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月娘道:“那當然冤!我都被休了,已經不是他們家的人了,憑什麼還要株連我?——這個我記得以前的謀反案,也有你說的這種情況,妻子已經被休,後來男方家謀反,而沒有株連這個被休的妻子。”
蕭家鼎道:“對啊!謀反重罪不株連已經被休妻的妻子,原因是因爲妻子已經不是男方家的人了,對不?”
“沒錯。”
“既然休妻就說明不是男方家的人,同樣道理,這個案子裡,小媳婦已經被休妻了,也就不再是男方家的人,對吧?”
武月娘有些明白蕭家鼎想說什麼了,猶豫了片刻,點點頭。
“既然不是一家人了,她跟以前的婆婆,也就不再是婆媳關係了。那他……”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畢竟曾經是她的婆婆啊!”
“不能用曾經來說事的,比如過繼子嗣。孩子一旦被過繼給別人,他跟生父母這邊的關係就全部斷絕了,就算他對生父有不孝的舉動,也不構成不孝罪,對吧?”
“嗯……”武月娘想了想,終於還是點點頭,“是這樣的,好吧,算你們說對了好了。這小媳婦的案子,不能用《永徽律》這條規定。因爲她丈夫死的時候,她已經被休了,跟他們家沒有關係了。所以她們謀殺這婦人,也不算是謀殺故夫的母親。——那這個案子該怎麼辦?”
長孫嫣然道:“按照一般人的謀殺處理啊。”說着,翻到了《永徽律》中的一篇,指着上面道:“吶,這上面寫的:‘諸謀殺人者,徒三年。已傷者,絞;’按照這個規定,他們應該判處徒三年。”
徒三年只比流二千里低一等。但是,不用發配流放所,不用離開家鄉,這已經滿足了兩人的家人最大的願望了。
那承辦書吏也很贊同他們的觀點。趕緊的重新草擬判詞,蕭家鼎簽署意見後保送侯長史作出了改判。
這邊的錄囚結束之後,一行人繼續前行,在資州錄囚之後,進入了陵州,到了仁壽縣進行錄囚。
在這裡,他們又遇到了不少有爭議的案子。
其中有一個,在現代人看來不可思議的,但是卻在古代作爲重罪加以處罰。
案情是這樣的,案犯李三的祖父被同村的王老五因爲瑣事所殺。本來這王老五已經被判處了死刑。可是皇帝李治登基的時候大赦天下,包括死刑犯都全部赦免。於是王老五獲得赦免了死罪。衙門下令讓他一家人遷移到發配地點去避開兩家的仇怨。可是這王老五是地方上的一霸,加之他們那山村又很偏僻,衙門也忙着別的事情,就沒有督促他遷移。這李三又是一個老實巴交的人,不敢惹事,明明知道王老五沒有遷移,卻也沒有吱聲,更沒有到衙門去告發。
直到最近。縣衙無意中發現王老五還在村裡並沒有遷移到流放所去,這纔派了皁隸,將他一家強行解送到了千里之外的流放所定居,不準再回故鄉。同時。衙門問了這李三,李三承認他知道王老五沒有遷移,但是沒有告發。於是,衙門就判處了他徒兩年。
這李三覺得很冤枉。怎麼我的祖父被殺了,兇犯遇到大赦被免死,他沒有遷移。反而要治我的罪?於是喊冤。
承辦書吏經過審查之後,也覺得這李三太冤枉了,老實巴交的也挺可憐,於是作出裁判,擬作出無罪判決。
聽了承辦書吏的稟報,武月娘和長孫嫣然又開始爭執起來。
長孫嫣然道:“李三明明知道殺死自己祖父的人還在村裡,沒有按照規定遷移,他卻沒有告發,這就是一種不孝的表現,《永徽律》規定得很明白:‘諸祖父母、父母及夫爲人所殺,私和者,流二千里。期親,徒二年半。大功以下,遞減一等。受財重者,各準盜論。雖不私和,知殺期以上親,經三十日不告者,各減二等。’——李三的這種情況,就應該按照不告發處理,減二等,所以判處了徒二年。沒錯啊。”
武月娘捧着《永徽律》一直在琢磨,半晌,才說道:“這種大赦之後罪犯沒有遷移,而受害人家屬知道卻沒有告發這種情況,《永徽律》裡沒有規定,既然沒有規定,就不應該治罪啊。”
長孫嫣然道:“雖然沒有明確規定,但是,可以從這一條推出來嘛。這一條已經規定了:‘知殺期以上親,經三十日不告者,各減二等’——這個知道並不限於在案發之前還是案發之後,也沒有說不包括遇到赦免之後明知對方沒有遷移而沒有舉報的這種情況。按照類比的原則,可以用這一條處理。”
武月娘噘着嘴道:“不行!前面咱們討論都說了法無明文規定不爲罪!現在怎麼又用類推來說事呢?我覺得這不合理!”
