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丈夫一諾重千金,信義當頭憑此行。
高祖亡楚心懷愧,溫侯反覆留惡名。
出爾反爾終遭噬,天道好還報應明。
何如竹梅貞姿質,頂霜傲立待風清。
話說雲天彪徵南得勝返京,驚聞馬元、皇甫雄復叛,魏輔樑、真大義遇害之信,大爲震驚。看官,那魏、真二人於前志助陳希真打破兗州後,已半路歸隱九仙山,如何身死的?此中緣故,須得從那兗州守將、梁山泊好漢撲天雕李應之子李開說起。
原來那日梁山後輩分四路下山,龐泰表、李開、朱奇兒爲一路,去尋內間魏輔樑、真大義,伺機除之。臨行之際,龐泰表道:“眼下我等雖有魏輔樑、真大義二賊畫像,卻不知其藏在何處?天下這般大,若去各處打聽,無異大海撈針,卻要尋到幾時?”李開道:“寰宇雖廣,然人皆有落葉歸根之心。那魏輔樑是兗州甄山人,真大義乃曲阜縣人。我想二賊懼我等尋仇,當不敢於桑梓居住,恐潛藏別處。然雁過留聲、人過留影,我等既知二賊籍貫在兗州境內,不妨去走一遭,或能尋出些蛛絲馬跡,亦未可知。”龐泰表、朱奇兒稱是。當日三個也不帶伴當,下山徑投兗州來。
在路不知行了多少日,來到兗州甄山。衆人看時,只見車騎滿谷,各處皆設烽火臺,內有衆多官兵守把,盤詰往來行人。李開等見了,便不入谷,就到谷口邊一客店內歇腳,點三碗素面吃。不多時,小二哥端面上來。朱奇兒問道:“店家,我等來投遠房親戚,多年不曾到此,不知此地爲何把守甚嚴?”小二道:“客官有所不知,這甄山地屬兗州,昔年曾爲梁山大盜所據,卻並不擾民。後官兵收復兗州,此地依然無事。不料上月新來了一位知州老爺,名喚海龍王錢伯言,言甄山險峻,易爲盜賊所據,因此撥兵在此立營駐守,專一防備盜賊。然此處太平無事,那裡見着半個賊影,不過徒耗錢糧罷了。”李開道:“此地有個老宿,名喚魏輔樑,小二哥可認得?”小二道:“卻未聽過此人。”當時說了一會,小二自忙去了。龐泰表三個吃罷,當晚就在店內歇下。
是夜,三個各處探看了一番,都到龐泰表房內計議。李開道:“今日景象,眼見得那二人不在此地了。”朱巧兒道:“正如兄弟所說,那二人做了內間,心中有鬼,怎不怕有朝一日我等來尋,因此斷不敢在此久居,定是躲到別處去了。”龐泰表道:“既如此,明日也不必進谷了,直奔曲阜縣罷。”李開、朱奇兒點頭,各回房歇了,一宿無話。
次早起來,三個吃罷飯,算還了房錢,取路投曲阜縣來。因路途不遠,當日便到。行至城外文廟時,只見人頭攢動,十分鬧熱。三個湊上前去看時,只見文廟前告示板上貼着一紙公文,人羣內有識字的念道:“奉敕宣義郎襲封衍聖公管勾先聖廟孔端友:宣聖,古今師也,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殆未有能違之者。朕既法其言,尊其道,舉以爲治,猶以爲未爲也,又錄其後裔,以褒大之。爾先聖之系,效官東錄,積有年矣。通籍金閨,昇華雲閣,以示崇獎,汝尚勉哉。”後面寫道:“奉聖旨:孔端友特轉通直郎,除直秘閣,仍許就任關升,以示崇獎。”
