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拔山舉鼎莫恃能,一身難與命強爭。
天彪百戰勝亦敗,希真千算總成空。
今朝水泊遭傾覆,他年太行任縱橫。
回首狠鬥廝撲事,相逢泯然一笑中。
話說龐毅、聞達接報有人闖營,各執兵器,齊出帳外,只見轅門處已是鬧嚷一片。急趕過去看時,卻是鄧宗弼、張應雷二將與衛兵撕打。原來二人自鹽山戰敗逃回,正巧路過此地,見營中飄着龐、聞旗號,曉得是自家人,便來投奔,不料守門的卻是大名府兵士,不認得二人,攔住不許進營,因此鬧將起來。當時聞達喝退小卒,同龐毅請鄧、張兩個入營,進帳坐定。燈光下看時,只見二人衣衫襤褸,甚是狼狽。鄧、張兩個便將打鹽山失利,辛從忠、陶震霆不知生死的事都說了。龐毅、聞達大吃一驚,都道:“區區鹽山,怎會如此厲害?”鄧宗弼道:“休提了,總怪我等輕敵之故,如今只好到梁山自縛請罪。”龐毅道:“眼下張經略引兵移駐曹州,已不在梁山,我二人奉命到大名府押解梁山賊目回去,我等便同行罷。”鄧、張兩個應了。龐毅、聞達便吩咐設宴相待,宴畢,又叫軍士伺候兩個洗浴,換了新衣,安排歇息了。
次日早起,四將領兵起行。行了兩日,早到曹州。彼時祝萬年、真祥麟、楊騰蛟、苟桓四將已將兗州、沂州兩處九名梁山大盜解到曹州,張叔夜同賀太平、蓋天錫、雲天彪、陳希真等正盼捷報,忽聞龐、聞、鄧、張四將同回,都不解其故。當時四將入營,鄧宗弼、張應雷訴說敗報,大衆驚倒。龐毅、聞達獻上王飛豹首級,將半路遇劫一事稟報。正議論間,又見軍士傳來青州書信,張叔夜接過看時,卻是王進、哈蘭生報史進被劫之事。正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那張叔夜連聞變故,不覺跌坐椅上,口中喃喃道:“怎好,怎好……”。
當時衆將也都看了信,只見雲天彪勃然大怒道:“鼠輩焉敢如此!”便對張叔夜道:“經略,鄧辛張陶四將曾隨小將討賊,哈蘭生亦是麾下之人,如今接連失利,春秋責帥,小將難辭其咎。乞請帶本部兵馬,即日北上,收捕殘賊,將功折罪。”張叔夜聽了,轉頭問賀太平、蓋天錫兩個道:“今日之事,二位怎麼看?”賀太平道:“賊人劫囚之意,不惟救其同黨,亦欲阻我班師。幸其餘三處賊目已平安解到,可先派兵赴青州將剩餘賊目押來,免得另生事端。”蓋天錫又道:“賊人既劫走史進,必回鹽山。雲留守節制山東全省,此番前去,一爲順道知會青州,二來掃蕩殘賊,三可尋辛、陶兩位將軍下落。”張叔夜點頭,便依賀、蓋二人之議,令雲天彪剋日出兵。
且說雲天彪惱鹽山之恥,整夜未眠,眼巴巴望到天亮,清點本部人馬,除哈蘭生負傷尚在青州外,傅玉、雲龍、劉慧娘、風會、聞達、歐陽壽通、畢應元、龐毅、孔厚、唐猛等十一位文員武將都齊。當時分撥衆將,雲龍、龐毅、唐猛爲前軍,雲天彪自領傅玉、劉慧娘、畢應元、孔厚爲中軍,風會、聞達、歐陽壽通合後並督押糧草,點起天兵六萬,張叔夜、陳希真等親送出徵。一路上旌旗嚴肅,隊伍整齊,直奔鹽山而來。
