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死一般的靜。
黑,伸手不見五指般的黑。
沈萱睜開了眼睛,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腦中還殘留着迷香的味道,讓他有片刻的恍惚。是的,他記起來了,他從易宅之中,被地上血中的迷香所迷,墜入了這片黑暗的地道之中。
這裡究竟有多大?有多遠?怎樣才能出去?
他將手撐在地上,方要爬起身,身旁五尺內,卻忽然傳來一聲低低的喘息!那象是野獸受傷時的喘息,帶着危險和狂暴的氣息。
那麼近在咫尺!
沈萱在黑暗中握緊了手指,還未動作,對方忽的一拳擊了過來,帶動鐵鏈抖動的聲響。那一拳風聲呼呼,如同虎豹搏人而噬,勁力極強,沈萱側身避過,那人拳中的鐵鏈卻忽的甩了過來,“啪”的一聲,在他肩頭打過,半邊臂膀立時火辣辣的生疼。
他立時一拳揮出,黑暗中那人聽聲辨位功力極強,瞬間變招,黑暗中又是一拳擊出,正中沈萱胸前,如鐵錘砸中胸口,力逾千鈞,沈萱忽覺喉頭一甜,一縷溫熱的液體從嘴角溢出。
但同時他的一拳也擊中那人,將對方擊得蹬蹬後退兩半,一陣喘息,想必亦是受了重傷。但那人只喘息片刻,又低吼着撲了上來!對着沈萱呼呼連出數拳,毫不間歇,根本不管沈萱的拳擊向他身上何處。那般不要命的打法,簡直是面對最厲害的敵人,知道任何招式都已無用,完全是以命相搏。
黑暗中,沈萱感覺到對手每拳擊出,雖然無比凌厲,但卻是完全只用右手出招,他的左手難道是殘廢了?面對如此不要命的敵人,武學上的拆解防守都已毫無用處,他拼着身上捱了幾拳鐵錘般的重擊,瞅準空檔,一拳擊在那人左臂之上。
果聽那人一聲痛哼,抱着左臂,頹然倒地。鐵鏈在他身上,嘩啦啦的一陣抖動,落了下來。
沈萱身上連捱了這等高手雨點般的數拳痛擊,也伏在地上,喘息不止。
黑暗中的兩個人,虎狼般的對峙,都在提防對方突然發招突襲,誰也不敢放鬆警惕。
地道中,重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只聽得見兩個人的呼吸。
“嚓!”黑暗中,傳來火石點亮的聲音,一支火摺子,在前方亮起。那支火摺子,擎在一個人高舉的手中,照亮了他的側臉,也照亮了這個黑黝黝的地道。
火光亮起的剎那,沈萱看到那個人的側臉時,忽然停止了喘息。“你很驚訝麼,沈萱?”那個人手裡舉着火摺子,側臉在暈黃的火光下溫潤秀美,映射出淡淡的玉石般的光澤:“當你還在四處爲我尋找水源爲我解渴的時候,我卻設下陷阱將你關到了這裡?”
他扭過頭來,靜靜的看着重傷倒地的沈萱,眼睛裡,琥珀色的瞳仁閃着寶石般的幽光:“或許,以你的聰明,你早該想到了,是我將你誘到易宅,是我在地上的血中下了迷香,讓你跌進這地底迷宮,所以,指使猥瑣漢子用假的血玉指環下血誓的是我,買通血手趙奪假扮說書老人然後將他殺死的是我,以幫助屍王爭奪南疆控制權爲誘餌讓他幫我用秘術害死金鏢易百園一家的也是我,”他一口氣說完,脣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這所有的一切幕後主使,都是我,你驚訝嗎,沈萱?”