當時衆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內中有個老兒道:“投胎也要投個好人家,趙官家封孔聖人第四十七代嫡派子孫衍聖公孔端友做官哩。”朱奇兒聽了,上前施禮,問老兒道:“丈丈,我等遠來投親,不料親眷已遷走,敢問可有問處?”老兒道:“尋人何不問孔二郎?此間地面,縱是土地公不知的,問他便知。”朱奇兒道:“敢問孔二郎是何人?”老兒道:“便是孔璠,乃孔端操次子,孔端友之弟,人都喚作孔二郎。”說罷,用手指道:“喏,那人就是。”
李開等看去,只見一個後生走出文廟。便上前施禮,那孔璠止住步,上下打量一番,方問道:“諸位面生,不知有何貴幹?”李開道:“公子可認識一個叫真大義的?”孔璠道:“你等是何人,尋他作甚?”朱巧兒道:“那真大義是我叔叔,我等來投奔的。”孔璠聽罷,伸出右手,上下顛動。李開等曉得是要錢之意,便給了十兩銀子,孔璠方笑道:“此人我卻認識,去年八月間還曾會過一面。聽他說起,自家已是殘廢之人,難圖功名,歸家收拾一番,要去尋人歸隱。如今已不在此地,正不知到何處去了。”李開見說,忙問道:“他還說過別的話麼?”孔璠想了一回,道:“當時閒談,他曾提起昔日護送郯山大客商到東京的話頭,卻未深說。你等要尋他,或可去郯山問問看。”朱奇兒等見說,又問了一回,別無所獲。當時孔璠揣了銀子,哼着歌去了。
當日三個商議,龐泰表道:“那賊極可能隱在某處,與魏輔樑作一處。然適才那姓孔的話,亦不可盡信。”李開道:“郯山在沂州郯城,距此倒也不遠。如今既然來了,且去尋訪一番,再作區處。”龐、朱二人稱是。便不入曲阜縣,轉路投東南方來。
在路行了十餘日,龐泰表、李開、朱奇兒渡過魏河,經青雲山、神峰山,那日到了蘭陵鎮,離郯城不過十里之遙。三個連日趕路,不免疲乏,便在鎮上歇腳。當夜宿在館驛,李開因連日尋不着魏、真二人蹤跡,只睡不着,獨自出門閒走。不覺行到鎮子外,只見殘月高懸,四野清寒。又走了二三裡,望見前面一帶樹林,細看時,林內隱隱射出火光來。李開暗忖道:“深更半夜,什麼人在林中點火?”便躡步入林,近前看時,只見十數個人圍住向火,內裡坐着一個婦人。李開見了,暗想道:“莫不是歹人劫了良家女子到此?”正想間,腳邊竄過一隻野鼠,發出聲響。早吃探哨的發現,大叫一聲。李開見藏不住,自林中霍地跳出,手中飛刀早出,向火堆射去,一時火星四濺。那些人霍地驚起,李開大叫道:“什麼蟊賊,深更半夜,膽敢劫擄良家女子到此!”那夥人聽了,近前來打,早吃李開放開手腳,打翻了兩三個。火光影裡,只見對面一人叫道:“且慢動手,來者莫不是李家賢侄?”李開聽了,忙收了手,霍地跳退數步。月光下看時,見對面爲首立着二人,一個是孔明、孔亮的叔叔孔賓,一個是曹正的妻舅崔猛,那喊話的正是崔猛。李開見了,驚喜道:“原來是孔太公和崔叔叔,二位如何在此?”孔賓、崔猛見果是李開,俱各歡喜,說道:“一言難盡,不想在此相遇。”
看官,那孔賓、崔猛二人到蘭陵鎮,卻與那真大義有些干係。至於有何干系,要從真大義身上說起。原來那年陳希真計議收復新泰,真大義請求相隨,怎奈汶河一戰吃武松砍傷右臂,筋骨已損,再難征戰,只得告退原職,到諸城九仙山隨魏輔樑隱居。臨行前,陳希真厚贈了資糧,後又替他表奏朝廷,給予都監半俸,因此倒也衣食無憂。怎奈那真大義是個武夫,不似魏輔樑是個文人,每日居於山中倒也罷了。待了半載之上,早已閒出鳥來。幸得真大義昔年曾在江湖上有些交際,因此有事,常常有些走動,倒也不致太過煩悶。