且說鹽山自分派衆人下山後,鄧天保、黃漣、龐泰良日夜提心,派人往來探聽消息。過了七八日,忽聞張大能、龐泰圃等歸山,忙下山去迎,當時與唐斌、文仲容、盛本幾個相見,甚是歡喜,同邀上山,擺酒接風。飲酒間,忽聞廳外喜鵲羣叫,龐泰良掐指算了一回,道:“又有好事了!”果然晌午時分,史進、王大壽、趙富、龐泰表四個回山。衆人見救出史進,驚喜無限,重複入席,兩路人各將此行說了一遍。鄧天保笑道:“今日救出史大郎,又添了幾位新兄弟,真是蒼天有眼。”衆人都喜。黃漣道:“眼下歡喜尚爲時過早,官軍大隊將至,我等須設法迎敵了。”衆人聽了,便問如何措置,黃漣道:“老夫已備下幾份大禮,要親自送給官軍,只須如此如此。”衆人都道:“軍師妙算,真個不弱於智多星吳學究!”當日大衆計議,便留史進、趙富守寨,其餘頭領盡數下山,迎敵官兵,不在話下。
回說雲天彪引軍北行,路上劉慧娘道:“青州、大名府兩路遇劫,可見賊人頗有見識。臨行前,媳婦已囑姨夫小心爲上。又聽鄧、張二將說起,那鹽山已將虎翼山、蛇角嶺人馬並作一處,其夥內定有高人在彼,我等在明,賊人在暗,此行凡事須得小心爲上。”天彪稱是。
行了四五日,已入青州地界。看看日中,大軍行到一個三岔口,只見道旁立着幾個老兒,好似鄉紳模樣,身後引着一夥男女老幼,遠遠望見官軍,伏地便拜。雲龍見了,忙報知中軍。雲天彪等急赴前軍,見衆人仍跪在那裡,便都下馬,上前扶起。那爲首的老漢道:“足下可是雲天彪雲將軍?”雲天彪道:“晚輩正是,不知老丈有何事?”老漢笑道:“老朽姓滿,乃是左近瑞龍鎮三家村人氏,犬子曾在馬陘鎮當差,聽將軍講那《春秋大論》,回來說了,老朽甚是傾慕,又聞將軍近年掃平山東衆盜,愈加敬仰。今聞聽將軍北征,特召闔村老幼,備了些酒肉,犒勞天兵,聊表敬意。”雲天彪聽了,堆下笑臉道:“多謝老丈,雲某實不敢當。”當時那老漢便叫衆人斟酒,獻與官軍。
當時雲天彪接了,正待要飲,只見劉慧娘道:“公公一向廉潔愛民,豈能取百姓分毫?”雲天彪見說,已知其意,便對老漢道:“感承老丈一片心意,只是無功不受祿,酒肉便不吃了罷。”老漢見說,變了臉道:“聽這位姑娘言語,莫不是怕老朽有歹心?老朽年近七旬,一生熱腸,未曾受如此猜忌,今姑娘紅口白牙,竟如此侮辱人,直教人羞活於世。”便要去撞樹,衆人慌忙攔住。那邊廂,劉慧娘已把酒碗給孔厚看過,並叫小卒先嚐過一碗,見並無事,略放了心,便上前對老漢賠禮道:“適才卻是奴家莽撞,這廂賠罪了。只是行軍打仗,士卒最爲勞苦,不如將酒肉分與出征兵士如何?”老漢道:“有何不可?”便教人將酒肉都交予官軍,任其自理。雲天彪見了,倒有些過意不去,便自斟了碗酒,一飲而盡。那老漢方纔消氣,又說些祝頌的話,自引大衆去了。
