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有很多強者,很多宗門,都在對外宣稱說是他們在保護着人世間。
於白髮也在這樣說,但是說的卻並不動聽。也許,他本就不是一個會說漂亮話的人。他人生至此,第一句對不起是對安爭說的,只是因爲他要挖掉安爭的眼睛。
困住安爭,擋住陳少白和齊天,九字真言他只用了兩個字。
但是他自己也早已經快要到油盡燈枯的時候,那一頭白髮,是他自己想改變也改變不了的。他說我明天就是我的生日,還差一天就滿九十九歲。我曾經給自己算過,我應該有三百七十年壽命,但我不想虛度三百七十年。若是我一生能做出的有意義的事加起來不過百年,我便只活百年就好了,剩下的二百七十年也不過是浪費。
所以,我以二百七十年壽命,向天借九字真言之威。
安爭動不了,可是不知道爲什麼,他突然不恨這個白髮道人了。他就叫於白髮,也不知道是後來自己改的,還是父母就取了這樣一個名字。道宗的人不像佛宗那樣規矩生硬嚴苛,道宗的弟子有道號,但不必忘記自己的名字。
安爭不知道於白髮這個名字,武當山三清觀有很多名氣很大很大的道人,於白髮這三個字安爭也是第一次聽說。可是安爭卻能感覺的出來,於白髮這個人,哪怕是在三清觀也是一個非常非常了不起的人。
其實在三清觀有個傳說,不知真假。有弟子曾經忍不住去問張真人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張真人只是不言不語,誰也不回答。
故事是說......九十年前,張真人云遊天下,在一座叫大蒙山的地方發現了一個小山村。這村子一共只有一百二三十口人,大部分人都是一個姓氏,姓劉。這村子裡,只有兩戶人家是外姓。一戶姓於,一戶姓白。姓於的這家早年喪妻,姓白的這家早年喪夫,開玩笑的人可能會說倒也般配,但是在這樣一個時代,這就是兩個可憐人。
張真人到大蒙山村子裡的那天,是白家的那個女人生產的當天。她是一個寡婦,但是生了孩子。孩子的父親是誰,誰也不知道。村子裡本來就蒙了一層陰霾,孩子出生的當天徹底爆發。不少女人擁堵在門前,要燒死白家的女人和孩子。男人們站在後面,誰也不敢出頭。幸災樂禍者有之,沉默不語者有之。
女人們堵住了家門口,揪住了剛剛生完孩子自己剪了臍帶的白家女人,逼問她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
男人們還是躲在後面,幸災樂禍者有之,沉默不語者有之。可是誰也不敢阻攔不敢走,唯恐那個和寡婦通姦的罪名落在自己頭上。可是不管那些女人怎麼逼問,她只是不說。
最後女人們急了,要把孩子抱出去燒死。
這個時候,於家的男人站了出來,說孩子是我的,你們不能燒死他。
小山村一下子炸了鍋,男人們鬆了口氣,女人們也悄悄鬆了口氣,然後一致將矛頭對準了那一男一女一孩子。最終村長做出了決定,將這三個人逐出村子,這樣的人是不配住在這裡的。
於家的男人一言不發,收拾東西,自己打了一輛粗糙簡陋的獨輪車,推着抱着孩子的白家女人離開了村子。
下山的半路上,有看起來是好心的村子裡的男人送來幾個雞蛋,或是一些布匹。白家女人也是一言不發,放在獨輪車上的東西全都被她扔了。
山腳下,於家的男人問白家女人:“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
白家女人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於家男人愣住,然後長嘆一聲:“苦了你......是啊,你又怎麼會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白家女人哭着笑笑着哭:“可是我卻知道,孩子的父親不是你,你爲什麼要站出來?和你有什麼關係?”
於家男人也笑:“那是個孩子,一條命。”
白家女人還是問:“一條命,這孩子就是爛命,和我一樣。你不一樣,你是好人,你這樣不值得。”
於家男人搖頭:“算了吧,反正在哪兒住着也是住着。不過是土裡刨食或是山中狩獵水裡釣魚,多兩張嘴吃飯。我一個人已經吃了很多年飯,不香。”
女人不再說話。
山腳下,小路上。張真人站在那等着他們,然後深深一拜。
道人在大羲的地位極高,所以於家男人和白家女人都連忙見禮。張真人搖頭說:“我行禮,不是給你們,而是給這孩子。將來天下會有很多很多人,欠這孩子一條命。我代替他們跟他說一聲謝謝,因爲不管是將來還是現在又或者過去,很多人都學不會說一聲謝謝,以爲自己活着是理所當然。”
然後張真人就不再說什麼,只是陪着他們走路,一路相伴,一連三天。
三天後,張真人說大蒙山他們走了之後就下了三天大雨,山體滑落,村子幾乎被夷爲平地,只有不到一半人逃了出來,大部分都是女人和孩子。白家女人聽了之後,嚎啕大哭,掙扎着起來,跪在獨輪車上磕頭,連着說了三聲老天有眼。
於家男人也哭,直說來來回回一句......她只是想活着,她只是想活着,她只是想活着......
張真人說:“孩子出生,應該在母親身邊,他想帶走孩子卻不敢違背天倫。所以,他一直不說話。母親陪了孩子三天,孩子也陪了母親三天,現在能不能讓我帶走孩子?”