光陰荏苒,有話即長,無話即短。看看已是宣和三年九月,那日真大義在山中,忽接得一個請帖。看時,卻是沂州郯山張辟邪發來的。看官聽說,那真大義昔年與真祥麟等初見時,曾說護送郯山大客商去東京,那張辟邪便是爲首的客商。後來得真大義一路護送,安然無事,到東京獲利頗豐,成了郯山財主,因此與真大義有些交情。那年真大義入兗州做內間時,恐人打眼,因此與魏輔樑秘議,化名張辟邪來往,便是借了此人的名號。孰料那張辟邪自發跡後,財迷心竅,竟愈發混賬起來。其所居村莊因舊時李王二姓居多,故名李王莊。張辟邪先與當地保正結爲弟兄,狐朋狗友,網羅成羣,驕橫恣肆,霸住村坊,無人敢惹。後又仗着自家威勢,胡作非爲,強搶民女,無人敢惹,把李王莊改名三家村。爲是上月間,一代姓父女三人遷到三家村,有個女兒,十分顏色。張辟邪見了,便動了歪心思,軟硬兼施,要取代老漢兒子性命。代老漢無法,只得將女兒獻出。代小姐雖不情願,然爲了弟弟性命,只得屈從。張辟邪志得意滿,爲此大擺宴席。又想起昔年交情,故發了請帖與真大義。那真大義不明就裡,只道是嫁娶吃酒,歡歡喜喜地對魏輔樑說了,單人匹馬自九仙山投郯山來。
那日真大義趕到三家村,尋到張辟邪家,只見一片瓦礫場,早無人跡,原來張家吃一夥綠林好漢洗劫了。那夥好漢把頭二人,一個姓孔名賓,本是梁山泊好漢孔明、孔亮的叔叔;一個姓崔名猛,乃是曹正的妻舅。原來那年三山聚義打青州,梁山好漢救了孔賓,崔猛一同上山,隨同征戰。後來孔明、孔亮、曹正先後戰死,孔賓、崔猛不願再留軍中,便拜辭宋江,帶了當年一衆莊客人等,下山去了。本要回青州白虎山,然孔家莊舊處早被雲天彪設營,回去不得。便一路南行,恰行到沂州郯山,見那山生得險惡,倒是個落腳之所,因此紮下營寨。平日裡教小嘍囉開荒種糧,閒時下山,若遇着販夫走卒,任從經過;若是上任官員,箱裡搜出許多金銀時,全家不留。但打聽得有那欺壓良善的暴富小人,積攢得些傢俬,不論遠近,令人便去盡數收拾上山,因此逐漸興旺。
那張辟邪自霸住三家村後,聞得孔賓、崔猛等佔據郯山,與自家分庭抗禮,不由恨入骨髓,奈何自家不會武藝,力不從心。幾番催攢鄉兵征討,都吃打敗,因此冤仇更甚。那日喜慶之日,孔賓、崔猛等出其不意,下山屠洗了張家,救了代小姐,怎奈代老漢和兒子已吃張辟邪暗中派人害死,只得將代小姐救上山暫住。
且說真大義四下打探,得知張辟邪全家爲盜賊所殺,心中大怒,要去報仇。怎奈勢單力孤,更兼武藝已非往日,因此便想去沂州報官。那日北行,遠遠地見大路上一隊兵馬,認軍旗上大書一個鄧字。真大義見了,便擋在路前。爲首將官見了,問道:“你是何人?”真大義道:“將軍敢是去征剿盜賊麼?”那將道:“正是,本將鄧侁,乃沂州兵馬都監,奉新任知州蔣相公之令,前去收捕郯山強盜。”真大義聽了,大喜道:“將軍此來正好,小人真大義,昔年曾隨陳希真征討梁山大盜,收復兗州。那郯山大戶張辟邪乃小人故交,吃賊人所害。小人勢單力孤,報仇不得,正欲往沂州報官。