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魂索上的紅色,從薛懷夜的咽喉處,沿着煙霧向着秋羅的手指上涌去。她的指尖上,彷彿產生強大的吸力,正在通過噬魂索強行噬取薛懷夜的靈魂。指甲上的玫瑰花汁,腥紅得就象是要滴出血來。
秋羅的臉上,紅光乍現,一閃一閃,每次閃動,紅光就愈加強,顯是噬魂術施行到了最緊要的關頭。
正在這裡,秋羅的肩頭,突然着了重重一掌,她一個趔趄,向前跌倒,噬魂術受到干擾,秋羅臉色倏的變得蒼白,口鼻之中,流出濃濃的鮮血。
噬魂索上的血色,悠然變淡,煙霧也變得越來越稀薄。
但是那股如有靈力的煙霧,卻始終粘連在秋羅的指間,不曾斷掉。
秋羅跌坐在地上,口中吐出一大口鮮血,她用雙手撐住身子,慢慢的回過頭來,眼睛驀的睜大:“是你!沈萱,你是怎麼站起來的?”她不可置信的看着從背後偷襲她的沈萱,對方臉上神色清明,哪有半分中祝由術的樣子?
“我當然沒有中祝由術,”沈萱慢慢走了過來,低下頭看着她:“我從一進這間石室,就覺察出了石室中奇怪的地方,所以我一直加以防備,你的祝由術,也就對我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不信!”秋羅咬了咬牙:“我是整個南疆巫力最高的巫真,沒有人能逃得脫我的下咒。”“呵呵,”沈萱淡淡的笑了起來,抱起雙臂:“人食天地之氣以生,內傷於喜怒憂思悲恐驚謂之七情,外傷於風寒暑溼燥謂之六淫,祝由術雖然神秘,但其道理卻不過是通過咒語對七情、六淫相乘而襲之,古人云:‘吾心無鬼,鬼何以侵之,吾心無邪,邪何以擾之,吾心無魔,魔何以襲之。’只要明白了這點,我當然可以不讓你的祝由術侵入我的神智。”
秋羅聽他一字字解析,字字切中肯綮,恨不得咬碎銀牙,卻聽沈萱輕笑一聲:“你這個南疆的大巫真,在我眼裡,不過是個小巫女罷了!”
秋羅口中,又是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我現在真是後悔,”秋羅一手撫着胸口,恨恨的道:“當初對你施術的時候,爲什麼對你心存仁念,爲什麼不對你下最高級別的祝由術,讓你直接變成白癡!”她擡起密扇一般的睫毛,看了沈萱一眼:“現在你的這張臉看起來,爲什麼這般惹人厭!”
“是麼?”沈萱毫不在意的摸了摸自己的臉:“我一向不認爲自己生得多好看,可是長得也不太討人厭。”“呸!”他馬上被對方恨恨的啐了一口。
“可是,”秋羅想了想,仍然有些不甘心:“我們佈署的這麼周密,你是怎麼發現破綻的?”沈萱點了點頭,道:“好,看在你已經重傷的份上,我就告訴你。”眼見對方臉上又快氣成醬紫色,卻又強行忍住,他忍不住淡淡一笑,接着道:“其實破綻有很多。”“哦?”秋羅有些不相信的看着他。
“破綻之一,就出在薛懷夜這個壞小子身上。”沈萱看了看躺在木桶中久無聲息的薛懷夜:“這個人,從來就不是什麼良善之輩,他絕不可能在看到我的時候,還能裝得那麼若無其事,因爲這個人只要活着,就一心一意想要殺死我,他想殺我想得都快瘋了,好象他來到這個世界的目的,就是爲了殺死我。”
沈萱笑了笑。秋羅有些奇怪的看着他:“你這個人,倒是有些奇怪,我從來沒有見到一個人,在說到另一個人處處處心積慮要殺死自己時,還能笑的出來。”
“呵呵,不笑又如何?”沈萱淡淡道:“不管我是笑是哭,都不能改變他想殺我的事實,我何妨不多笑一些?”