沈萱伏在地上,喘息漸漸平息,終於苦笑了一聲:“其實從猥瑣漢子假死復活的那一刻,我便隱隱猜到了是你。”“哦?”蘇舜澤道。沈萱笑了一下:“以你的武功,如果要殺死一個人,他便是大羅金仙也莫救,但是猥瑣漢子居然能夠復活,唯一的解釋,就是你當時並沒有有意要殺死他。釘在他額頭上的那片茶杯碎片,其實只釘入他臉上的人皮面具,他實際上並沒有受傷。”
“說的不錯。”蘇舜澤點了點頭,目中露出讚許之色:“你竟連這個都已想到。”“所以,”沈萱繼續道:“當我聞到你假裝中了屍血之毒,留在地上血中的迷香時,我立刻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後果,只不過,那時卻已來不及。”
——那是極厲害的南疆迷香,香氣一入腦,整個人便立時陷入了昏迷。
“可是,”沈萱擡眼看着他:“告訴我,你所做的這一切,是爲的什麼?你營造了假血玉指環的一切,也只騙得了天下人一時,因爲真的血玉指環一旦出世,你所有這一切苦心經營,便將化爲雲煙。”
“因爲,”蘇舜澤仰面望向地宮黑黢黢的頂部,目光彷彿越過那裡,看到萬里穹蒼:“我想要真的血玉指環……”他知道這個答案,一定令沈萱震驚不已,隔了良久,方道:“這也是我重返滿月山莊,向我的家族贖罪的機會。”
他目光幽幽,道:“雖然你不是臨風閣中人,可是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傳說,下在血玉指環上的血誓,並不止一重。而其中有一重,是關於我們滿月山莊的。”
他不等沈萱回答,自顧自的講了下去:“三百年前,魔教對中原發動了一次規模最大,聲勢最浩蕩,也最爲慘烈的進攻,接連摧毀華山、崆峒、青城、峨眉、崑崙,圍武當,攻少林,血洗江湖,將中原武林幾乎推至絕境,那個時候,臨風閣正如日中天,名聲鼎沸,閣主顧晚重接到七派聯名求救密信,深感中原武林,同氣連枝,一損俱損,理當同舟共濟,共御外敵,於是在北高峰上,與七派掌門共襄誓願,同迎大敵。”他頓了一頓,道:“當日七派一閣所用來聯盟血誓的,便正是血玉指環。只因血玉指環上的誓願,神明共鑑,一旦下了血誓,便不可違背,一旦違背,神鬼共誅。”
“那是七派掌門第一次看到玄鐵爲環、西崑崙玉爲戒面的血玉指環,戒面上紅光暗伏,彷彿神魔的異眼。七派掌門雖是第一次看見血玉指環,卻已經感受到了指環上的神秘力量,於是與閣主顧晚重一起,咬指滴血爲誓,結下密約。當日的密約是什麼,後人無從得知。但是七派一閣聯盟,在北高峰上共同聚擊魔教,同心戳力,有如神助,那一場大戰雖然血流成河,日月無光,卻最終將魔教擊退。雙方元氣大傷,各自修養百餘年。”
“這件事情我知道,血玉指環自第一代閣主顧西來以降,一直在臨風閣歷任閣主中代代相傳。”沈萱喃喃道。
“可是我要說的,卻是當日七大派掌門中的一位,峨眉掌門儀綃。”提到這個名字,蘇舜澤的臉,也在火光下微微變色:“儀綃師太在出家之前,曾暗戀滿月山莊莊主蘇堯,然而蘇堯當時喜歡的,卻是一位叫做瑤之的姑娘,縱是那位姑娘得了不治之症身亡,他卻念念不忘,寧可終身不娶,也不願接納她。儀綃師太又羞又怒,絕望之下出家,拜在峨眉掌門門下,遞度之時,曾持劍自斷青絲,聲言此身不死,怨念難消。”
“幾年之後,掌門圓寂,儀綃師太登上峨眉掌門之位。而那時蘇堯也因思念瑤之,積鬱成疾,離開了人世。七派一閣在北高峰締結盟約,當日儀綃師太看到那枚傳說中的血玉指環,便藉機在締約之時,向血玉指環上多下了一重血誓。那個血誓是,——”蘇舜澤閉了閉眼,仿似竭力平伏內心中翻滾的思緒,語聲中卻帶着微微的震顫:“她願以萬箭穿心、死無全屍作爲交換,向血玉指環起下血誓,要滿月山莊的所有人,子子孫孫,無窮後代,要他們所有的人,只要是他們愛上的人,將會死去或者離開他們,讓他們象離開水不能呼吸的魚一樣,永遠得不到真愛!”
蘇舜澤的語聲顫抖着,在地洞中迴盪,彷彿是當年那個一輩子得不到真愛的女尼,在藉着他的口,重複着那樣一個至厲至毒的詛咒。當日北高峰頂,那個形容枯槁,一生憔悴的女尼,以至兇之條件,向血玉指環交換了一個永生永世報復自己所愛之人的至毒誓言。她的雙目中有血淚流下。而幾日後的正魔大戰中,她果然橫死北高峰頂,刀斧加身,四肢被斬斷,死無全屍。縱是死得那麼慘無人形,女尼的頭顱卻是面帶殘酷笑容的,因爲她知道,擁有神靈之力的血玉指環,一定會兌現她的血誓!