白家女人看向於家男人,於家男人說:“你自己定。”
女人點頭,再次跪下:“多謝仙長。”
張真人搖頭道:“這孩子有壽命三百七,將來會自己折損三百,只剩七十年壽命。我帶走他,奪走了你們的天倫之樂。我以自己的命數三十做補償,我補給他三十年。”
女人不懂,男人不信。這世上有大修行者無數,可活命數百年。但是這孩子,怎麼看也不像是有三百多年壽命的人。但是真人既然這樣說,他們就聽着。
張真人帶走了孩子,回頭看時,那女人一瞬白髮。
這故事到底是真是假,張真人從來都不予置評。但是於白髮在武當山,確實是很特殊的一個人。他從來不受規矩約束,想怎麼來就怎麼來。有人問張真人,爲什麼他可以這樣不守規矩?張真人回答說......這個世界上將來會有很多人欠他一條命,他有這個資格不收任何約束,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不只是我,沒有人可以約束他。就算是大羲聖皇要約束他,我也不答應。
於是就有了現在的於白髮,在武當山並不受人喜歡的於白髮。
整個武當山之中,只有一個叫周丁六的小師弟從小就跟在他屁股後面亂跑。一直到大,不管別人怎麼譏諷怎麼嘲笑,周丁六都不管,還是跟在他屁股後面。
仙宮
於白髮一步一步前行,步履蹣跚。他走到安爭面前,眼神裡都是歉疚:“對不起。”
只是這三個字,含義最深。
他擡起手,食指和中指併攏好像勺子一樣,挖向安爭的左眼。安爭眼睜睜的看着他的手指過來,可身子就是動不了。那一個臨字而已,就讓安爭被困的死死的。而此時,不管是齊天還是陳少白居然都被金甲武士制服,兩個人被壓制在地上,一樣的動也不能動。
手指幾乎觸碰到了安爭的眼睛,然後天地變色。
於白髮臉色一變,猛的回身。
之前那座山,突然之間崩塌了。安爭上過那座山,進過那個茅屋,知道那個不知道名字的白鬍子老道人的修行之所。那裡有他壓制的力量,就在自己的左眼之中。而這力量,就是鬼王的力量。當初白鬍子道人要悟透天下之道,也要守護人世間,所以化作鬼王,鎮壓天下惡鬼。
他將所有惡鬼都用桃樹束縛在山門之中,桃樹便是他的法器。那銅鏡之中封印着的,其實正是那個時期的他自己。
山崩裂,安爭看到了那扇門再次出現。安爭離開那山的時候,看到了門關閉。那些惡鬼全都被捲入了門裡面,迴歸地獄。人世間和地獄的通道,也算是關閉了。可是現在,山崩地裂,門再次打開。
山上,數不清的惡鬼咆哮而出。那原本漫山存在的桃樹全都被鬼火吞噬,化作灰燼。萬鬼之中,一個身穿青布長衫的年輕人緩步走下來,看起來並沒有什麼陰厲可怕的氣息。可是四周的冤魂惡鬼,在他面前畢恭畢敬,如同侍奉自己的王者。
那青衣年輕人身後揹着一柄劍,左手抓着一柄拂塵。他腳上穿着布鞋,布鞋上分別繡着一個鬼頭。這裝束分明是道宗道人的裝束,可是這氣勢,怎麼都不像是道人。
“鬼王!”
半空上,周丁六臉色發白,咬着牙吩咐了一聲:“你們四個速速離去,尋找我武當門人。就說鬼門打開,鬼王臨世,我武當山道門所有人皆有責任抵禦鬼王。這裡已經不再是仙宮了,而是地獄。”
四個道童不想走,周丁六一揮手,四個道童就向後飛了出去:“不想爲師死的快,就去搬救兵!”
四個道童嚇得白了臉,轉身而行,其去如風。
“六甲九章,天圓地方!”
周丁六雙手結印讓後往前一推,一股浩然之力傾斜出去。天地爲之一震,周丁六耗盡畢生之功,想造一座能將整座山封住的結界。他的生命力迅速的消失,頭髮一瞬間也變成了白色,臉上的皺紋更多了。
數不清的密密麻麻的紙片人從他身體裡分裂出去,好像無窮無盡一樣。那些紙片人手拉着手往前衝,形成了一層一層的白色海浪。它們試圖將山上衝下來的無數惡鬼阻攔,形成結界將鬼門關重新封印。
但是他一個人的力量,顯然不行。
“六甲九章,天圓地方。”
同樣的八個字,那山上坐下來的青衣鬼王也說了一遍。他看起來那麼年輕,黑髮垂落下來遮擋住了半邊臉。身上的青衣是道袍樣式,只是那道袍上的八卦圖看起來格外的詭異。
同樣的八個字,他說出來之後,周丁六就完了。
所有的紙片人全都倒飛回來,半空之中變成了刀子,一刀一刀劃在周丁六身上,只不過片刻,他就變得血肉模糊。
周丁六慘笑一聲,無窮無盡的切割之下,他還回頭看了看於白髮:“想不到,我會死在你這個短命鬼之前。”
於白髮轉身,抹去嘴角的血,看着那鬼王下山:“放心,我比你晚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