生,正要狠命相搏,不提防坐下馬失前蹄,倒把張近仁掀下馬來,吃官兵捆捉了。當時城中賊兵已盡,楊騰蛟叫把守四門,不得任何人出入。押解張近仁回營,請張仲熊發落。張仲熊沉下臉,對楊騰蛟道:“這等猾賊,並一城憨不畏死之徒,留之何益?依我之見,就於王公祠旁挖個大坑,全部活埋,如何?”楊騰蛟道:“有何不可,當年我隨張公討麟山,劈了妖人劉信民,卻放過餘下教匪。然此輩不同往日,今日勢窮無路,方纔投降,與誠心歸服者不同。況這班賊,害我官軍無數,理應償命。只怕張公見責。”張仲熊道:“無妨,我自有話說。”便傳軍令,盡坑降人,以報負傷之仇。可憐那黃岩縣的軍民,不論老幼男女,盡遭活埋,黃岩縣成了一座空城。張仲熊便留楊騰蛟守城,自回臺州報捷。
且說張叔夜自分兵後,日盼捷音。那日早接得張伯奮、王進收復天台縣之信,十分歡喜。又過了幾日,只見張伯奮、王進引着金成英、李宗湯、康捷、召忻、高粱氏、史谷恭同到台州,訴說韋揚隱陣亡並陳念義、徐和死於兵亂之事。原來那童子下山,藏了起來。後賊兵走了,上山見陳念義、徐和身死,便到天台縣報官。張叔夜聞知韋揚隱等身死的慘狀,嘆道:“韋將軍忠勇過人,徐溶夫又與我同硯友,不想竟落得這般下場!”不禁滴下淚來。衆人勸說一番,張叔夜方與召忻等敘舊。
次日晌午,忽報二公子回來。張叔夜聽了,便叫喚入。張仲熊將收復黃岩的事說了,張叔夜甚喜。後面又說道賊人詭詐,負隅頑抗,故而將全城活埋之事。張叔夜聞聽,臉色驟變,起身罵道:“畜牲,你怎敢行此傷天害理之事!”張仲熊道:“爹爹何必如此惱怒,那年爹爹知海州時,我和哥哥將那三十六個江州賊徒斬盡殺絕,也未見責。今日孩兒被賊人詭計誆騙,幾乎喪命,卻爲何反而見責?”張叔夜氣極,罵道:“你……你這逆子還敢狡辯?賊人雖狡詐,城中百姓難保無脅從者。如今你行此舉,日後賊兵遇困,求生無路,必然死鬥矣。”張仲熊道:“吾奉天討逆,豈怕鼠賊拼命!”張叔夜聽了,拔刀要殺張仲熊,吃衆人攔住。張伯奮上前,將張仲熊打了兩巴掌,喝道:“你好大膽,敢對爹爹這般無禮。今日看衆將軍之面,又是初犯,暫饒你一回,再犯必不輕恕!”便向仲熊使眼色。張仲熊見鬧的大了,沒奈何,只得拜了三拜,起身退出,衆人皆散。
是夜,張叔夜本因韋揚隱、徐和亡故之事,心中感傷,又經張仲熊一氣,急火攻心,竟染病在牀。衆人聽了,都去看望。張仲熊得知,頗爲自悔,跪膝請罪。每日親與父親端湯喂藥。張叔夜畢竟舐犢情深,過了兩日,漸漸好轉了。那日服過藥,在院中散步,與衆人閒話。忽見楊騰蛟進來,身帶重傷,拜伏於地道:“末將失了黃岩縣,特來請罪!衆人見了,無不吃驚。正是:一寸山河一寸血,兩樣王旗兩樣人。畢竟不知楊騰蛟怎地丟了城池,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