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姑娘,您該起了。姑娘?若是再不起,爺該從朝上回來了。”我還睡意正濃,敘敘便開始有些着急地喚我。這幾日天兒愈發暖和,我卻是睡得早,起得晚了。之前無心與允禮一說鳥雀吵人,這數日來,清早的鳥鳴確實小了許多,也不知是用了什麼法子。這般一來,反倒愈發助長我的嗜睡了。
“爺早朝回不回與我何……”話說了半截兒,那“幹”字還未出口,我如夢初醒般騰得坐起,“壞了,晚了。”我記起今日該是我去允禮書房隨侍之日,若是他下朝回來我還未過去,豈非怠慢?來不及多思,我趕着更了衣,洗漱畢,早點也未用便推門而出。只是雖然想着趕快,我進殿時,允禮已然在書房內了。
“給爺請安。翛翛來遲了,爺恕罪。”我內心有些忐忑,任何一位上司都不會對遲到的屬下客氣的,也不知座上那位會不會罰我。
“第一日便來遲,嗯?”允禮坐在桌前,聽得我請安之聲,仍舊低頭執筆疾書,並未擡頭看我一眼。從他的語氣中,我聽不出他的任何想法,只是最後那個反問般的語氣,讓我有些惴惴不安。
“回爺的話,翛翛早晨,起晚了些。”我保持着半蹲的姿勢,回話時甚至能感受到小腿處襲來的陣陣酸意。
“本王想着不若讓海總管將捉了的鳥雀都放回來?”允禮依舊未擡頭,“這般你便不會睡過了。”
“翛翛知錯。”
“起來吧。隨本王去用早點。”允禮說着,放下筆站起身來。
他話音雖落,我卻未曾反應過來。用早點?他就這般將這事兒一筆帶過了?我直起身子,卻有些發怔。
“這般匆匆跑來,必是未曾用早點。本王也還未用,隨本王用些。”允禮將我帶出書房,來到小桌前。小桌上已是擺滿了點心小食。“坐吧。”他自坐下後對我道。
“多謝爺,這,不合規矩,我站着便好。”
“翛翛,自你學了規矩後,拘謹了許多。”允禮擡頭看我。
“不是拘謹,而是知禮了。”我偏頭回答。
“這裡並無旁人,無需拘禮,坐下吧。”允禮笑說,“如今看來,還是原先那個不拘一格的小丫頭有趣。”
我應言坐下,雙手一攤:“爺難道不曾聽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麼?我只是守禮了,可不是改了性子。”
“這般倒又像是原先的你了。”允禮輕聲一笑,“用早點吧。”
見允禮動了筷,我也開始用膳,只是喝了幾口粥,又夾了幾塊糕點,便擱下了筷。我本就吃得不多,以前家裡媽媽總讓我多吃些,可我就是極易飽,吃不了多少。清朝雖說一日兩膳制,可宮門王府又豈同尋常百姓?雖然正膳兩餐,卻有早中晚點夾於一日之間,雖沒有一二十道膳食,卻也有好幾碟。原本丫鬟並沒有這三點之制,允禮卻命海總管兩膳三點一份不少送至我房中。這般一日下來,我愈發不知餓的滋味。
“就用了這麼些?”允禮見我放下筷子,蹙眉問道。
我點點頭。
“怎麼吃的這樣少?”
“我已經飽了。”我回答道。見我這般,允禮也沒再說什麼。我一直等他用完早點,跟着他一起回了書房。
“爺,我需要做什麼?”見允禮回到桌前,我卻不知自己該幹些什麼。
“說是隨侍,不過一個名頭罷了。”允禮笑笑,“沒什麼需要做的,又不真把你當丫鬟使。”
這回我是真的驚訝了。原先雖說允禮答應過我貼身侍婢只是給我一個在王府留下的理由,可倒也未曾想過他真的什麼也不要我做。“無所事事,也很無趣呀。”我看着他道。
“過來幫本王研磨吧。本王還有公文要閱。”允禮示意我過去,又問道,“你可會研磨?”