黃昏時分,官兵到了青州城,就於城外紮營。留守官與王進、哈蘭生前來拜營,彼此見面,雲天彪動問那日情形,又囑咐切記封鎖消息,自撥一千銳卒隨王進、哈蘭生押解賊目到曹州。議完事,那留守官便相邀入城赴宴,只見雲龍來報:“白日吃了酒肉的軍士都痢泄不止。”雲天彪聽了,急與劉慧娘等巡視各營,共計數百人,雲天彪怒道:“那老匹夫竟如此昧良!”說罷,自家也覺腹中有些響動。劉慧娘道:“當時軍士喝完,卻都無事。”孔厚道:“想是那老兒怕我等察覺,用了慢藥。”當時雲天彪只得婉謝了留守官,就於營中歇臥,那留守官與王進、哈蘭生自回城去了。當晚孔厚配了藥,與雲天彪及兵士喝了,次日早起,已無大礙,只是折騰了半夜,兀自有些虛乏。
那雲天彪因受誆騙,發誓要滅鹽山。當日離了青州,引軍北行。日暮時分,已到博興縣地界,將近大清河,早接報有賊兵隔河紮營。天彪傳令沿河紮下三個營盤,又教劉慧娘觀看形勢。慧娘領令,就中軍營內駕起飛樓,夕陽下用天眼望時,見賊兵也紮下三個營,岸邊挖下壕溝,卻並無一隻船筏。當時暗暗點頭,便下了飛樓,進帳對天彪道:“賊軍果有能人,我等未到鹽山,他先下山來迎。看他在對岸挖下壕溝,似要與我久持。”雲龍道:“我等利在速戰,不如今夜分撥人馬從上下游偷渡過去,左右夾擊,彼時大軍飛渡,三面攻打,必能得勝。”天彪頷首,傳令天黑後,雲龍、傅玉,龐毅、唐猛各引兵三千去上下游,相機渡河,衆將領命。
看看月輪已升,官軍埋鍋造飯,升起炊煙。雲天彪正與劉慧娘、畢應元、孔厚在中軍帳內商議要事,忽聽帳外喊聲大作,迭次來報:“賊兵劫寨,已殺入中營。”衆人吃了一驚,面面廝覷道:“賊人怎生渡河的?”劉慧娘忙傳令道:“休要驚亂,速調左右二營來救。中軍堅守不動,但有賊兵來,不問多少,只管神臂弓、佛郎機打去,休容他靠近中軍帳。”言未畢,早有火箭射着大帳,衆人忙出帳外,指揮官兵列陣守護。賊兵狠命衝突,都吃神臂弓、佛郎機阻住,死傷頗多,只得退去。雲天彪等見左右二營援兵遲遲未至,也不敢貿然追擊,只是緊緊護定中營。約莫半個時辰,雲龍、龐毅等方趕到,問起時,都說見中軍起火,要來救時,卻被賊兵擋住,後賊兵自退,才得過來。
當時查點,損傷三千餘人,只見傅玉身帶重傷。雲天彪大驚,忙問緣故。傅玉道:“小將在營外巡綽,見賊兵殺來,前去迎戰,卻吃賊兵裹住,當先一員賊將,使一柄開山大斧,聽其手下指點,便徑奔小將。小將自不小心,吃他砍中右肩,幸得風會將軍趕到,方殺退賊人。”雲天彪怒道:“不滅此賊,我誓不收兵!”便傳令盡起兵馬前去廝殺。只見斥候來報:“賊兵都已渡過河去了,用的正是小姐的飛橋之法。”看官,那飛橋之法本爲劉慧娘所創,橋板以黃牛皮做就,軍士可以分帶。湊起來頃刻成一座浮橋,千軍萬馬,任意可渡。用畢,頃刻可以收拾,毫無形跡。那年汶河渡一戰,就已被吳用探得,因此聚獸陣勝了陳希真一陣,今日黃漣照樣畫葫蘆,便是劉慧娘也一時被他瞞過,因此折了便宜。
當時衆人商議,畢應元道:“賊兵劫營未能得逞,不如今夜也去偷襲他一陣?”劉慧娘道:“不必了,我料賊兵此時已退。”衆人驚問其故。慧娘道:“賊中出謀劃策之人,十分狡詐,在河邊挖下壕溝,不過是障眼法。如今他已得逞,知我軍亦可渡河,必不會坐等了。”便派兵士用捍水橐稐過河探營,果然回報賊營已空,衆人驚服。
