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玉指環!”不知是誰率先叫了一聲,衆人都回過神來,紛紛衝到猥瑣漢子的屍身邊,在他身體上七手八腳一通亂摸,血玉指環卻不見了!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慢慢現出懷疑的神色,忽然刷的一聲齊齊拔出隨身武器,刀劍相向,喝道:“是你拿了血玉指環!”“我沒拿,是你拿了纔對!”“胡說!信不信老子一刀砍死你!”跟着就是“砰”的一聲,兩個人交上了手。
眨眼間,茶樓中有七八對都交上了手,一通混亂廝殺,刀劍聲不絕於耳。幾支刀劍就明晃晃的在溫文的年輕人面前晃過來晃過去,他卻十分鎮定,慢慢的喝完杯中茶,站起身來,向外走去。
沈萱也跟在他身後,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出了茶樓。
茶樓外,陽光正好,暖洋洋的照在人身上十分舒服。溫文的年輕人擡手遮住眼睛,仰頭看了看陽光,忽的回過頭來:“今天陽光真好,正適合到郊外踏青。”他這話卻是對沈萱說的,象是早知道沈萱會跟過來。
沈萱也點頭道:“三月初三,古稱上巳節,傳說是王母娘娘召集各路神仙開蟠桃會的日子。天上此刻,想必熱鬧得很。”溫文的年輕人笑道:“沈兄莫要忘了,三月初三,也稱鬼節,民間傳說,每到這一天的晚上,陰間和陽間的界限就消失了,陰間的街市到處張燈結綵,披紅掛綠,大街小巷擠滿了華麗的鬼魂,人的魂魄經受了陰間的誘惑,就會紛紛跑到鬼市去遊玩,看戲聽曲。待到第二天早上雄雞報曉,鬼市收市的時候,有少數貪歡的遊魂樂而忘返,忘了返回陽間,就只好留在陰間了。”
沈萱看了看頭頂的陽光,不由失笑道:“大好日頭底下,聽兄臺講這樣的故事,真要令人渾身毛骨悚然了。”溫文的年輕人道:“此刻現下,不正有一名人的魂魂要進入陰間了麼?”他指的是死在茶樓中的猥瑣漢子。
沈萱道:“你不想看看他死之後,血玉指環落在了誰的手裡?”溫文的年輕人搖了搖頭:“血玉指環之說,牽涉鬼力亂神,純屬無稽之談,我是不信的,何況是從那個編故事的說書老人口中說出。”
一提到說書老人,兩個人的面色同時變了變。——只因他們同時想起,茶樓亂起來的時候,不但猥瑣漢子身上的血玉指環不見了,那個奇怪的眇目老人也不見了!
“難道……?”溫文的年輕人住了步子,這時他們邊走邊談,已離開茶樓幾十步遠。沈萱道:“只怕當時打鬥一起,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猥瑣漢子和你身上的時候,說書老人便早已將血玉指環偷走了!”他抱臂沉吟了一下:“若連他都要打血玉指環的主意,那麼——血玉指環的傳說,只怕是真的……”
“管他呢!”溫文的年輕人忽然笑了起來:“那名猥瑣漢子臨死前說,要將金鏢易百園易老鏢頭一家全部變成怪物,這話也能信麼,反正打死我是不信的。”他邁步又往前走:“聽說福州安泰河,有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之稱,你我初到福州,不如去那裡看看?”
安泰河就在三坊七巷西側,蜿蜒流淌,他們坐在從當地人那裡僱來的一隻小船上,沿途經過金斗橋,館驛橋,觀音橋,沿水而下,一路但見古樸的石砌牌坊,蒼勁茂盛的古榕,潺潺流水聲中,但聽艄公在船頭指指點點,講解三坊七巷的掌故。說三坊七巷是唐王審知羅城時形成的,向西三片稱“坊”,乃是衣錦坊、文儒坊、光祿坊,向東七條稱“巷”,依次爲楊橋巷、郎官巷、安民巷、黃巷、塔巷、宮巷、吉庇巷。
溫文的年輕人坐在狹小的船篷內,與沈萱相對而坐,笑道:“沈兄與在下以茶代酒,杯茶相交,卻不知在下姓名,竟就隨在下而來?”他看着沈萱,目中竟閃過一絲促黠的神色。
沈萱道:“方纔在茶樓之中,那猥瑣漢子自稱臨風閣弟子,竟然三劍就破了石千尋的泰山十八盤,功夫已是不俗,兄臺卻以一隻杯盞,便將他立時斃命,”他頓了一頓,道:“那麼兄臺的劍法,高過他何止數倍?”