“那,”秋羅想了想,道:“第二個破綻呢?”“第二個破綻,就出在你給薛懷夜梳頭的象牙梳上。”沈萱道,他們兩個人的目光,同時停留在被秋羅當時替薛懷夜梳完頭隨手擱在桌邊的象牙梳上,原本潔白無暇的象牙梳,此刻竟泛出一層淡淡的黑色。
秋羅眼珠轉了轉:“你當時竟然發現象牙梳上染了水中的毒素?這麼細小的地方竟然被你發現,沈萱,你的心可真是比女子還細。”“那倒不是,”沈萱竟然謙虛起來,一把抓起秋羅的手,對方的手不自覺的一顫:“我當時只不過是注意到你這雙如此美麗的纖纖玉手,這樣美麗的手,少有人及,”他將她的手捏在掌中:“因爲這雙手,我這才注意到象牙髮梳上,竟然被薛懷夜頭髮上的水珠打溼,微微變黑,那麼只有一種可能,你在薛懷夜洗澡的水中,放了一種可以令他功力大失,渾身痠軟無力的毒,所以薛懷夜才那麼老實的呆在木桶中,任由你們擺佈!”
他手中的強勁力道,捏得南疆女巫一聲痛呼,眨眼間卻又露出甜甜的笑魘:“沈萱,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心如蛇蠍,歹毒異常的女子?”“何止,”沈萱放下她的手,淡淡的道:“你還是個心思細膩,狡猾無比的女子,”沈萱看着她笑了一笑:“你還知道不僅要給你們四個扮作侍女的女子提前吃下解藥,還將柳碧兒易了容,爲的是不讓我認出她來。”
“柳碧兒?”秋羅掩飾的一笑,但那笑容已經十分勉強:“這裡哪裡有什麼柳碧兒?”“還需要我替你將她臉上的人皮面具揭下來麼?”沈萱淡淡的一笑,秋羅卻已經變了顏色。
“我自己會揭。”石室中一個語聲響起,但見那名立在一旁的綠衣少女,忽的將自己臉上的人皮掀起,扔在地上,露出下面的一張臉,竟然就是柳碧兒!
“你是怎麼認出我來的?”柳碧兒瞪着他,擡腳便要走過來。“站在原地別動!”沈萱卻連忙喝止,眼見對方一怔,他這才解釋道:“姑奶奶,你要是走過來,不把我千刀萬剮了纔怪,我殺了顧傾城,你心裡恨我一千次一萬次,我知道你隨時都想要把我剝皮剜心了才解恨。”柳碧兒哼了一聲:“倒是有自知之明!”
她的人雖然沒有立刻衝過來,眼睛裡卻露出刀子般的寒光,在沈萱身上來回削了個遍。“就是這種眼神,這種自打我一進石室就恨不得要將我千刀萬剮的眼神,讓我認出了你,柳碧兒!”沈萱道。
地下迷宮,神秘石室之中,故人重又相逢,墨夜刀刺入顧傾城心口的那一刻,重又無比清晰的回到了沈萱的腦海中。
“顧傾城……他,他怎麼樣?”沈萱聽到自己的語聲,乾枯而沙啞,千般複雜滋味,涌上心頭:“鏡室一別,他……可還安好?”
他盯着柳碧兒,急切的想從她眼中,探出一個答案。他是生?是死?他該高興雀躍,還是該坦然心安?或者是該內疚悔恨,痛苦終生?
“你這個殺了他的人,還在乎他的生死嗎?”柳碧兒卻還了一個冷冷的回答。
沈萱渾身一顫,一股寒意襲上心頭,如墜冰窖。
寂靜的石室之中,忽然響起了一個語聲:“沈萱,你還這麼在意我的生死嗎?”那分明是熟悉而清朗的語聲,聽來卻充滿了懷念,怨憤,矛盾,期望種種複雜難言的情緒。
跟着軟榻之後,一扇石門內無聲息的打開,向上滑起,露出裡間一方小小的石室,一個人坐在輪椅上,緩緩滑了出來。
顧傾城。
他還是那麼英俊,五官如同雕刻而成,卻分明的憔悴了,臉型削瘦,整個身軀裹在黑色的披風裡,倚在輪椅上,疲憊,虛弱,白髮如絲般垂下,蒼白的臉色,就好象是遠山的冰雪積成。
沈萱看着他,眼底是分說不清的情緒,激動,掙扎,甚至是強行剋制的憐惜,種種神情變幻,在他臉上一掠而過。
最後,也只是淡淡的一句:“你……還好嗎?”
