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吹得緊,並沒有因爲這是世子府,北風就有所收斂。寒意隨風來,周博見有風迎面吹來,不由把頭一縮,手也袖進了袖管兒裡。其實他身上並不冷,他只是心裡有寒意。
“俺沒逛。”周博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他本來就不是特會裝樣的人,幸虧一臉的藥粉,讓他顯得有些傻氣。這兩天跟着何家洛,他倒是怕自己真的會變成傻子。他指着不遠處一所園子道:“俺就是回去給師傅拿東西的。”幾個婆子回頭望了一望,便一齊笑了起來,指着那園子對他說:“那園子是你能住的?”
冬日正閒,左右無事,大家都以爲可以理解一個鄉下小子分不出來東南西北的樣子,當時沒有劉姥姥進大觀園這個詞句,如果有,想必也要用上了。如今拿這愣頭小子逗上一逗,權當解悶了。
在呼呼的風聲裡,大家爲着他錯認了園子哈哈笑着,就有人替他說上兩句:“他一鄉下小子,哪裡分得清咱們家裡這許多的園子?趕緊打發了出去吧。”
也有人看在他師傅的份上想對他好好撫慰,便忍着笑給他指路,“傻小子,這麼一路下去,就出了院子了。記住,可別走岔了,尤其是那邊一處角落,一步都不能多走,都有侍衛保守的,小心……”小心什麼,到底沒敢多說。聽說這鄉下的郎中醫術極高明,這樣的人,誰也不願意得罪狠了,誰都不願意這樣的人有些什麼意外。
周博大喜,也顧不得說話,急忙邁步就走。正在給他指路的幾個婆子,就滿臉無奈的說道:“還真是鄉下人,不懂得規矩,連句謝謝,也沒有。”另一個也說:“可不是,這麼愣頭愣惱的,真是沒見過世面。”幾個人就相視一笑,互相打趣道:“這樣的傻小子才最實在,又跟着師傅學了醫術在身,不如把你家丫頭許給他,不失爲一門好親事。”這個便道:“你就愛胡沁,以後辦錯事別指望我再幫你說話。”都知道彼此在開玩笑,笑過也便散了。
不過,有女兒的婆子,倒真的回頭又看了周博的背影幾眼。個子倒是高高壯壯的,長得雖說稀鬆,但也算是體面,如果可以求了主子恩典,放出女兒配了此人,倒也不失爲一樁好姻緣。
周博哪裡顧得上衆人的打趣,還要假裝嘿嘿的笑着幾步便走了開來。讓他去跟幾個婆子道謝,他到底沒有這個習慣,心裡又着急,根本也早忘了這事。
走出這幾個婆子的視線,周博再不肯耽誤,腳下一拐,奔了那個角落而去。他心裡明白,那個不允許他踏進的角落,想來便是雪見的所在了。
雪見所在的宜心小築,雖說不是什麼最好的位置,卻四周皆空,與其他院子都拉開了長長的距離,設計的時候南谷波是想着讓她專寵專房,免人打擾的,誰知道現在倒是方便了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院子不大,但三進三出,設計無不巧具匠心,連那精美的雕樑上,也四垂銅鈴,且疏落有秩,大小不一,當偶爾的一陣風過,鈴音吟唱間,輕脆時有若明珠跌玉盤,厚重時恰似愴然一低嘆,別有一番風情,再不需絲竹之樂。
宜心小築下人自然是不少的,但沒有雪見的吩咐,也沒有人敢太近房間。這美人兒是世子爺的心頭好,世子府自是無人不曉;這美人兒脾氣不好,世子府更是無人不知。只是這美人安安靜靜的待在宜心小築不出去,管她是罵人也好,摔東西也罷,都由得她去,總不能還能上了房吧?
雪見這一年來養完病生孩子,然後生完孩子接着養病,後來養完病又是養病,早閒得骨頭生鏽,在這個她自己可以說了算的園子裡上個房,又算得了什麼?
被禁足的雪見,此時硬是坐在屋脊上面一處掃得無雪的地方,無聊的前後左右張望着,四下裡雖說都是體壯的婆子,但還真沒有人想到自己要護衛的這位特殊的主子,此時居然坐到了“至高點”。雪見輕輕的吁了一口氣,大郎,我今生,還能否再見到你呢?誠哥兒,我的兒子,我親親的兒子,媽媽以前答應過你,一定要好好照顧你,誰知道自你生下來,便沒有兌現過我的承諾,這是上天對於我失信的懲罰嗎?