溫文的年輕人神色不變,微微笑道:“天下高手輩出,劍法高過此人者,誠如過江之卿,何其之多!”沈萱道:“我雖未看你出一劍,但卻看到了你身上佩的劍,乃是寸影流光的流光劍。所以,”他朝溫文的年輕人一拱手:“流光劍蘇舜澤,沈萱見禮了!”
溫文的年輕人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忽然大笑了起來:“難怪我妹妹會喜歡上你,沈公子果然是個有趣的人!”
他忽的長身而起,淡藍色的身影一閃,人已自船中飛了出去:“今日黃昏後,我會在回龍橋上等沈公子,讓我見識下天下聞名的墨夜刀沈萱,是不是配得上我滿月山莊的掌上明珠!”
他的人如輕鴻,一飛即泯,清朗的語聲卻還留在空中。沈萱坐在艙中,卻一動未動。他知道,他又碰上了一名棘手的對手。
蘇雨珞是滿月山莊莊主唯一的女兒,她的兩個哥哥和父親,一向把她視如珍寶。而滿月山莊號稱擅長機關陣圖,奇門八卦,莊中機關陣法密佈,若沒有莊中人的帶領,外人根本無法進得去,甚至連滿月山莊的入口都難以找到。幾十年來,外人從未窺見過滿月山莊的真容。只有偶在滿月之夜,聽夜行的人講過,隔着層層樹林和迷障,看見過滿月山莊的輪廓,高大,靜謐,有鵺雉停在月下樹端守望,但是才一眨眼間,那麼龐大的滿月山莊便突然消失,好似只是一個幻象。
滿月山莊到底擁有多少迷霧重重的秘密,外人不得而知。只知道滿月山莊,從不許外人踏足。而莊中唯一容許行走江湖的兩個年輕人,便是蘇雨珞的兩個哥哥,大哥蘇禹烈,二哥蘇舜澤,兩個人各以一柄旋影劍和流光劍聞名江湖,合稱“旋影流光”。
方纔蘇舜澤的出現,便正是代表了滿月山莊對這位未來女婿的考較,已經開始了。若未取得滿月山莊的全然信任,他們斷不可能容許沈萱進入滿月山莊,更不容許他見到蘇雨珞。而如果取得了滿月山莊的信任,便將揹負起山莊的秘密,那到底是什麼樣的秘密?這秘密是否和血玉指環有關?
沈萱正這樣想着的時候,眼前忽的一亮,河岸邊,一個佝僂的人影映入眼簾。那個人鬚髮斑白,揹着把胡琴,右手緊緊抓着一個錦囊,裡面看起來沉甸甸的,那人一邊佝僂着身子慢慢行走,一邊用沒瞎的那隻眼睛盯着手中的錦囊,獨眼中放出貪婪的光芒。
待到走到一個轉角,那人左顧右盼沒有人,這才倚着牆角坐了下來,雙手捧着那隻錦囊,正欲打開,一隻手忽然伸了過來,在他肩上拍了拍。
眇目老人一驚擡頭,眼前並無人影,他驚喝了一聲“誰?”立即下意識地緊緊捂住了手中的錦囊。
右肩忽的又被人輕輕一拍。眇目老人連忙睜着一隻眼,向右瞧去。
一個人影卻倏的出現在他的面前,修長挺拔,雙手抱臂,正從上而下注視着他。
眇目老人連忙將錦囊往懷中用力塞去,一邊喝道:“沈萱,你沒事鬼鬼祟祟的,跑來這兒做什麼?”
“是麼?”沈萱在他面前蹲了下來,直視着他:“我倒要問問你不在茶樓說書,跑到這古宅老地來做什麼?”
他伸出一隻手,勾住眇目老人懷中的錦囊一角,用力一拉,錦囊便從眇目老人懷中拉了出來,錦囊散開,裡面跌出幾隻金燦燦的大元寶。
眇目老人連忙將元寶一隻只往錦囊中撿回,一邊怒道:“沈萱,枉你號稱遊俠,視錢財如糞土,怎麼和我一個可憐巴巴的半瞎的老人搶元寶!”
“你是半瞎不假,可是你真的是一個可憐巴巴的老人麼?”沈萱盯着他,語氣忽然變得嚴厲起來:“血手趙奪,生平酷愛嗜血殺人,以殺手爲生,每殺一人,必以掌印其鮮血於牆上留記,三年前,於陝甘道殺了武當弟子盧平,見其妻美貌,心生歹念,意圖不軌,恰遇行鏢至此的金鏢易百園鏢頭路過,被易鏢頭路見不平,一鏢射瞎了左眼,並令其發誓日後永不殺人。”他的目光冰冷如劍,盯着眇目老人,一字字道:“你現在又想做什麼對易老鏢頭不利的事,趙奪?”