天幸在此遇着將軍,願助將軍收捕賊徒!”鄧侁聽得真大義口中說出陳希真三個字,心中一驚,卻不發作,反堆下笑臉,下馬執真大義手道:“原來是真將軍,有眼不識泰山。”當下便問起真大義過往,真大義那裡想得許多,便將如何遇着真祥麟等人;如何受陳希真之請,與魏輔樑裡應外合,打破兗州;如何在汶河負傷,歸隱九仙山等事從頭到尾都說了一遍。鄧侁聽罷,心中早已有數,便問道:“將軍既從郯山來,可知賊人形勢?”真大義道:“這卻不知。然真某可佯作投奔之人,裡應外合,助將軍剿平這夥賊人。”鄧侁見說,笑道:“將軍此計,正合我意,此番破賊必矣!”便教真大義依計而行。
看官聽說,那真大義其後果然故技重施,來到郯山,謊稱慕名來投。孔賓、崔猛等並未見過真大義,見其說起江湖之事,只道是落難豪傑,遂不疑心,接納入夥,誠心相待,教真大義坐了第三把交椅。未過多時,吃真大義裡應外合,官兵趁夜攻入山寨。幸而真大義上山未久,並無幫手,因此不曾害了孔賓、崔猛。那孔、崔二人知真大義是內間,憤恨不已,然形勢不利,只帶得少數人逃走,山寨遂陷。
當日鄧侁打破郯山大寨,兵士解上殘賊,內中真大義笑道:“鄧將軍,大義之計如何?”鄧侁聽了,好似未聞一般,叫心腹兵士將俘虜一齊推到後山。真大義不知就裡,只道鄧侁與自己做戲與人看。及至見衆賊頭顱落地,方慌張起來,大叫道:“鄧將軍,刀下留人,我是內應,爲何如此?”鄧侁聽了,命左右將真大義推至山坳僻靜處,喝令跪下,上前道:“背義賊,今日便叫你死個明白。你可曾聽得李飛豹之名?”真大義搖首道:“不曾聽過。”鄧侁正色道:“那李飛豹是我親舅,原是沂州團練使,才勇出衆,盡忠職守。那年陳希真等賊攻打沂州,竟爲陳氏父女所害。後來我舅舅只得些撫卹銀兩,那陳希真父女不受責罰,反受了招安,加官進爵。我且問你,天地間豈有這般顛倒之事?”真大義聽了,急辯道:“令舅遇害,令人扼腕。然那是陳氏父女所爲,非幹小人事。”鄧侁罵道:“你這廝還想抵賴,我舅舅雖非你所殺,然你假扮盜賊,助那陳希真奪了兗州,以做招安贄見之禮,正是助紂爲孽!我看你一臉賊相,正是賊眉賊眼賊骨頭,賣友求榮,天下公理正是被你這等賊子所壞,不殺你殺誰?”
真大義見說,還要強辯,早被鄧侁一腳,踢落門牙,滿嘴鮮血。鄧侁便教左右挖個深坑,推真大義入內,用土埋了,只留頭顱在外。又喚左右取刀來,在真大義滷門上開一十字洞,灌入水銀。只見那真大義麪皮紫漲,痛的抽搐扭曲,身子不停向土外鑽。不一時,只見一個血葫蘆挺出地面。鄧侁上前,用手輕輕一拉,一張人皮隨手而起。鄧侁笑道:“這皮質地甚好,正好做馬鞍用。”便教把真大義的屍首剁成十七八段,丟棄荒野,任由餓鷹野犬食之,自引兵馬回城覆命去了。可憐那真大義,半世反覆,自以爲將反間玩於股掌之上,不料終撞着對頭,玩火自焚,化爲南柯一夢,後人有詩嘆道:
大義間賊報王廷,身殘偕隱難封名。
天道好還誠可畏,負義反間命終傾。
