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鬱悶地看看他,用很嚴肅的口氣勸誡道:“兄弟,只有20分鐘,你再不開始抄題目,就來不及了。”

他又悲憤地哆嗦了兩分鐘,在看到我徒手將木桌脫牙的榫頭給敲上以後,再也不和我爭辯了,開始認命地抄試卷。

離考試結束還有5分鐘的時候,我答好了試卷,然後將旁邊那位的手抄本抽了過來,正大光明地對了一遍。

那位的眼神已經不能用悲憤來形容了:“你你你,不可以看我的答案!”

我氣勢磅礴地一拍桌子:“你抄了我這麼久的題目,我就看一看你的答案,有什麼不可以?我又不抄,我就看看!”話雖如此,我仍然將幾道算錯的等階數學題給順手改了過來。知錯就改,幼兒園老師就教過咱的,對吧,不能這麼無恥地將明知是錯的答案掛在試卷上。

“……”那位仁兄再也扛不住了,乾脆將頭扭了過去,一臉要昏倒的表情。

我將試卷還給他,很好心地提醒:“你漏做了一題,快寫一寫吧,我等你的答案。”

他呼地站起來,提着手抄本,第一個交了卷。

“哇,兄弟,你好帥!”我遠遠地向他翹大拇指,太帥了,居然第一個交試卷!

他悲憤地看了我一眼,拎了包,一扭頭走出去,將會議室的門甩得山響。所有的同學,都用看熊貓的眼神看我,我訕笑,一攤手,決定也提前交卷。

“葉紅旗,你的臉皮厚得跟城牆一樣。”蔡奇接過我的試卷,嘩啦一抖,似笑非笑地朝我看來。

我頓時樂了,點頭哈腰:“謝謝誇獎!”

蔡奇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你知不知道我們不招女生的原因啊?”

我搖搖頭。

他勾了勾食指,那手指纖長白皙,很是漂亮,我特地凝視了五秒鐘才低下頭去,傾聽蔡奇的教誨。

“我們的市場精英是要三陪的……”他很是神秘兮兮的。

“啊?”我嚇了一跳,立刻配合地壓低聲音,回答他,“我可以的!”怕他不相信,我再次用力點了點頭,習慣性地捶了捶胸,“真的,男女都可以!”

“……”蔡奇用很詭異的眼神回視我,我們倆互相凝視,直到海枯石爛,直到我被我自己的一口口水給嗆住。

“你說吧,爲什麼一定要到天悅?我要聽實話。我看過你的電子簡歷,那上面原來的職業傾向是行政助理。”他突然改了話題,抱臂向我看來。

我的小宇宙剎那間就燃燒了,我聽見自己以一種無比憤慨、低啞而黑暗的聲音回答他:“我要報仇!”

蔡奇抖了一抖:“進我的部門不能帶個人情緒!所以……”

我立刻化身爲四十五度的向日葵,明媚而純潔:“蔡經理,我那是說着玩呢,天悅是我畢生的理想,我要用我全部的生命力爲天悅燃燒!”我偷瞄了蔡奇一眼,他正似笑非笑地斜睨着我,立刻又補上一句,“當然還有爲蔡經理燃燒!”

“咳,咳!”他一嗆,很隨意地揮了揮手,“回去聽通知吧,燃燒,哈哈哈,燃燒!”他突然笑起來,又問,“你是認識寧墨還是認識錢鐸?”

哎?我遲疑地轉過頭去。

他笑眯眯地看我:“我得確認,你的仇人到底是哪位。是翔實的小太子,還是翔實的皇親國戚?”

太犀利!真是太犀利了!我滿含淚水地扭過頭,突然純潔一笑,笑得那個春天裡面百花開:“都不是啊,蔡經理,請相信我,我是一個願意用生命爲天悅打拼的員工!相信我!”

想訛我的話,沒門!

他果然抿嘴收住了笑容:“嗯,不用回去等通知了,下週一開始來培訓吧!”

“啊?”我張大嘴巴,顫抖着手指指自己。

“對,你被破格錄取了。說真的,我們天悅還真的挺缺少你這樣的精英。”

我得意地笑,很開心地拍拍他的肩膀,真是個慧眼識英雄的。

他渾身一哆嗦,接着道:“葉紅旗,我們真的需要一個像你這麼不要臉的員工,真是太需要了!”