我點頭應下聲,走到他右手側,捏起墨塊,在加了水的硯臺裡輕輕來回移動。允禮見我這般,也點點頭,打開一本公文開始批閱。目過幾行,許是有了些許意見,他順手提筆,在硯中一蘸,便落下筆去。只是筆尖才碰到紙張,便是化開一小朵墨花。允禮雙眉一擰,似要訓斥,擡頭見我,約是記起研磨之人並非平日的小廝,倒是生生將眼中的不悅壓了下去。“翛翛,這墨也太稀了。”允禮指着紙上的墨花與我道,“你之前可曾研過墨?”
“沒有。”我低聲道。本以爲研墨極爲簡單,如今卻是出了醜了。
允禮輕笑着搖了搖頭,擱下手中筆,掂起墨塊在硯上幾個來回後取過一張紙,從筆架上取下一支大號的筆吸飽墨,在紙上寫下一個“一”字,遞給我。而後,他又起身從一個匣子中取出一方嶄新的硯臺和一塊未曾用過的墨,一併放到我手中:“墨色如紙上這字一般纔是最好。你去一邊坐吧,好好試試,等你胸有成竹再幫本王研墨。
我捧着這些東西,走到允禮右下首的座前坐下。照着那一筆的濃度,我幾經嘗試,卻總是顯淡。幾番下來,我有些沒了耐心,索性將那墨塊使勁來回幾下,再一嘗試,卻發現墨汁有些過濃。我擱下筆,甩了甩髮酸的右手,很是鬱悶。
“你急什麼?”允禮的聲音忽然傳來。我回頭看他,卻並未見他從公文中擡起頭來。可是他確實在與我說話,“本王都未曾催你,你這般着急做什麼?”
“我並未着急。”我接着允禮的話道。
“未曾着急?你最後那幾下用力的,不是耐心殆盡心中急了是什麼?”允禮眉角上挑,擡頭看向我道。
“是有些耐不住了。磨了許久,這墨色總是淡了些許。”我不自覺地微低下頭去。
“你看本王這書案,”允禮指着身前的桌几對我道,“你可看到有多少奏摺公文?”
我依言將目光投射過去,眼中的不明所以瞬而被訝異所替。提眸一瞥,允禮書案上堆疊的兩沓公文同他的肩一般高。“爺何時須將這些批閱完?”我不禁問道。
“今夜。”
“今夜?如何做到?這麼多公文,爺怕是得熬一夜了。”我忙得道。
“這些皆是皇兄交派之事,許是要一日夜才能閱完。你可有見本王有絲毫焦慮急躁?”允禮邊問着,邊起身至我身側,從我手中捏過那墨塊,掃了一眼墨塊的下端,“心若沉靜如水,動亦平緩端方,那般磨墨,墨塊底端必是平整。而你,你瞧這墨塊,是平是斜?”