雲天彪道:“我兒可有應對之法?”慧娘道:“賊人下山迎戰,無非是怕天兵圍他巢穴。如今他既撤走,我等便輕裝尾隨其後,教他不得喘息,就此直搗賊巢。此外賊人狡猾,我另有一險計,可誘其分兵,然後破他。”便說與衆人。雲天彪即傳令三軍只帶七日干糧,輕裝追擊賊兵。又留畢應元、龐毅、歐陽壽通看守糧草,孔厚留下醫治傅玉,安排已定。
且說黃漣兩番使計,都被劉慧娘所阻,回營與衆人道:“那女諸葛智計超羣,真乃勁敵。”便與大衆商議,連夜撤退,只留下空營,另吩咐王大壽、王飛豹、盛本分頭行事。不料官軍竟渡過河,緊逼上來,鹽山衆人退多少裡,官兵便進多少裡,如此行了兩日,已到蛇角嶺。黃漣對衆人道:“這卻是難事了,如今甩不掉官軍,只好先與他對陣看看。”當日鄧天保、黃漣、龐泰良、龐泰圃、龐泰表、唐斌、文仲容點起人馬,都出陣前。官軍隊裡,雲天彪、劉慧娘居中,左手雲龍、風會,右手聞達、唐猛,兩陣對圓。只見唐斌手提一百二十斤開山斧,徑出陣前,大罵道:“卑鄙小人云天彪出來,今日我要替關勝兄長報仇!”風會指與雲天彪道:“此人便是傷了傅將軍的。”天彪大怒,正待出馬,早見雲龍拍馬舞刀,直取唐斌,唐斌掄斧相迎。兩個戰到五六十合,雲龍漸漸氣力不加,刀法散亂,只得撥馬而走。唐斌立意要斬雲龍,緊追不捨。不覺惱動了大刀聞達,飛馬攔住,唐斌只得舍了雲龍,來戰聞達,又鬥了五十合,不分勝敗。
官軍隊裡,唐猛見了,要逞本事,舞偃月銅劉,就步下趕將來。龐泰表見唐斌、聞達兩個鬥了多時,早已心癢難耐,見唐猛又出,大罵道:“啐!我以爲官軍有甚麼能人,原來都是隻會車輪戰的宵小!”掄大鐵椎直撲過去,迎住唐猛,兩個都是步將,正是對手。當時各無言語,搭手便打,正鬥間,唐猛驀地一驚,原來龐泰表的兩隻獒犬已到,從左右直撲過來,唐猛正迎戰龐泰表,無暇分身,早吃獒犬一左一右,咬着右臂左腿。風會見唐猛危急,忙舞刀來救,文仲容見了,大叫一聲:“無恥庸奴,你的對手在這裡。”挺丈八蛇矛直出陣前。當時兩個交手,狠命相搏,鼓角齊鳴,兩個好漢並了十數合,不分勝負。眼見那邊唐猛已十分危急,此時雲龍已回陣上,忙張弓搭箭颼的射去,正中左邊獒犬後腦,登時斃命。雲天彪見了,親引大軍掩殺過來,鹽山軍馬也一呼而上,當時混戰一場。天色已晚,兩下里只得權且收兵。
且說鹽山衆人收兵,龐泰表因愛犬戰死,失聲慟哭,便要去報仇,吃衆人勸住。黃漣道:“今日之戰,可見官軍一無弱將,如此纏鬥下去,恐有疏失。”文仲容道:“龐軍師何不施法破敵?”龐泰良道:“賢弟不知,但凡法術不可輕用,唯危急時方可行之,否則必遭天譴。如今我等勢尚未危,因此難以使用。”大衆點頭。
回說官軍收兵,雲天彪急喚營中醫官爲唐猛治傷,見左腿僅皮肉傷,右臂卻已鮮血淋漓。唐猛罵道:“真他娘晦氣!往日打虎擒豹都不曾着些傷損,今日卻被狗咬。”劉慧娘道:“那是吐蕃獒犬,性發時,能搏狼鬥虎,非尋常家犬可比。”當時教人用暖轎送唐猛至孔厚處治療,前腳剛走,忽接得後軍報說:“糧草爲賊兵所襲,焚燬大半。”衆人聽了,無不失色。劉慧娘驚道:“我不是叮囑幾位將軍過麼,怎會失手的?”