長孫嫣然望向蕭家鼎:“我們還是請蕭執衣來評判好了,他纔是這次錄囚的最終決定者。”說罷,期待地望着蕭家鼎。她相信蕭家鼎一定會支持自己的,就像前幾次一樣。這不僅僅是因爲兩人是戀人,還因爲她的判斷來自於多年對法律的研究,她堅信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
蕭家鼎其實也知道長孫嫣然的判斷是對的,因爲這種情況,後來的《永徽疏議》已經作了明確規定,跟長孫嫣然所說的一樣。如果從這個角度看,他應該支持長孫嫣然。但是,從現代道德倫理觀來看,雖然李三明知殺害自己祖父的仇人沒有按照規定遷移到流放所去定居,的確違背了倫理道德,但這也僅僅只限於違背道德的層面,還不應該上升到法律制裁的地步,僅僅因爲沒有告發就被判刑,這是蕭家鼎的法律觀所不能接受的。
因此,他權衡之後,還是覺得應該按照自己的道德倫理和法律觀來處理這個案子。
於是,他沒有支持按照唐律本來是正確的長孫嫣然的觀點,而是微笑着道:“我也覺得武姑娘說得有道理。既然法律沒有明文規定,還是不應該治罪爲好。”
武月娘非常得意,瞧着蕭家鼎:“你這小執衣還是有幾分本事的。”
長孫嫣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蕭執衣,這個規定是可以類比的啊。明知殺死自己祖父但是被赦免死罪的人,沒有按規定遷移,卻沒有告發,這個危害並不亞於明知人殺害自己的祖父而沒有告發……”
長孫嫣然滔滔不絕地解釋着,蕭家鼎微笑着聽,沒有插話,一直到她說完了。蕭家鼎還是那句話:“我覺得武姑娘說是對的。”
長孫嫣然氣得將手裡的《永徽律》重重地摔在了桌子上。
武月娘走到她身邊,笑嘻嘻道:“嫣然,前面差不多都是你對了,這一次就讓我也對一次唄!別這樣小氣嘛!”
“這不是小氣的問題!這是辦案,辦案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不能講人情的。”
“可是這一次證明是你錯了啊!蕭執衣都說了,他可是蜀王都認可的精通刑律的高人啊。”
“哼!”長孫嫣然狠狠瞪了蕭家鼎一眼,“我累了。回去歇息去了!你們慢慢研究好了!”說着,氣沖沖出門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武月娘撇撇嘴:“她可真夠小氣的,算了,我也累了。回去躺一會。”說罷,武月娘也出門往外走。
蕭家鼎道:“那好,大家都休息半個時辰,完了咱們繼續。”
“好。到時候叫我。”
那承辦書吏看着蕭家鼎,不知道該怎麼辦。蕭家鼎道:“這種行爲目前還沒有規定爲犯罪,所以。還是不按犯罪處理的好。”
“是!那我下去改過判詞,再報送過來。”
書吏走了之後,蕭家鼎把房門關上,打開窗戶,他們的後窗是一堵高牆,沒有人看見。他翻窗出來,來到長孫嫣然的窗後,輕輕敲了敲,片刻,窗戶開了,長孫嫣然噘着嘴站在那裡,板着臉瞧着他。
蕭家鼎笑了笑,壓低了聲音道:“不打算讓我進來?那我走了啊……”說罷,轉身裝着要走。
“站住!”長孫嫣然嘟噥了一句,讓開了身子。
蕭家鼎翻身進了窗戶,把窗戶關上,伸手要去抱她,長孫嫣然嬌軀一扭,躲了開去。背對着他。
蕭家鼎從後面抱住了她,吻了吻她晶瑩剔透的耳垂。又在她脖子上吹氣。長孫嫣然呼地轉身,粉拳重重地打在他結實的胸膛上。
“哎喲!想謀殺親夫啊?”蕭家鼎裝着很疼的樣子叫道。
“該打!我就不相信你真是那麼想的!你說,你爲什麼要向着她?寧願放縱罪犯,也要討她的歡心,這是爲什麼?”長孫嫣然一邊說着,一邊用粉拳砸他。
蕭家鼎抓住了她的手腕,緊緊把她抱在懷裡,柔聲道:“小乖乖吃醋了?行了,我不是爲了討好她。要討好,也只討好我親親小寶貝嫣然一個人。”
長孫嫣然這才撲哧一聲笑了,打了他一下:“你說,我說的是不是對的?”