眇目老人慌張起來:“我哪是什麼趙奪,你認錯人了!我不認識趙奪!”他慌慌張張的從地上爬起來,轉身欲逃,頦上卻忽的一痛,被沈萱扯去了假須,露出鐵青色的下巴,當即惡狠狠的道:“沈萱,你不要欺人太甚!”
忽的拋下金元寶,負手往肩上一抽,自背上的胡琴中抽出一柄狹長的鐵劍,一劍向沈萱迎面刺了過去!
他以殺手成名,每一劍又狠又厲,直指要害,全無花哨,沈萱接連躲過幾招,忽的袖中一道白光一閃,趙奪便覺虎口一震,裂出血來,忍不住“哎喲”一聲,鐵劍失手掉在地上。
沈萱盯着他,一步步走了過來,他趕緊彎腰,想要將鐵劍撿起,卻被沈萱一腳踏在鐵劍之上,紋絲不動:“‘血玉指環’的事,事關臨風閣的最大秘密,只有臨風閣最高層的人才知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趙奪用力將鐵劍一抽,卻被沈萱一腳踏在手上,頓時疼得倒抽一口冷氣:“我就是知道!你管得着嗎?”
沈萱道:“還嘴硬?你錦囊中的那些元寶,是誰給你的?”他走近了一步,逼視着趙奪:“說!是誰收買了你,讓你易容成說書老人,講那個‘血玉指環’的故事的?他的目的何在?他爲什麼要你謊稱茶樓中的那個猥瑣漢子手中的血玉指環是真的?”
他一連串的逼問,問得趙奪措手不及,獨眼一轉,忽的道:“爲什麼你不是臨風閣中人,你也知道血玉指環的故事?你怎麼知道那隻血玉指環一定不是真的?”沈萱一怔,趙奪卻忽的從地上彈起,袖中射出三枚毒蒺藜,人向後電射而出。
沈萱揮袖一擋,卻見趙奪的人眼見已經逃出,卻忽的從空中失重般落下,跌倒塵埃。他的咽喉上,插着一枚銀光閃閃的毒針。
沈萱連忙追了過去,卻見趙奪剩下的那隻獨眼已經翻白,看着沈萱,咽喉中嘰嘰咕咕,沈萱湊近了去聽,卻聽他斷斷續續說的是:“血玉指環的血誓,一定會實現的……易百園一家一定逃不過的……嘿嘿!”
說完這句話,他眼一閉,便即氣絕。沈萱蹲下身去,摸遍了趙奪的全身,也沒找到那枚血玉指環。
空曠的古宅,沒有人影。沈萱立在當地,呆了很久,他有很多的想不通。他想不通是什麼人要殺趙奪滅口?他想不通既然血玉指環不在趙奪身上,那它到底在誰身上?他想不通爲什麼一隻假的血玉指環,趙奪卻一口咬定它的血誓會應驗?
沈萱想了一下,忽的失聲道:“不好!”血玉指環既然不在趙奪身上,那麼它必然還留在茶樓之內。既然有人能暗中指使血手趙奪做這一切,那麼現在的茶樓,豈不是危險得很?
他忽然返身,向同福茶樓飛奔而去!
日頭偏西,陽光已經黯淡,黃昏的風中,流動着一絲不祥的氣息。
當沈萱穿過幾條街巷,返回同福茶樓門口的時候,他的步子不由得變得沉重起來。因爲,他已經從流動的晚風中,嗅出了一絲的血腥氣。
他擡起手,慢慢的推開茶樓大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副他始料未及的情形。茶樓中桌椅傾倒斷裂,一個個屍體伏在桌邊,椅子上,手中的兵器滑落,牆壁上,地上,到處是留下的血印,還未乾涸。
——所有人都死了,無一活口!他離開前還充滿喧譁人氣的茶樓,轉眼間卻變成了人間地獄!
沈萱一步步穿行在每一具屍體間,看起來,這所有人好象是爲了爭奪血玉指環,互相懷疑殘殺而死的,可是沈萱卻已經看出,他們每個人的咽喉處,都有一道細細的紅線,那纔是致使的一擊,從出手的速度和方向來看,幾乎所有人都是在同時死在那一道致命的一擊之下,沈萱幾乎可以想象出,來人是如何以一柄劍,瞬間割斷所有人的咽喉,數道紅線連成一線,他殺掉這裡的幾十個人,至多隻用了三劍!
那是何等快而冷酷的劍!宛若流光!
風從窗外吹來,春日溫軟的晚風,吹進這荒如墳墓的茶樓,也忽然變的冰涼。
沈萱的心更加沉了下去。
因爲他發現,在這滿地的屍體中,唯獨不見了猥瑣漢子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