看官,說到這裡,須得將前後情節交代明白。原來官軍追擊前,將餘下糧草盡屯在大清河北岸一處三面環水之地。劉慧娘料鹽山或將來劫糧草,於是囑咐畢應元、龐毅、歐陽壽通三個,仿那年捉劉唐的法,就在入口處佈下陷地鬼戶,營內僅留少量官兵,以作誘餌。王大壽、文仲容、盛本三個奉黃漣之令,帶三百小嘍羅,將帶風火、轟天等炮數百個,前去探看數日,果見官軍糧草盡在彼處,又守備空虛,於是趁夜偷襲。當時官軍拉動陷地鬼戶,將文仲容、盛本與王大壽隔開,文仲容、盛本兩個見中了計,索性帶嘍羅衝入糧草大營,點起炮來。龐毅、畢應元引軍來迎,文仲容與龐毅交戰,不上二十合,被砍傷左肩,投火自爆而死。那些嘍羅也都不要性命,點着身上火炮,將糧草焚燬大半。畢應元用箭射盛本時,卻吃盛本閃過,一刀刺着左腿,攧下馬去,貼身兵士拼命救走。盛本再要趕時,當不住官兵衆多,兩邊亂箭射來,盛本面頰、身上中了十餘箭,被衆軍所殺。陷地鬼戶外,王大壽敵住歐陽壽通,見大勢已去,只得虛晃一槍,殺出一條路走了。
回說雲天彪得知糧草被焚,對劉慧娘道:“糧草是大軍根本,如今失了,如何是好?”慧娘道:“此役雖失了糧草,卻斬了賊軍二將,也算得勝。如今須趁賊人損兵折將之機,與他決戰,一股滅之。”天彪然之。正要起兵,忽接報辛從忠來見,衆人喜出望外,忙迎入內,便問備細。辛從忠道:“小將那日中了賊人詭計,被逼到懸崖邊,與一賊將同落崖底,那賊當場跌死,小將吃一棵樹掛住,雖閃肭了腿,卻得了性命。後蒙一樵夫相救,在家住了幾日,傷勢痊癒,本欲南歸,幸遇着大軍。”劉慧娘道:“陶震霆將軍何在?”辛從忠道:“小將亦不知陶將軍下落。”天彪聽了,又添一重心事,便令大軍緊追賊兵。不料卻忽起了數日大霧,官軍不明虛實,那敢冒進,因此失了鹽山衆人蹤跡。待霧散盡,大兵至鹽山時,早已人去寨空。雲天彪等商議,軍糧將盡,又不知鹽山殘賊逃往何處,只好將寨柵盡數焚燬,商議收兵,按下慢表。
再說陳希真自送雲天彪出師後,日日小心在意,生恐再出差池。那日天晚,諸事已畢,正在帳中打點內丹,忽見一人掩入帳來,陳希真吃了一驚,定睛看時,只見來人手拄竹杖,身長八尺,年過七旬,面貌魁梧,須垂銀白,卻似同道中人。陳希真忙起身道:“敢問道兄何人?”那人答道:“貧道劉永錫,甘露嶺下筍冠道人便是。”陳希真聽了,忙施禮道:“原來是仙人光臨,失敬,失敬,陳某曾聽得仙人那年於寧陵戲阻宋江一事,絕賊人圖東京之念,真有大功於社稷也!不知今日光降,有何見教?”劉永錫道:“貧道乃山中閒人,本不應再糾纏俗事,然素敬汝近年蕩寇事業,因此有要事相告。”陳希真忙請就坐,便道:“請仙人明示。”劉永錫道:“我前些日曾去薊北赴龍沙會,得知梁山餘黨雖已就擒,但並非均受典刑。貧道念王法森嚴,豈容盜賊漏網?料必有人來救,故泄露天機,特來相告。”陳希真聽了,又驚又喜,道:“仙人真乃心繫王室。實不相瞞,宋江等三十六賊已有一個被劫走,尚未拿獲。餘下賊衆,恐亦爲賊黨所念。”劉永錫道:“玄女娘娘已委龍虎山張天師並廬山張真人、二仙山羅真人處置此事,願汝善應之。今日貧道言行,你知我知,切莫教旁人知曉,就此告辭。”