“是!”
“那你不支持我反而支持她,不是討好她又是什麼?”
“我只是覺得,這種案子既然沒有法律明文規定,又何必那麼較真?這李三的爺爺被殺死,已經受到了精神上的創傷,要是再因爲這個案子上的事情追究他的責任,對他進行處罰,不是太嚴厲了嗎?這李三就是生性懦弱,那王老五又是一個惡霸,他不舉報只怕也是害怕王老五報復他,而不是真心不想給祖父報仇。所以,這個案子咱們能放過就放過好了。楊王妃說的好,法律是死的,人是活得,要根據禮爲原則,靈活運用法律,以實現公平正義爲方向,就可以了。如果按照法律的規定作出處罰失去公平正義,那麼就是我們靈活運用法律的時候。”
長孫嫣然琢磨了一會,原本緊繃着的臉終於慢慢舒展開了,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道:“我明白了。你是對的。”說罷,獻上了香吻。
傍晚。
吃過晚飯,因爲是縣城,沒有什麼可以玩的,長孫嫣然和蕭家鼎晚上是要偷偷私會的,所以吃過飯便各自回房歇息。
蕭家鼎是不習慣吃完飯就坐着或者躺着的,他漫步出門,準備在街上散散步,天黑時再回去等長孫嫣然來相會。
這縣城很小,加之又快天黑了,街上已經沒有多少人。
突然,他聽到了個熟悉的聲音從街邊的一家酒店傳了出來:“等會你發現勢頭不對,就按照我們商定的辦,不用管什麼江湖義氣!”
這聲音太熟悉了,竟然是東海哪位大魔頭海姆佬!
她還活着?
蕭家鼎下意識轉臉過去,果然看見海姆佬坐在酒店大堂一張桌子旁,正在跟一個矮小肥胖的男子說話。她似乎感覺到了蕭家鼎的目光,立即轉臉看了過來。看見只是一個陌生的書生,似乎在找吃的,目光已經掉開了,在看酒店裡的座位,便轉臉過去,不再理睬。
蕭家鼎心中暗叫僥倖,當初自己用油彩塗抹了臉部,所以沒有讓這海姆佬見到真面,只要不說話,想必對方覺察不到是自己。
他慢慢走了進去,坐在了海姆佬後面不遠處的一張桌子邊,店小二過來招呼問吃什麼,蕭家鼎不敢說話,儘管他此前都是憋着嗓子說的,就怕掩飾不夠好,被對方聽出來。所以他只是指了指牆上掛着的食譜上的大碗麪。店小二也是習慣了讀書人的窮酸加清高,也不覺得有甚麼奇怪,便點點頭,高聲衝着裡面的廚房叫了一嗓子:“大碗麪一位!”
蕭家鼎若無其事望着外面漸漸昏暗的街道,眼角的餘光注意着海姆佬他們,豎着耳朵聽着。
他們說話的聲音非常輕,若不是蕭家鼎內力強勁,根本就聽不到。只聽那矮胖子低聲道:“那魔頭逼着師姐要那仙果,師姐都已經跟她說了,仙果四個被天至尊搶走了,剩下的都在京城來的那幫人手裡,可是這大魔頭偏偏不相信,真是欺人太甚!她當真以爲我們怕了不成?”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