回說李開與孔賓、崔猛等重逢,不勝之喜。當時孔賓喚過衆人與李開相見,乃是長王三,矮李四。急三千,慢八百。沙小生,木伴哥。都是那年隨孔亮捉武松的莊客,那笆上糞,屎裡蛆。密中蟲,飯內屁。鳥上刺,牛筋六個或在梁山,或在郯山,都已身故,如今只剩這六個。當時李開回到館驛,引龐泰表、朱奇兒出了鎮子,與衆人相見。當下說起三人下山尋魏輔樑、真大義二人之信,孔賓便將真大義被殺之事相告。原來那日山寨吃官軍攻破之日,急三千、慢八百兩個正在後關,見官軍堵住去路,一時下山不得,便藏在後山山坳隱蔽處,恰巧親睹真大義被殺經過。後官軍撤走,兩個方纔下山去尋孔賓、崔猛等。
當時李開等聞知真大義結局,無不驚訝,方信因果之說。李開道:“如今真大義已死勿論,不知那廝可曾透漏魏輔樑的消息?”崔猛道:“那廝在山上時,曾說起自諸城來,卻未細說。”朱奇兒道:“既如此,可去諸城尋找,或可尋得魏老賊蹤影。”孔賓、崔猛道:“如今山寨已毀,我等僅存這些人馬,不如隨你們同去,也好有個幫手。”龐泰表等三個喜道:“如此最好!”當時衆人商議,恐惹生人打眼,龐泰表等三個自回館驛,孔賓、崔猛等於林中胡亂歇息一晚。次日天明,龐泰表等算還房錢,出鎮與孔賓等會着,贈送代小姐路費盤纏,任其投奔遠親。衆好漢取路投諸城而去,按下慢表。
話分兩頭,那梁山後代下山,前文已說了三路,只剩朱光祖一路未交代。原來那日史應德、朱光祖、阮浪奉命去除馬元、皇甫雄兩個叛徒。因此甫一下山,取路南行。過鹽山,經青州,轉向東行。於路走了多日,已過濰州地界,看看萊州漸近。朱光祖道:“據黃軍師說起,那馬元、皇甫雄當年叛變,受封登州、萊州防禦職銜,如今萊州將近,想那皇甫雄定在此地。”阮浪道:“那馬元、皇甫雄投降已是政和七年的事,如今過了三四年,難保官職不變,須得先去探明一番。”朱光祖道:“說的也是,我等便先入城去,打探明白。”
當日朱光祖三個到了萊州,只見城池堅固,城門邊有軍士盤查。史應德道:“我等如此進去,恐惹人疑,須得改換行頭。”當時引二人到城外集市上,買了氈笠,購了七袋棗子,租兩輛太平車,三個推着入城。那守門的見是做生意的商販,也就不在意,放三個入城。當日朱光祖等入到城內,各處閒行,觀看形勢。看看日中,行到主街,不遠處便是州衙。只見南面遠遠地一派鼓樂,迎面走過一隊兵馬來。朱光祖等立在街邊看時,前面馬上坐着一個將官,後面馬上兩員副將,後跟着大隊兵士。排頭兵士擎着一面引軍紅旗,大書:“兵馬總管皇甫統制”。那些百姓都立在路旁看熱鬧,有識得的說道:“皇甫統制此番剿賊又得勝了!”朱光祖等看時,那人不是皇甫雄,更是何人?原來那皇甫雄自歸誠後,受封萊州防禦一職。到任後,倒也兢兢業業,恪盡職守,更兼有些武藝,頗立功勞。三年期滿,升做兵馬統制之職。因近日萊州明堂山有夥盜賊出沒,皇甫雄受命征討,不上一月,便已成功,今日凱旋而還。
當日軍馬行到府衙前,朱光祖等看時,只見冷冷清清,並無人出來迎接。當時皇甫雄下了馬,吩咐一名副將帶兵馬回營,自引餘下那名副將入衙。史應德等見了,都心中納罕。便尋路人問爲何如此冷清,那人道:“你不曉得,那皇甫統制雖多建功勳,卻與州官不睦,縱然得勝,也是無人相迎,已是常事。”史應德等聽了,暗暗點頭。當日尋附近一家客店,暫且歇腳。
是夜,吃罷晚飯,史應德三個私下商議,朱光祖道:“今日見着那賊,恨不得一矛戳翻了他,只是大路上,急切不好下手。”阮浪道:“賢弟休急,這皇甫雄有些武藝,且身邊常有扈從,若要刺殺他,誠非易事,須得智取爲上。”朱光祖道:“哥哥有何良策?”阮浪道:“如今虛實不明,須得先打探明白,纔好用計。走探聲息之事,你我都不在行,只得勞煩史叔叔走一遭。”史應德笑道:“這是那裡話,我明日便去。”
