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箋怔住,當年那五十個字的口訣自己學的時候還當它是白菜功法,頗爲失望,後來才漸漸感覺到它的珍貴。
可即便如此,她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所學的竟與那季有云的異術是同一門功法。
“大難經”!
突然間紅箋就明白了兩年前季有云爲什麼會臉色扭曲地問她“你的萬流歸宗是跟誰學的”,還說什麼“我竟被你們騙了”,她當時想破腦袋也想不出這個“你們”到底指的是誰,如今回頭去想,那自然是季有云當時發現了端倪,誤以爲她早已拜入了這位季前輩門下。
她這一出神就是半晌,手上自然停了下來,季有風晃了晃後背,笑道:“怎麼,嚇傻了?”
紅箋“嗯”了一聲,突道:“這事不對!”
季有風伸手撥了撥覆在前額的頭髮,側過臉來回望着她,問道:“說說看,哪裡不對?”
哪裡不對?不對的地方多了。紅箋給他繼續抓癢。
“前輩是先前聽到我傳音和你打招呼了吧?”
季有風笑了笑默認。
他那天突然聽到耳際傳來女子的聲音,着實嚇了一跳。後來他就想,既然如此有緣,那就弄到身邊來看看吧。
“可季有云爲什麼會將我送來?”季有云明明已經知道自己與他的兄長是舊識,甚至可能有師徒情誼,又爲什麼要順水推舟,成全二人在牢裡相聚?
季有風撇了撇嘴:“他那人我最熟悉不過,他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他要拉什麼屎。你不用胡思亂想了,安心呆着就是,缺什麼跟我說。我去跟他們要。”
季有風說到做到,他先要來了屏風,在屋裡隔出來給紅箋更衣如廁的地方,又要來熱水,當真由紅箋服侍着洗了個澡,順便叫紅箋將臉也洗了。牀上換了新被褥。屋裡添了桌子板凳。
季有風將牢裡的看守指使地團團轉,紅箋從來不知道大牢裡還能找到這些東西,最後他又叫看守們送了些吃的來。
季有風拍着他空出來的半邊牀榻:“丫頭你湊合一下,將就在這裡睡。”
紅箋點頭:“前輩晚上是喝水還是要方便,都一定要叫醒我。”牢房裡的哪裡還有什麼白天晚上,只要熄了油燈。那所有的時間都屬於晚上。
季有風本來還想着拿同牀共枕這事逗一逗她,此時見她一幅理所當然想要照顧自己的模樣。到有些感動,笑道:“當初就看你照顧弟弟,你還挺會照顧人的。”
紅箋聽他提起方崢,悵然嘆了口氣,道:“是啊,憨人懶人都有福。唯獨剩下我這種聰明人只好受累。”
季有風被她逗笑了。
等安頓下來之後,兩個人終日相對無事可做,話也聊得差不多了。只好自己找樂子。
紅箋最先感興趣的是季有風之前吹的曲子,其實那樂器十分簡陋,不過是一小截竹子,上面被季有風簡單鑽了兩個孔。
紅箋好歹築了基,一口氣憋着不換也能撐下一支曲子,但這東西到了她手上吹出來的都是“嗚嗚”風聲,連個音都沒有。
季有風在旁看着好笑,道:“你就別折騰了。我看你也學不會。”
紅箋握着那截竹子,瞪了季有風半晌,突然粲然一笑:“前輩,好無聊,不如我們來玩個遊戲吧。”
季有風饒有興趣問道:“哦?做什麼,你說吧,我奉陪。”
紅箋就藉着燈光彎腰自地上拾起了兩根稻草杆,拿在手裡比劃給季有風看:“前輩你看,這就是兩根籤子,一根長,一根短。我把它們下半截攥在手中,你來抽。抽到長的就是你輸了,要認罰。”
季有風擡眼看看紅箋,他的一頭亂髮已經被紅箋梳理得很整齊,規規矩矩系在了腦後,鬍子也颳得很乾淨,只有這雙眼睛還透着放浪不羈的意味。
他也不問認罰要罰什麼,徑自道:“好。不過你爲什麼要說我輸,我偏要抽中那根短的,罰得你這小丫頭哭。”說着伸手過去,作勢要抽。
紅箋正垂着一條腿側坐在牀沿上,見狀一擰身躲了開去,道:“別急。我先調換一下位置。先說好了,你可不許用神識來偷看。”
季有風笑着答應:“爲這個至於麼,我真元留着還有大用呢。你到時候輸了別耍賴就好。”說着去紅箋手中抽了一根。
這種俗世間普通人已經玩爛了的小把戲,卻叫季有風感覺十分新鮮。
一則他寂寞了很多很多年,沒有紅箋這麼一個人陪伴,再者對修真人而言,若不是被關在煉魔大牢這種鬼地方,神識隨便一掃,立時便會知道那籤子是長是短,哪裡還會當真閉着眼睛去抽。
紅箋笑道:“我怎麼會輸?輸的肯定是前輩。”
話音未落,季有風去看手裡的籤子,果然是那根長的。
於是紅箋罰他吹了一支曲子。
季有風再抽,依舊是長的,只得又吹了一曲。
季有風不信邪,還抽,他將抽到的長籤拿在手中,仔細端詳,怎麼連抽三回,次次都是這根長籤?