這,就是她不惜粉身碎骨,在心愛人死了之後向他所施的報復。這個報復,將要由他的子子孫孫來承受,她要讓他哪怕死在黃泉之下,也永難安生。
火光搖晃着,照得黑黢黢的洞壁四周,一片光影搖移。蘇舜澤用力控制住自己的手,然而火摺子卻在他的手中抖得厲害,他的臉上,兩行眼淚悄無聲息的滑了下來:“三百年來,滿月山莊一直承受着這個最惡毒的詛咒,我的祖輩、父輩、哪怕是到了我這一代,我們所愛上的人,都會莫名其妙的死去,或者離開我們。”
他緩緩掉過頭,瞪着沈萱:“也許我騙了你很多次,可是那一句話卻是真的。——我愛上了我大哥的未婚妻,其實我大哥一直不喜歡她,一直反對這門親事。可是那天,他的未婚妻子卻突然染上不治之症死了,她一直好端端的,那天卻突然死去,族人這才發現了我愛上她的秘密。大哥厭憎這樣被不祥籠罩的家族,決然出家當了道士,而我,也因爲這樣的禁忌之戀被滿月山莊趕了出來,——只有找到真的血玉指環,破除指環上的血誓,我才能重返滿月山莊!”
“原來……真相是這樣子的啊!”沉默良久,沈萱終於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你現在一定很恨我吧,沈萱?”蘇舜澤看着他,淚水在他臉上漸幹,又恢復了幾分溫文爾雅的大家公子之態:“其實在同福茶樓之時,我本想把你引離開這個局的,我帶你乘遊安泰河,便是看在小妹雨珞的份上,想讓你置身局外。卻沒有想到,你卻自己發現了血手趙奪的秘密,自己返回茶樓,繼續追查,我不得已,只好親自出手,以銀針殺了趙奪滅口,再將你引入易宅,——若不是如此設計,以你的聰明機智和身手,我斷難囚禁住你。”
沈萱沉吟着,道:“當你發現我對血玉指環很感興趣的時候,你便將我也視作了你的獵取對象?”
“獵取對象——”蘇舜澤嗤然一笑,目光閃動:“這個名字倒是有趣!沈萱,莫非你已經猜到了我的所有佈局?”
沈萱點了點頭。“你先在同福茶樓中,借趙奪假扮的說書老人之口,說出血玉指環的秘密,然後由猥瑣漢子出局,拿出假的血玉指環起下血誓,所有人,除了臨風閣,都會相信猥瑣漢子手中的那枚血玉指環是真的了。”他頓了頓,道:“但是臨風閣中,幾位閣中重位之人,全部都知道血玉指環仍在臨風閣中,但是既然猥瑣漢子假扮臨風閣弟子,用血玉指環對易老鏢頭下了血誓,一石激起千層浪,臨風閣便不得不派人徹查此事。而真正手中持有血玉指環的人,一定會親自來調查,猥瑣漢子手中那枚血玉指環的疑竇。這便是你的餌——你要從追查這件事的人中,找出持有血玉指環的那一人,而所有追查假血玉指環的人,就全都成爲你的獵取對象。”他凝視着蘇舜澤,慢慢道:“包括我。”
“那我的獵取對象,還有誰?”蘇舜澤的面色,在火把的搖曳下忽明忽暗。
“還有他!”沈萱的目光,看向地牢一角的黑衣人。那個人衣衫凌爛,長長的黑髮從頭上披下來,覆去了大半面頰,雙手手腕,被一條兒臂粗細的鐵鏈鎖住,左臂毫無力道的垂落,似乎被折斷,伏在角落裡,低低喘息。
“冷焰。”蘇舜澤嘴裡毫不在意的吐出這兩個字,似乎在看着一隻陷入鐵欄的困獸。角落裡的人突然怒吼一聲,揮舞鐵鏈撲了上來,粗粗的鐵鏈眼看便要打到他身上,蘇舜澤卻手持火折,看起來動也沒動,冷焰卻撲了個空,腳步一個踉蹌,被蘇舜澤一手抓住他右手,“嚓”的一聲,右手手臂應聲而斷。
冷焰的兩條手臂無力的垂了下來,仰起頭,兩道冷厲的目光,穿過黑髮,看着蘇舜澤,喉間發出一聲怒吼:“你們還想折磨我到什麼時候?就算殺了我,我也不會讓滿月山莊知道真的血玉指環究竟在誰的手上!”