“不好,”輪椅中的人看着他,眼神也如月亮般陰晴圓缺着,變幻莫定:“我一點也不好。”他說話的語聲很輕,彷彿稍稍大點兒聲,便會將他脆弱的生命之弦掙斷:“秋名雪用竹下家的秘術救了我,但是我的心臟已經受了你的墨夜刀的致命一擊,再也不能動用武功,哪怕是劇烈點兒的動作,或是情緒波動,都不能,我是一個隨時都可能死去的廢人!”
“對……不起!”沈萱垂下了眼簾,含着深深的自責。這個人,明明要將他置於死地,可是他卻對他的重傷感到無可挽回的愧疚悔恨,也許,若能重來一次,他寧可選擇,死在他的藏鏡術之下。
面對面的兩個人,忽然沉默了。在經歷了生死輪迴,再次面對的時候,他們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因爲,他們都知道,這一次的重逢,他們又將再次面臨生死抉擇,所有的傷疤,將無可避免的被揭開,每一次的相遇,只會比上一次更加痛苦,生不如死。
正如顧傾城額角的狼吻傷疤,沈萱手臂上長長的狼爪印痕。
比死更加難以忍受的寂靜中,忽然傳來嘩嘩的攪水聲,那是復甦過來的薛懷夜,攀住木桶邊緣,從桶中坐了起來,他的眼睛一看到顧傾城,不由大驚失色:“大哥?……”他細長的鳳目在顧傾城臉上來回了幾圈,變得越來越陰沉:“讓秋名雪那修行高得象千年妖僧的和尚把我抓到這裡來的,就是大哥您?”
顧傾城端坐在輪椅上,黑色的披風無風自動,雖然氣色虛弱,他的樣子看起來,卻仍然象是一個神祗般,凜然不可侵犯。
柳碧兒卻早已氣沖沖的走上前去,揮掌在他臉上扇了一耳光:“你這是怎麼跟閣主說話的?不錯,是閣主讓秋名雪大師用藏鏡術將你抓來的,爲的就是要讓你交出你身上的血玉指環!”
“血玉指環?……”薛懷夜擡起蒼白的手指,細細撫摸着被柳碧兒打痛的臉頰,忽似想起了什麼,手指下意識的往脖子上摸去:“噬魂索……”
他的手指才一動,跌坐在地的秋羅立刻催動咒術,噬魂索上法力驟然加強,煙霧陡然變粗,薛懷夜只覺得脖子一緊,大叫道:“啊喲!”他眼珠一轉,看向一旁的沈萱:“沈萱,我知道剛纔這巫婆要殺我的時候,是你救的我,你既然已經救了我一次,就再救我一次也不嫌多,你快殺了這巫婆,讓她放了我!”
顧傾城眉目一沉:“懷夜,你此前說你將血玉指環交給了沈萱,說只要秋羅的祝由術配合,你便可以叫沈萱交出血玉指環,我已經饒過你一次,這次,你若再不交出來,即便你是我二弟,我卻也不能放過你了!”他擱於膝上的手指,輕輕一握。
秋羅看他示意,便要將噬魂索收緊,薛懷夜連忙大叫了起來:“大哥,我可是你的親弟弟,你怎麼忍心下此毒手?你想想爹他老家的在天之靈,看到你這樣欺負我,他還能安心嗎?”
顧傾城微一擡眼:“爹直到臨死,都沒有將那枚象徵閣主權力的血玉指環傳給我,臨風閣三百年以降,一向奉血玉指環爲尊,以血玉指環爲閣主號令,指環落入誰手,誰便可以成爲新的閣主,隨時可以裭奪我這個閣主的權力。”他手指微擡,輕拂垂於肩側的白髮髮絲:“若是爹將這枚擁有無上權力的血玉指環傳給了你,二弟,做哥哥的可是食不知味,日夜寢食難安啊!”