“……”我捏着拳頭看他,硬生生忍下他的人身攻擊。

“葉紅旗,你再這麼看我,我就不錄用你。”他似乎有點抗不住我的奪命眼神,指着門假意微笑,“先回去買幾件溫良的衣服,天悅不需要黑社會。”

“……”我忍。

小白臉見識短!黑社會哪有掛骷髏的,人胸前不都綴着佛珠麼,蔡奇同學,你OUT了。

出了天悅大門,我立刻扯下黑色的唐裝,露出裡面的小背心。我的手腳都是細細長長的那種,穿着這種小背心,其實挺帥氣。這是有寶告訴我的,所以我櫃子裡面不是帶着大寶寶頭的T恤就是這種能凸顯我虎背熊腰氣質的小背心。

轉過三次車後,我站在街口的洋裝店門口躊躇,那一水的溫良淑女裝刺痛着我的眼。

“美女,要不要進來試一試?”門口的小妹笑得眼冒精光,我看看身上的小背心,咬咬牙,就要走開。

“葉紅旗?你怎麼在這裡!”

我轉過身,看見錢鐸驚奇的眼神,他一邊看我,一邊小心地朝身邊的人瞄去,一副侷促不安的樣子。

我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心裡狠狠地刺痛了一下,那種刺痛帶着一種酸溜溜的酥麻,順着筋絡擴散開來。

無可救藥的痛。

我看見白衣似雪的寧墨,身旁站着一位長髮飄飄的她,身形婀娜,似乎總也站不直一般,斜斜掛在寧墨的半邊胳膊上,眉目之間自有一派嫵媚。她也穿着雪白的連衣裙,和寧墨一道,像一對金童玉女。

我乾笑了一聲:“寧墨,不介紹一下麼?”本來我是想瞪着眼睛質問他,你不介紹一下麼?!語氣一定是強硬的,態度絕對是不屑的。他耍着我玩這麼久,剛和我撇清關係,身邊就有了如花美眷,這讓我情何以堪?可惜,我一張嘴,就變成了乞求。

寧墨清冷的眼神在我身上溜了一圈,伸指頂了頂身旁的神仙姐姐,將她整個貼過來的身子推得直了起來,目不斜視地邁過我,向我身後的服裝店走了過去。

錢鐸看看我,又看看寧墨,嘆了一口氣,拍拍我:“紅旗,你就當不認識他吧,這小子心狠着呢!”

我面無表情地瞪他:“關你什麼事!”

錢鐸被我嗆了一下,面紅耳赤,冷笑:“好你個紅旗,人家漠視你,我就該跟着學!”

我朝他點點頭,鼓掌:“領悟得好!”

其實不干他的事,但我正心煩至極,他卻在那裡唧唧歪歪的,這點着實讓我討厭。其實,我還是不甘心,我還是在想着那些不靠譜的事情。

定了定神,我一咬牙,扯下掛在包上的真絲小圍巾,揮了一揮就要往裡面奔:“寧墨,等等我,我也買小裙子!”

錢鐸的表情頓時變成了憤恨,一把拉過我,怒吼:“你……真的犯賤!”

居然連犯賤也對不起人民羣衆了?我一向自虐習慣了,也不少這一次。我擡起一腳,踩上他的左腳趾,對他咆哮回去:“關你什麼事!”

他石化在當地,臉上的表情既惋惜又憤怒。

我從他身邊一陣風地掠過,直接衝到了寧墨面前,看他手裡正拿着一件淡紫色的公主裙,立刻一把奪了過來,得意地笑:“哎哎哎,謝謝,我正要買裙子!”

寧墨也不生氣,抱着胳膊向我看來,眼神裡滿是神仙看到凡人似的悲憫:“紅旗,你……”

“讓她試一試吧,或許會很漂亮。”神仙姐姐攔下了寧墨將要說的話,朝我甜甜一笑。她的笑容很甜很綿,帶着友好的氣息,我實在沒有辦法用憤怒的眼光瞪視她,於是,我很哈皮地衝她笑了一笑。

她微微一愣,隨即臉上的笑容更深,轉身從貨架上拿下一套細紗質地的褲裝:“試試這個吧,或許比那一件更漂亮。”

我無法拒絕這麼一個軟言細語的神仙姐姐,從她的眼睛裡,我能看見真誠,還有對我的無禮的寬容。我敗下陣來,那些黑暗的念頭徹底灰飛煙滅。

“去試一試吧,每個女孩子都有追求美麗的天性。”她伸手推一推我,指着試衣間。

寧墨站在一邊,一臉漠然,很不耐煩的樣子。我有些喪氣,垂着頭,推開試衣室的門,磨磨蹭蹭地將衣服換上,而後走了出去。

錢鐸靠在貨架邊,無聊似的四處打量着。看見我的時候,他眼睛一亮,對着我笑:“紅旗,你居然有點小女人的味道了!”