陳希真聽得本師之名,心中驚愕,見劉永錫要走,忙拉住下拜道:“願仙人以蒼生爲念,助陳某一臂之力。”劉永錫忙扶起道:“道子請起,不必如此。”陳希真道:“適才仙人所言,此事與龍虎山、廬山、二仙山等真人均有干係,若是如此,陳某斷難守住宋江等人,還望仙人助我。”劉永錫嘆口氣道:“罷了,罷了,送佛送到西,救人須救徹,看王家面上,貧道願助你一臂,只是不知如何相幫?”陳希真道:“我便使個‘瞞天過海’的法,如此這般,如何?”劉永錫道:“甚好!”陳希真又道:“陳某有面乾元寶鏡,運動罡氣在上面,能教他黑夜生光,數裡內的吉凶也照得出。我因恐耗精神,不敢輕用,如今正好一卜吉兇。”
當時陳希真恐生人打眼,便自打掃淨室一間,與劉永錫兩個入內,用香花燈燭供起那面寶鏡,兩個近前。希真念動真言,鏡面上布了罡氣,看那銅鏡,只三寸大小,空空無物。注目良久,但見鏡中忽現出一片海洋來,波平浪靜,船上立着五六十人,有男有女,可巧空中飛過百十隻大雁。那夥男女指指點點,都用弓箭射那雁羣,只見大雁紛紛下墜,轉眼間僅剩三十餘隻。那夥男女再要射時,只見海面驟起風浪,船隻顛簸,卻把十數個男女閃下海里去了,餘下之人待要再射……陳希真定睛細看時,驟覺頭暈眼花,支持不住,竟仰面栽倒,虧得劉永錫扶住。當時定了定神,再看鏡子時,早已空空無物。陳希真道:“怪哉!往日我用這寶鏡,從未中途而止,今日卻是頭一遭,真不解何故。”劉永錫道:“適才鏡中所見,眼見得是官兵捕賊之狀,可惜未見結果。這倒不妨事,貧道通些六壬之數,便用大六壬神課卜個吉凶。”說着從懷中取出一物,陳希真也熟悉六壬之術,看那物時,卻是個棗木太乙六壬式盤,內圓外方,上凸下平,刻着北斗七星及干支星宿篆文。當時劉永錫將式盤在桌上平放了,用手將天盤轉動,閉目默禱,待天盤停下,看了斗柄方位,又掐指算了一回,方道:“此課現賊克之象,賊人恐今夜即至!”陳希真道:“既如此,我馬上去佈置,今夜便要捉賊。”當時對劉永錫說了計劃,又與了一件寶貝,悄悄送他出去了。
另起話頭,且說王子靜、東方橫那日離了天環山,暗暗叫苦,原來兩個在龍沙會上飲了鐵柺酒,那酒雖能增益道法,卻飲後七日難以施法。兩個只好在山下尋着人家,買了兩匹馬,望南而行。走了六七日,方到梁山,只見一片斷壁殘垣,不見一人。尋周邊百姓問時,方知官兵已移駐曹州。兩個只得轉程,行至曹州北門外擲金山下,方是未牌時分,東方橫道:“時候尚早,你我先尋個店吃些飲食,天黑再作計較。”王子靜點頭。當時兩個就近村市尋家麪館,點兩碗素面吃。說來湊巧,只見鄰桌圍着一圈客人,正在那裡閒話,數內一個道:“那日我在大路見官兵押着數十輛檻車過去,看那檻車中,卻都是梁山大盜,想那班人昔日破曹州,殺高衙內,何等威風,不想竟吃那張叔夜剿滅了,這人真個厲害!”一個應道:“那些梁山大盜押在那裡,不知是甚麼三頭六臂的模樣,真想去瞧瞧看。”又一個道:“聽說那張叔夜怕官兵入城擾民,因此兵馬都紮在曹州南門外,那宋江等想必定是監在城外良安營內。”圍觀衆人七嘴八舌,又說了些旁話。東方橫、王子靜兩個聽了,各使了眼色,當時吃完麪,會了鈔,同出店來。東方橫道:“師兄聽得麼?清師兄想是關在曹州南門外官軍大營裡。”王子靜道:“道聽途說,尚未可信。那陳道子認得我,煩請師兄先去查探一番,再議救人。”東方橫應了,便與王子靜來到僻靜處,從包裹裡取出兩套衣服,兩個改扮成百姓模樣,東方橫自去探營。