我聞言看向允禮手中墨塊,那墨塊底端參差不齊,與“平整”相去甚遠。
“落筆必先研墨,研墨須先靜心。”允禮緩緩說着,邊拿着那塊墨在硯臺中平緩地來回移動,“翛翛,只有心平,才能知曉何時的墨纔是濃淡適宜的。在本王身邊,本王不求你何,惟願你能靜心。”話落,手頓。允禮將那墨塊交還於我,徑自走回書桌前批閱公文。我側過墨塊一瞥,底端,平整光滑如新。
再重新將墨塊直立於硯臺之上,我嘗試沉我之心。來回,來回,僅是這兩個極爲簡單的動作,我卻不厭其煩地重複着。墨塊平移之間,我原本有些好勝,焦躁的心也一點點沉落,落入無邊大海,連落水聲都不曾發出。不知來回幾遍,似乎感覺這墨應是差不離了。我擱下手中墨塊,執筆提腕,左手一捋衣袖,再次寫下一筆。這一筆,墨色與允禮的那一筆幾乎不差分毫。
擱筆,將硯中墨倒盡,重新用水研墨。幾番調整,終於是找對了感覺。我將攤在桌上的筆墨紙硯都收拾妥當,側首見允禮正微擰雙眉在紙上疾書。不願打斷他的思緒,我放輕腳步走到他身邊,左手扶袖,右手掂起那鍍着金龍的寶墨在一旁研磨。允禮似乎並未注意到我的存在,運筆蘸墨皆若無旁人。
他應是在寫奏章。我探頭去看,雖不是很能看懂他寫了什麼,卻一眼被那字所吸引。這字跡,我太過熟悉。我曾幾乎遍尋他所留存於世的碑,書畫,牌匾等等,不僅能一眼認出他的字跡,更曾模仿過些許。如今,這熟悉的字跡呈於眼前,而書寫的人更是於我跟前,心中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尤甚。從不敢想,我竟能親眼看着他揮毫弄墨,只覺得,我確是萬分有幸的。
洋洋灑灑幾頁紙,允禮終於是寫完了奏章。他從一側取過寶印,鮮紅的官印落於淺黃紙上,象徵着他的身份。揉了揉太陽穴,允禮偏過頭,終於注意到我的存在。“翛翛?”
“爺可是累了?我去叫人奉茶可好?”我擱下手中墨塊道。
“方纔,是你研的墨?”他有些驚訝,見我點頭後,又重新拿起奏章細細一看,最終滿意地點點頭,“完琦嬤嬤所言不假,你果然極爲通透。”
“爺可要小憩一下?”我問道。
“不了,還有這許多事未處理。這些墨汁足夠本王寫一陣,你也無需立侍着了。本王書房架上典籍頗多,外間更有諸多藏書,你可以隨意翻翻。”允禮指着書架子對我道。我點頭應下。
看允禮又埋入公文堆裡,我也不願去擾他,輕手輕腳走到門邊,推開屋門,囑咐外頭侍立的丫鬟去泡茶。茶水送來,我令小丫鬟繼續在外頭候着,自接過茶水,送到允禮書案前。早聞得史學家評價雍正殫精竭力,堪稱勤政之表範。皇帝勤政,底下王公大臣自然也忙碌。我知曉允禮和怡親王允祥都是實心爲國,兢兢業業之人,也知曉他們總是忙於朝政,卻不曾想,他會是這般忙碌。
給他送了茶水,我徑自走到一旁,在書架前踱步。允禮的書架中,自有四書五經,《史記》、《資治通鑑》、《戰國策》、《左傳》等等耳熟能詳的書籍和各國列傳,更有無數我從未聽過,甚至連書名都認不全的典籍。我隨手抽了一本《初刻拍案驚奇》,隱約記得這當是一本明代小說,頗有些興趣,便坐到一旁翻了翻。書中語言雖不深奧,可沒有標點的書我實在讀得費勁。雖說這書語言並非文言,與我以前看過的《三國》《紅樓》頗爲相似,但這書一旦沒了標點,確乎是折磨人的。再加上我本就不太熟悉繁體字,看這書,竟比我當時第一次看英語原著還要吃力。
看書若是看不懂,便容易犯困,加之書房內炭火暖意融融,我書沒讀幾頁,眼前卻是有些恍惚。也不知心不在焉翻了多久,竟捏着書一手垂在桌沿,邊枕臂睡去。
也不知多久,只覺着有人在碰我手中的書。本就是極淺的小憩,一感覺到動作,神思已是醒了一半了,還未等全清醒,允禮低沉的聲音便傳來:“翛翛,翛翛,醒一醒,這般睡,又該着涼了。”允禮一出聲,我立刻睜開了眼。
他輕輕從我手中接過書,合上放在一側,“已是約莫巳時,隨本王用膳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