直到此時,沈萱才終於貫穿了所有的前因後果,他有些難以置信的看着顧傾城:“原來……你處處處心積慮,佈置藏鏡人迷局,將我和薛懷夜引入局中,令我懷疑他就是藏鏡人,引起我和他火拼,現在又要以死相逼,要挾薛懷夜交出血玉指環,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爲你懷疑那枚可以奪取你閣主之位的血玉指環,就在薛懷夜身上?”
“不錯!”顧傾城點了點頭,眼中冰冷得如同積滿了冰雪:“那枚不知所終的血玉指環,一直成爲我的心頭大患,它隨時可以成爲一枚**,只要手持血玉指環的人一出現,我的這個閣主之位,便將冰消瓦解。”他眼波一轉,肅殺之氣盈滿石室:“你說,我高高在上、冠絕天下的顧傾城,怎麼會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
他眼中的殺機,濃得如黑夜般化不開,盯着木桶之中的薛懷夜,饒是薛懷夜平素桀驁放蕩慣了,這時瞧見顧傾城那致命的眼神,也預感到自己大限將近,他雙手攀住木桶,幾乎快要哭出聲來,叫道:“大哥,你放了我!你不能殺我,血玉指環,真的在他,”他手指向沈萱一指:“在沈萱身上!”
顧傾城卻倦極了般揮了揮手,實在已懶得聽這個弟弟三番五次的狡辯,秋羅見狀,立刻催動咒語,指間發力,一波一波的法力,透過噬魂索向薛懷夜攻了過去,薛懷夜的脖子,立刻如同被鋼箍般箍緊。
他拼力掙扎着,雙手想要扯斷箍住自己的噬魂索,卻無處用力,唯有徒自掙扎而已。眼見他的氣息,已經愈來愈急促,立時便要斃命。
秋羅手下毫不留情,咬牙道:“叫你這渾小子,死到臨頭了還敢叫我巫婆,我就送你到地府陰間去見刮些阿達巫婆!”
薛懷夜睜大了眼睛,最後看着沈萱,嘴脣翕動着,卻是半個字也說不出。
秋羅手上一動,只需要再加上最後一把力,薛懷夜的靈魂,就要被噬魂索勒斷。但就在這個時刻,一把白雪般的刀,亮如彎月,忽然自沈萱袖中飛出,在緊緊套住薛懷夜頸邊的噬魂索上繞了一繞,那看起來無形有質的噬魂索,竟被那柄刀切斷!
“袖白雪!”秋羅回過頭,難以置信的看着沈萱:“噬魂索是以巫術和念力催生而成,無形有質,世間的物質都割不斷它,你的袖白雪竟能做到?”
沈萱抱起了雙臂,袖白雪被籠入袖中,如一片白雪般消融,完全不見影蹤:“袖白雪不是普通的刀,它乃是三百年前一位異人所鑄,刀上附有靈力,能破咒術。”
秋羅跺了跺腳,那被斬斷的半截噬魂索煙消霧減,慢慢變短,最後緩緩收入了她的指間。
薛懷夜自昏迷中悠悠醒轉,看了看沈萱,有氣無力:“沈萱,我都看見刮些阿達巫婆的背影了,正要趕上去問她句話,你又把我拽了回來……”他回過眼來,瞅了秋羅一眼:“我說刮些阿達巫婆怎麼看起來這麼眼熟,原來你跟她長的一模一樣!”
秋羅知他是故意氣自己,卻仍然氣了個半死,簡直恨不得上前去親自用雙手一把把他掐死,省的這人嘴裡又說出什麼損話來。
突的寒光一閃,柳碧兒拔出短匕,衝到木桶前,一把架在薛懷夜脖子上:“薛懷夜,你再不交出血玉指環,我就一刀殺了你!”
“不要殺他!”沈萱突然站了出來,所有的人都望着他,只聽他語聲凝重,緩緩道:“血玉指環,就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