次日一早,史應德吃了早飯,出門去了。朱光祖、阮浪自在店中計議。至日暮時,史應德歸來,面帶喜色。朱光祖、阮浪接入,詢問如何。史應德道:“幸不辱使命,都已探聽明白。你道這萊州知府是誰?原來正是那年上山拜見宋公明頭領,天使侯蒙之弟侯發。”朱光祖、阮浪聽了,都吃了一驚。史應德道:“那年侯發授萊州府知府,上任途中路過樑山泊。因平昔渴仰梁山,因此上山晉謁,並告知其兄侯蒙保奏天子招安梁山之事。不料後來呂方、郭盛刺殺了侯蒙,那侯發得知後,初未肯信,後多方查訪,方知是實,詫異不絕者累月。自此深恨大寨,視綠林好漢爲敵。後來那皇甫雄叛變,受封萊州防禦。侯發初時尚不知,後聞得皇甫雄原是梁山招賢堂好漢,十分惱怒,處處與皇甫雄爲難。那皇甫雄是個粗人,不知就裡,只道侯發嫌棄自家出身,更兼是頂頭上司,自古‘不怕官,只怕管’,因此一味忍讓,只圖立功報效。後剿滅幾處盜寇,都省升作統制。那州內官員與侯發同聲同氣,見皇甫雄盜賊出身,卻受上官擡舉,得居要職,都甚不滿,因此與他爲難。”
朱光祖道:“如此說來,那皇甫雄便一直做縮頭龜,忍到今日?”史應德道:“也不是,我聽得人說,上年元旦時,州內官員到府衙聚會,滿座官員,或談笑風生,或吟詩作賦,卻無人理睬皇甫雄。那皇甫雄忍耐不住,忿然起立道:我乃粗人,有一詩獻與諸位。便大聲吟道:‘皇甫有詩上衆官,文武看來總一般。衆官做官卻做賊,皇甫做賊卻做官。’那些官員滿擬看他笑話,不料驟聞此詩,鴉雀無聲,慚愧入地。因此更加怨恨,同心排擠皇甫雄。皇甫雄無可奈何,只得忍耐。”朱光祖笑道:“這廝倒有些血性。”阮浪道:“當年馬元、皇甫雄在清真山,與官兵戰至最後,勢窮迫不得已方降,且未再與大寨爲敵。平心而論,勝卻那魏輔樑、真大義等賣友小人多矣。如今既是萊州文武不睦,我倒有個計較。”便對史應德、朱光祖說了,二人稱妙。當時商議罷,各去歇息不提。
且說那萊州知府侯發,穩坐州官之位已達五六年,因善迎上意,肯使金銀,故而未曾調離。然諸事雖順,只是深恨梁山及皇甫雄。本要尋皇甫雄過失,但皇甫雄勤勤懇懇,公事上滴水不漏,尋不着短處。一直難以下手。那日侯發正在府衙,忽見衙役投上一封信,問是何人所投,只說貼在衙門上,不知何人。侯發心中疑惑,接過看時,見封皮寫着侯知府親啓。拆開一看,見上面寫着兩句:
政和六年二月十一日,新任萊州府知府侯發到梁山拜見天魁星君忠義大王宋公明。
侯發看了,驚出一身冷汗,惴惴不安,自思道:“當年上梁山之事,我從未對外人說,旁人如何得知?”又想了一回:“若說知曉,難不成是梁山餘黨?”心念及此,忽又想到皇甫雄,心下着慌道:“難不成是他?如今我與他勢同水火,若不早下手,待他告發,大事去矣。”便急召心腹商議,派人到皇甫雄家前後左右羅織,私自查察,尋他破綻。