“好硬的骨頭!”蘇舜澤冷冷的面上毫無笑意:“我不會殺你的,我會將你的骨頭一根根折斷,直到你肯告訴我血玉指環的下落爲止!”
他淡藍的衣袍一拂,正欲轉身離去,身後卻突然傳來一個聲音:“他不知道血玉指環的下落,你放他走吧。”語聲淡淡,正是沈萱。
蘇舜澤緩緩的轉過身,看着他,忽然笑了:“沈萱,我怎麼知道你說的話,是真是假?我不會相信任何人。”他握着火折的五指收緊:“在拿到真的血玉指環之前,我不會相信任何人的話。”
沈萱看着他:“御風堂首座武功之高,在臨風閣中僅居於顧傾城之下,你是怎麼抓到他的?”蘇舜澤負手立定,琥珀色的眼睛閃着寒光:“你真想知道?”他慢慢的道:“我告訴你也無妨,——是白麪人將他誘到香樟樹下,樹下坐着一名白衣僧,手持紫竹,將他抓入了鏡中,帶到這地牢裡來。”
“白衣僧?紫竹,鏡中?……”沈萱的腦中靈光一閃,訝然失色:“東瀛高僧,藏鏡傳人,秋名雪?”那一瞬間,他腦海中驀的迴響起了承風樓鏡室之中,柳碧兒說的話:“藏鏡世界,何其奧秘!沈萱,你殺了顧傾城,日後,必然會遭到竹下家族藏鏡術最高修者秋名雪的報復!”
他的心中,驀的一寒,慢慢道:“秋名雪居然已經來了中原,親自出手,這麼說,顧傾城已經見到了秋名雪,顧傾城……他還活着,是嗎?”
他擡起眼,看着蘇舜澤,急切的想從對方眼裡尋求一個答案,然而蘇舜澤的眼光卻是淡淡,脣角勾起一絲神秘的笑容:“沈萱,你和冷焰一起,被困於這座滿月山莊龐大的地宮之中,還是先擔心下你自己吧!滿月山莊素來以機關陣圖聞名天下,在這座地下迷宮之中,你會遭受重重意想不到的磨難,直到你們中的某個人,肯交出血玉指環爲止!”
然後他手執火折的身影,倒退着向地牢上的一面石壁飄出,那面平滑如玉石的血壁,突的裂開一道門的形狀,瞬間翻起,他的人便消失在了門後,石門折起,一切又回覆了原狀,變成了一面光滑的石壁。
匍匐在地的冷焰,忽的撲了上去,帶動鐵鏈聲響,沿着方纔石門裂開的地方,用身體拼命撞擊,可是石壁紋絲不動,完全找不到一絲裂痕。
“放我出去!”這個黑衣披髮的人不由絕望的叫喊了起來,渾身的衣袍,碎成了一片片,露出身上一道道青紅猙獰的斑痕,究竟是遭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和拷打,才令這個神經如鋼澆鐵鑄的人也開始崩潰?
沈萱看着他,眉頭不由皺了起來,他知道以他們現在兩個人的力量,要從這座滿月山莊建造百年的地下迷宮出去幾乎難於登天,卻還是道:“石門的開啓,一定是有機關控制,如果我們能夠找到機關樞紐,一定可以從這裡出去。”
冷焰倚在石壁上,聽着他的話,慢慢的平靜了下來。其實沈萱心裡,根本沒有任何把握,可是他知道,此刻瀕臨絕境之際,只有不放棄,他們纔有希望出去。是的,他們至少還有希望。
蘇舜澤的聲音,自石壁後緩緩響了起來:“沈萱,瀕臨絕境而色不變,這份定力,當真令我佩服!那麼我就好意告訴你,這個龐大的地下迷宮之中,有三十六個互相關聯的房間,如果你能找到房間的機關,就可以打開石壁上的門,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這三十六個房間之中,只有一間是可以逃出地下迷宮的,至於你找不找得到,或者在找到它之前,便已經死了,卻不是我所能預言的了!”
他在石壁後輕笑了起來,語聲中充滿了挑畔的意味:“其實我也很想看看,小妹心中天下無雙、無所不能的沈萱,能在這座機關密佈的地下迷宮中走出幾個房間?”壁後輕輕一嘆:“說實話,小妹自從回到了滿月山莊,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你這個心上人,你可不要讓她等的太久。”
說完這句話,壁後輕語般的嘆息消失了,他們所在的這間地牢,重又陷入了黑暗和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