約莫黃昏時分,東方橫回來道:“我去曹州南門良安營外高阜看了,見營內果有二十七輛檻車,外有數重官兵往來巡綽,端的戒備森嚴。”王子靜道:“可曾見到清師兄?”東方橫道:“不曾,那些檻車都用布罩了,看不到裡面。”王子靜沉吟道:“這卻奇了,平白無故,罩那檻車做什麼?”忽猛醒道:“陳道子、陳道子,你真個刁猾!”東方橫道:“師兄何意?”王子靜道:“那陳道子有一面乾元寶鏡,可卜未來之事,或許他已知救人之事,因此故佈疑陣。”東方橫失驚道:“如此怎好?”王子靜想了一回,問道:“往日清師兄可曾贈與你甚麼貼身物件?”東方橫道:“我想起來了,那年小弟助他取得玄黃吊掛,臨下山分手時,清師兄觸景生情,贈我一柄玉如意,說是那年下山助宋公明破高廉時,羅師伯贈與他的。我當時推辭不過,只好受了,至今還帶在身邊。”說罷,自腰間取出。王子靜道:“天助我也,清師兄有救了!本師張真人所贈的鮫人珠,持者除了水火不侵,尚可據所知之物尋其新舊主人蹤跡,有這如意,便可知其下落矣!”當時取出那顆鮫人珠來,對着那柄如意細看了一回,喜道:“有了!那陳道子果然刁滑,卻把清師兄並衆好漢藏在曹州城內蔣大隆京貨莊裡了。”東方橫道:“既如此,你我便將計就計,師兄去良安營假意救人,引其注意,小弟趁機到城裡救人。”王子靜點頭道:“事不宜遲,你我立馬動身。”當時約定已了,兩個分頭行事。
不說王子靜,單說東方橫取路投曹州北門來,其時城門尚未閉,東方橫照常進城,一路尋到蔣大隆京貨莊,就在對面一家客店選了一間最頂層的房間,查探對面動靜。看那京貨莊時,只見前面是門店,後面是個大空闊院落,屯着各種雜貨。捱到後半夜,聽那譙樓更次,已是四鼓一點,只見南邊一派紅光,鬧聲隱隱。東方橫暗忖道:“想是子靜師兄得手了。”便使個移身訣,潛入蔣大隆京貨莊後院。那日正是七月二十三,殘月在天,東方橫就月色裡四下瞧時,見靠北牆角處有一倉房,大門緊掩着,便踅過去。正待開門時,只見四下喊聲大起,數十莊客執刀叉棍棒衝出,就中一道人笑道:“陳道子確有見識,先料着你這賊來!”那道人不是別人,正是劉永錫,當時祭起陳希真給的拘魄金繩,要捉東方橫。說時遲那時快,東方橫右手早將寶劍擲出,與金繩鬥做一處,左手已從袖中抽出一方青羅帕,扔於地上,變成一朵青雲,踏上了,騰空投南便走。劉永錫那裡肯舍,也念念有詞,踏了竹杖,來追東方橫。當時兩個一前一後,那寶劍與金繩也在空中纏鬥不休。看看已到南門外,但見火光影裡,王子靜隻身衝出良安營,瞥見東方橫與劉永錫,忙將左手捏個真武訣,向那金繩一指,那拘魄金繩反把劉永錫捆住,跌下塵埃。那筍冠道人劉永錫不虞有此變故,此時縱有三頭六臂,也跌個七葷八素。當時王子靜、東方橫兩個會着,投北去了。
那邊廂,陳希真、祝永清、陳麗卿等衆將自營中追王子靜出來,早已不見蹤影,卻見劉永錫被拘魄金繩捆翻在地。陳希真大驚,忙念訣收了金繩,扶起劉永錫看時,已是頭破額裂。陳希真此時也顧不上隱晦,急喚醫士來救。只聽劉永錫輕聲告知賊人劫囚未成,稍爲放心,忽聽耳畔有人告道:“我們奉法旨守護結界,奈九天玄女聖旨降來,責我等逆天行事,要治我等之罪,如今只得撒開。”陳希真面如死灰,大叫一聲:“禍事了!”霍地立起身,向城內奔去。衆人不明所以,緊隨其後。比及叫開城門,奔到蔣大隆京貨莊後院,只見那些莊客盡數橫在地上。打開倉房,將衆多檻車細看時,赫然見寫着“公孫勝”的已是空空如也。正是:機關算盡,難逃茫茫天數;劫處逢生,竟辭滾滾紅塵。畢竟不知公孫勝被何人救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