他瞥眼去看紅箋,見她神色肅然,兩眼認真地盯着手中的籤子,連眼珠都不眨,兩頰泛着緋紅,緊緊抿住雙脣,顯是十分想笑卻強忍着,憋得十分辛苦。
他笑了笑,作出渾不在意之狀認了罰,說道:“老是這樣也無趣,不如叫他們送了酒來,輸的罰酒一杯。”伸出手去,在兩根籤子上空徘徊不定,似是在考慮挑選哪一根。
紅箋眨了眨眼,道:“前輩運氣真是不佳,不然抽了這次歇一會兒吧,總吹曲子也挺累的。”
季有風聞言瞟了她一眼,嘴角翹起,伸手捏住了其中的一支籤子,說道:“你握鬆點兒,攥那麼緊做什麼?”
紅箋鬆了鬆手指,誰知季有風下手極快,突然“嗖”地一聲便將兩支籤子一起抽走,拿在手中嘲笑道:“還想着見好就收,我就知道你搞了鬼。”
季有風手中的是兩根一模一樣的長籤子,開始時那根短籤早就在紅箋先前一擰身的時候被她換掉了。
季有風將兩根籤子晃了晃:“丫頭,作弊被我當場抓住,還有什麼好說,認罰吧。”
紅箋忍不住哈哈大笑:“能叫前輩連輸三次,也算值了,認罰就認罰。你說吧,罰我做什麼?”
季有風想了想道:“唱個小曲兒聽聽。”
紅箋登時苦了臉。她九歲即被送到丹崖宗,整天便是修煉修煉,哪裡有機會聽什麼小曲兒。
她想了想,求季有風道:“前輩,要不我還是罰酒一杯吧。”
季有風拿着兩根長籤子在掌心輕輕敲了敲,指了她道:“你這是賭品的問題,必須得重罰,酒也要喝,我吹曲子,你來給我跳支舞瞧瞧。你可別還說不會,不會唱歌不會跳舞,你算什麼水修?”
紅箋跳了起來,叫道:“行,跳就跳,跳不好我還跳不壞嗎,你等着,可別受不了看得吐了。”
少頃,煉魔大牢的看守們又接到消息:季有風要喝酒。
每回提起季有風這個玄武牢有名的刺頭,負責看守他的人心情都十分複雜。本是天之驕子出身高貴,卻落到這般下場,失去雙腳的這些年意志消沉,眼看着他這殘缺的身體也快給他折騰完了,可細說起來他十年的要求加起來也沒有今天一天的多。
酒對季有風此時的身體有害無益,看守不敢隨意應允,報到任琛處。任琛冷笑道:“給他!”
看守進門送酒的時候,牢房裡燈光明亮,季有風正坐在牀榻上吹着一支節奏歡快的俚曲。
這個殘廢單手拿着那支破竹笛,空出一隻手來隨意在石壁上“啪”“啪”敲擊,上身合着節拍不停扭來晃去,穿肩而過的幽黑鐵鏈被他晃得“譁啷啷”響,愣是一個人把這支曲子整得熱鬧非凡。
可更叫看守吃驚的還是那方紅箋。紅箋兩臂套着長長的水袖,那粗劣的布料,灰溜溜的顏色,一看就知道是從她穿的那件灰袍子下襬上撕下來的。
此時她正在合着拍子跳舞。
紅箋的舞姿完全是想一出是一出,舉手投足間說不出得滑稽好笑。
季有風沒有笑,他一臉愜意,神情透着自內而外的舒爽,比之原來的陰鬱,整個人好似突然年輕了幾十歲。
那曲子的節奏越來越快,忽而紅箋原地飛旋,要說跳舞她不在行,可這原地一轉圈兒登時便顯露出了築基期水修的長處來,只見她隨着曲子越轉越快,水袖和長袍的下襬層層蕩起,真個是行雲流水,翩然如蝶,叫人生起眼花繚亂之感。
跳了大半天,紅箋的臉上帶了點薄汗,久不見陽光太過白皙的膚色透着些許粉意,嘴角含笑,眼神晶亮,輕盈地轉着轉着,突然咯咯而笑,聲音清脆,整個人好像閃着光一樣,只是看着就叫人覺着暈眩。
那看守不禁有些傻眼,這兩人都落到這般田地了,竟還這般窮開心!
沒人理會他,他將酒放下,一步三回頭地退出去鎖門,心裡道:“都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