雪見低頭四下尋找着,目光落在遠處的假山,繞過假山不遠,便是何婉婷的“抱暉園”吧?她其實是不太清楚的,但總覺得那邊方向,每天都戒備森嚴着,應該就是了。自己有什麼辦法可以接近那裡呢?看來是沒有的,她嘆了口氣,到底是失望了,不會飛來飛去的身法,不會機變百出的陽謀,她可以坐上這屋頂,卻還是出不了這園子。
屋檐下面,小梨扯了扯小梅的衣袖:“娘子還沒下來嗎?”小梅道:“沒有。”小梨輕聲道:“這樣冷的天氣,唉……”這聲音低似檐下雪中飛花。小梅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沒有回話,只是四下留意着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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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裡茶點已擺好,小梨又走出來,擡着頭道:“娘子,仔細吹到,快下來吧。”這一陣子南谷波都沒有時間過來陪她吃飯,雪見等人也是樂得清淨,每日喝喝茶,下下棋,倒也有幾分被綁架者的自覺,不惹事,不生非。
聽到小梨的話,雪見也是覺得臉蛋被風吹得生疼,慢吞吞的翻了個白眼兒,然後點點頭,就帶着無聊到極點的樣子,準備下來了。
下面的兩個人,見她準備下來,忙把幾個桌子搬出來摞好。小園裡自然沒有梯子,不知道是世子府窮,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所以雪見每次都是桌子摞桌子的上房。
小梅和小梨扶穩桌子,心想終於要下來了,熱茶熱湯早就備好,不要凍到纔是正經的。小梅嘴裡叨叨着:“娘子就是整天讓人操心。”小梨聽着她在身邊嘰嘰呱呱,覺得好笑,如果娘子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不知道小梅是否就可以省心呢?
下來之前,到底還是又四處望了望,好像外面就是自由的天地,自己又回到四方的井裡做那隻不甘的青蛙似的。猶聽到倆個丫頭在下面嘀咕,“每天都要擡桌子,乾脆放這裡好了。”雪見呵呵笑着,“不怕南谷波發現,你們就儘管放好了。”
小梅就不理解了,那上面風又大天又冷,有什麼好看的?難爲娘子一坐就是半天,也虧得這些日子南谷波過來的少些,要不也會被發現吧。
小梨擡着頭,不放心地道:“娘子,你到底小心些。”雪見道:“知道,知道!”說着自嘲的一笑,縱是再小心,又有何用?如果自己一頭摔死,倒真是一了百了了,可惜這兩個丫頭就得讓南谷波活吞……當然,那也不是她的風格。
手扶着屋角獸,然後往下順到最頂層的桌子,正要接着下,覺得衣衫一緊,卻是被掛住了。小梅便問:“您這位號稱凌波微步草上飛的大俠,也有失手的時候?”雪見臉不紅氣不喘,“到底我也不是完人,總有偶爾犯錯的時候。”
偶爾?小梨眨巴眨巴眼睛,聽雪見接着道:“正所謂人在房上飄,哪能不挨掛?”
玉色錦繡的雪見,在世子爺精心備下的園子裡,不,房上,每天飄上幾飄,想一想這樣的場景,小梨就忍不住的起雞皮疙瘩。“我怎麼覺得這麼古怪?如果是半夜三更,娘子再換上白衣服,可能會飄得更好一些。”
“少胡說!”小梅趕快接過去,自家娘子和別人不同,聽到這樣的話,沒準還真要試上一試:“不用飄呢,先凍死了。”雪見卻聽得把心一橫,大義凜然道:“凍死我一個,還有你們倆!”小梨笑出聲,忍不住說道:“我飄不起來,還是讓小梅姐姐跟着娘子飄吧。”
小梅拿眼睛斜着小梨稍嫌豐滿的身子,你是愈發的有能耐,跟着這沒心沒肺的主子,也沒心沒肺起來了。小梅打定主意,嘆着氣道:“以後再不許娘子上房,如果要上,就讓小梨自己扶着,我從此是不管了。”
邊嘻嘻哈哈着,雪見邊小心的又爬回去,把衣服拉下來,心裡卻忽忽的跳起來,不知道爲什麼,她突然頓住身形,再往遠處看了一眼。這世子府還真是大,人又多,門又多,樹又多,路又多,眼下雪雖停,但彤雲依舊密佈,饒是如此,雪見還是一眼就看見了正從小徑上向這裡走來的男子。
雪見的視線裡,一時只有他似乎遠在天涯又似乎是近在咫尺的身影。
大郎,你果然,你果然找到了這裡嗎?
“娘子,您倒是小心些,別亂動,仔細別摔下來。”下面是小梅輕聲的提醒。
雪見微閉了一下眼睛,然後才慢慢慢慢的睜開,生怕眼前是一場夢,夢醒後周博就會消失不見。再睜開眼時,已是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