我看着試衣鏡中的人,短短的發不羈地立在頭頂,小麥色的皮膚,配着身上的褲裝,居然出奇的協調。想是腰收得好,這麼一穿,硬生生弄出個細腰嫵媚的風韻,讓我整個人多出幾分女人味來。

“好看麼?”我斜眼看寧墨,他和神仙姐姐已經轉到了店面的另外一側。聽見我的聲音,寧墨緩緩擡起頭來,眸光閃了閃,只是兩三秒鐘,又低下頭去,提着手裡的衣服,冷冰冰地同身旁的神仙姐姐道:“這是最後一套,你再讓我推薦,我可推薦不出來了。”

神仙姐姐擡起頭來,眼睛亮了亮,衝着我安撫地一笑,道:“這一身很適合你!”

她點點頭,又拿了事先選好的幾件去櫃檯結賬。

我突然覺得很無趣,心裡空下來很大的一片。看看一旁默不作聲觀察我的錢鐸,我恨恨地從他的腳上走了過去,對着服務人員大叫:“幫我開單子,我要這套了!”

收銀員擡頭瞄了瞄我,笑了起來:“小姐,那位顧客已經幫你付了賬了。”

我順着她的手指看過去,神仙姐姐含笑對我點了點頭,儀態萬千,一點都不像我毛毛躁躁的樣子。

二十幾年了,我第一次知道自卑兩字怎麼寫。

我想,我已經盡力去爭取過了,只是沒有辦法和神仙姐姐相抗衡。所以,我放棄了……

我提着紙袋,站在門口等寧墨。擦身而過的時候,我乾笑着恭喜他:“其實,寧墨,你眼光真的不錯。恭喜你,找到喜歡的女生!”

寧墨的身形頓了頓,轉過臉來,黑眸久久凝視着我,神情頗有些古怪,半晌之後,突然嫌惡地嘆息:“葉紅旗,不要這麼笑,比哭還難看!”

我趕緊猛吸鼻涕,順帶將快溢出眼眶的眼淚給吸了回去,雙手抓抓紙袋,轉身就要走。

“葉紅旗,要不要我送你?”

哎?我轉過臉去,看見寧墨拍拍錢鐸的肩膀,指着神仙姐姐吩咐了兩句。然後錢鐸瞄了我一眼,面色鐵青地帶着神仙姐姐招了輛的士。

“哎?你說什麼?”我迷茫了。

寧墨撇撇嘴:“我送你回學校吧,太陽這麼大,公車不好等。”

嘴角十分想抽搐,我拼命地撐住,繃緊呼吸,儘量不讓自己的一分一毫透出動搖。怎麼着啊,寧墨同學,你非得看我淚流滿面你纔開心是不是?不喜歡就不要再來跟我搭腔,這樣我會繼續賤格的!

“上不上來?”他打開車門,有涼涼的冷氣逸出,吹在身上很舒服。

我捏着紙袋,後退一步,傻笑:“哎,不了,我還有別的事情,你先走吧!”給我點自舔傷口的空間吧,寧墨同學!

寧墨眯起眼睛,冷冰冰地看我:“葉紅旗,你穿着脫線的衣服也可以繼續逛街麼?”

哎?果然,不知何時,我黑色的褲子襠部中間裂開了一指長的口子,露出裡面紅燦燦的小內褲,明麗動人。

我撐直腰桿,怒吼:“我喜歡穿開襠褲,我喜歡走路竄風,關你毛事?你以爲我沒臉沒皮,現在這樣還會坐你的車?”我挑眉挑釁他,他也挑挑眉,臉上的表情應該是驚愕。估計是我以前溫順慣了,他沒想過我有一天會當街對他咆哮。

我用黑唐裝在腰間打了個結,垂下來的衣服擋在了屁股上面,然後伸手攔了輛的士:“司機,東X大學!”

寧墨默不作聲地看我上車,又默不作聲地看我從的士上一陣風一樣地跑下來。

“寧墨,那啥,給你個面子,我還是坐你的車吧!”我抓抓頭,完全無視的士司機在我身後破口大罵。事實是,我的錢包裡只剩一張五塊錢,起步價都不夠付。

“哼!”他從鼻腔裡冷冷哼出一聲,一翻白眼,率先坐進了車裡。我跟着在副駕上坐下,用眼角餘光去瞄他那修長的手指。

“喂!”他擡眼看我,一甩頭,示意我往後面坐。

難道坐你旁邊就礙着你的眼了?我還非得坐你旁邊不可了!我怒,伸手拉過安全帶,攔腰繫上,挑釁地看他。

他也不說話,手指搭在方向盤上,如墨的眸子閃了閃,嘴巴一抿,靜悄悄地轉過頭去看窗外。

時間一久,我回憶起以往的奴顏婢膝,又自動自發地慣性作用了,悶聲從副駕上滑下來,灰溜溜地拉開後門,坐進了後座。

坐好以後,我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

好嘛,我又賤格發作了!