再說皇甫雄,自討賊得勝歸來,一如往常。每日忙完軍務,便自歸家,並不出門。那日忽聽有人來訪,便開了門,只見一個年輕後生,卻不認識。皇甫雄道:“小兄弟是何人,來此何事?”只見那後生撲通跪下,大哭道:“皇甫頭領!”皇甫雄聽了,心中大驚,忙關了門,將那後生拉入內廳,細問緣故。那後生道:“小人周旺,原是清真山一名小嘍囉,頭領並不曾見過我。那年官兵征討,大寨將破,小人冒死逃出求援。後來大寨失陷,小人又跟隨梁山各處征戰,後見大勢已去,僥倖逃出,孑然一身,舉目無親,流落到此。恰聞得頭領在此做官,故來投奔。”皇甫雄見說,將周旺扶起。因家中並無老小,便留其在家,每日交談,甚是歡喜。
轉眼過了月餘,皇甫雄與周旺已是十分熟絡。平日裡無所不談,那日說到當年歸誠之事,皇甫雄嘆道:“當年我與馬大哥投誠,實不得已。我等堅守清真山,遣人告急,本以爲梁山救兵不日就到,不料那宋公明不仁不義,近在蒙陰,亦不肯來救,因此只得納降。”周旺道:“這卻是統制錯怪那宋公明瞭。”皇甫雄聽罷,驚道:“此話怎講?”周旺道:“那年梁山攻打蒙陰失利,宋江、吳用退入新泰,聞知清真山尚未失陷,本要撥兵去救。不料吃猿臂、召村兩路兵馬守住小汶河,死死牽制,因此來不及救。小人當年就在新泰,因此知曉。”皇甫雄聽得此言,長嘆一聲,緩緩道:“不想竟是我等錯怪了宋公明兄長,如今想起來,昔日爲救清真山,梁山數位良將殞身,若無緣故,怎會見死不救?我等萬不該生疑的。早知如此,當初若死戰到底,保全名節。也強似在此苟活,屈沉下僚,終日受小人的腌臢氣!”當日嘆息不已。
過了幾日,已是十一月天氣,那日雪霽天晴。皇甫雄忙完公事歸家,見了那雪,忽憶起當年衆頭領在清真山賞雪飲酒的事,便與周旺在院內擺了桌子,擺上蛑蝤越醪,自搬出幾個牌位來。周旺看時,上刻着鐵城牆周興、黑弒神王伯超、鬼見愁來永兒、烈絕大郎赫連進明幾人名號。皇甫雄道:“我等六人當年在清真山歃血爲盟,結爲骨肉兄弟,後來四人戰歿,只剩得我與馬大哥二人。馬大哥如今在登州,常有書信往來,卻難得見上一面。每年初雪時,我便擺設四位已故兄弟牌位,設祭一番,算是不忘當年結義之情了。”周旺見了,不免心中感觸。當日暢飲一番,兩個頹然醉倒。
且說侯發自接無頭信後,恰似無頭蒼蠅一般,日日如坐鍼氈。那日忽接得報說,皇甫雄在傢俬自設祭,追薦昔日清真山盜賊。侯發大喜道:“這廝終被我抓着把柄了!”便教點起兵馬,待夜深時分,要去捉皇甫雄。不想那州衙之內有個皁吏,名喚柏子男,平素欽敬皇甫雄爲人。聽得這信,暗道不妙,悄悄出府徑至皇甫雄家,告知備細。皇甫雄聽了,大吃一驚,說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自去尋上官評理。”柏子男道:“統制兀自這般癡,一旦被捉,豈容你辯解?眼下不走,到時悔之晚矣!”說罷,出了門,飛也似走了。
皇甫雄思慮半晌,對周旺道:“事到如今,你我只好遠走。幸而我無老小,你我收拾了便走。”當時二人打栓包裹,兩個背了,各胯口腰刀,提條朴刀,出門便走。看看紅日西沉,兩個急奔南門來。忽聽得城頭暮鼓響,皇甫雄道:“遭了,城門要關了。”奔至南門,果見城門剛剛關閉,兩個急得頓足跌腳。正是:飛上青天無門路,遁入地府迷黃泉。畢竟皇甫雄兩個能否出城,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