寧墨似笑非笑地從窺視鏡裡瞄我一眼,打開發動機,開始倒車開車。

我坐在車後座,一開始還在侷促不安,慢慢就忘記了我已經和寧墨決裂這碼事情。看見他面頰上沾着一小片灰塵,我忍不住站起來探過身去,隔着駕駛座,像以前無數次那樣,伸出指尖替他輕輕地擦掉。

寧墨卻像吃了一大驚,迅速扭頭看了我一眼,猛地一剎車。車子發出極大極刺耳的剎車聲,連着劇烈的震動,我被顛回後排的座位上,身體隨着汽車跌宕起伏,恍惚間看見有車燈一閃而過。

大白天的開車燈,這隻能說明一件事情:倒黴,遇到菜鳥了!

“SHIT!”陷入黑暗前,我聽見寧墨咬牙切齒的怒罵。噢噢噢,真想澎湃地跳起來,然後……鼓掌:寧墨,好樣的,罵得真好聽!

再醒來時,已是半夜,我聽見耳邊有嘈雜的聲音,以及無數腳步來來往往奔走的聲音。

“寧墨!”我大叫着睜開眼睛,病房裡一片寂靜。我記得出了車禍了,那麼寧墨呢,寧墨在哪裡?我拍拍刺痛的頭,扶着牆壁,一點一點地往外挪。

一大簇雪亮的白色積聚在病房的門口,咂着嘴巴討論,我貼在轉角處偷聽。

“到哪裡調這個血型?都稀缺着呢!”

“哎,就算調來了,裡面的那小子還不知道會不會有後遺症啊?”

現在什麼狀況?寧墨被撞廢了?還需要稀缺血型?要不要這麼韓劇啊?!

少了我的電視劇,灑狗血也是白費!我整個小宇宙都燃燒了,澎湃了!導演,我需要出場!

“醫生!抽我的血吧!”我跳出去,伸出細細的胳膊怒吼,成功地將那一簇白色給嚇成了鳥獸四散狀,“快,我一刻也不能等了,我的熱血在澎湃!”

“……”回答我的是衆人一跳三尺的反應。

“抽乾我的血,讓他的身體裡流淌我的熱血吧!來來來,從這裡抽,這裡這裡!”我扯開衣領,指着脖頸大吼,一邊吼一邊去拉最近那位醫生的手。

他估計被我嚇得不輕,抖顫着聲音問:“你是什麼血型?”

我堅定地看他,用革命烈士的姿態回答:“他需要什麼血型,我就是那血型!”

“……”大家一陣沉默,很快就有慈眉善目的奶奶型醫護員上來拉我的手,“小姑娘,這個不是想幫忙就能幫得上的,現在我們缺的是RH陰性O型血。”

“好,那行,我就那型號了!”我開始掐自己的大動脈,準備放血。

那一羣白大褂都被我給震撼了,許久以後,有人捏捏我的胳膊,賠笑:“那先驗個血型吧。”

我興高采烈地跟着她去了,抽血化驗一氣呵成,整個過程我都帶着夢幻的笑容。

寧墨啊寧墨,我就要讓你欠我的越來越多,哇哈哈哈!我摁着胳膊上的針眼仰天長笑,穿着病房配發的一次性拖鞋,走得暢快無比。快到病房的時候,我一扭頭,突然看見白衣似雪的寧墨正提着保溫罐靜悄悄地站在我後面,頓時嚇得暴跳三尺,大吼了一聲。

寧墨也被我嚇到了,差點把手裡的罐子給摔了出去。

“寧墨?”我扯着寧墨左右打量,轉過頭去吼醫生,“他不是剛纔還缺血嚴重的麼,怎麼就出來了?”

衆人以石化的姿態看我。

寧墨清了清嗓子,擺出一臉很好心的樣子回答道:“缺血的是撞車的菜鳥司機,得輕微腦震盪的是紅旗同學你,至於本人,除了車子颳了點漆皮,別的一切尚好。”

我要淚奔了。這劇情怎麼直轉而下,由韓劇八點檔直轉央視公益廣告了?

“那啥,我其實是O型血,不是那個RH!”我很嚴肅地對着醫生解釋,“我貧血,我腦震盪,我還有三期結核病……”

我每說一句,衆位醫生的臉就更加黑沉一分。

大家彼此沉默着對視……突然,那慈眉善目的奶奶型護士揮舞着化驗單從底樓衝了上來,一邊跑一邊很亢奮地大叫:“找到了,剛剛化驗的病人真的是RH陰性O型血!”

我絕望地看了一眼寧墨,差點哭出來。

完了,我中獎了!請叫我烈士!

“小姑娘,恭喜你,你的願望就要實現了,立刻可以輸血!”護士奶奶一把握住我的手,完全無視我嘩嘩的眼淚,左右搖動,“如你所願,我私下向你保證,只要你撐得住,我們會盡量多輸點給你的男朋友!”

我石化了,風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