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蔣興和沉默半晌才問道:“你今天從哪裡來?”

譚小苦回道:“我從靖州。經|典|書友羣2577-9060或2400-612”

蔣興和望着李施煙:“這孩子,真難爲了他。你叫什麼名字?”

“譚小苦。”跪在地上的譚小苦仍然不起身。

“聽名字就是個苦孩子,你還沒吃飯吧?”

“沒有。我帶的乾糧一早就吃完了。”

“李管家,你領他去廚房用餐。”蔣興和吩咐說,“起來吧,孩子。”李施煙領着譚小苦出去沒有多久又回到了書房,蔣興和皺着眉頭問道,“你有事?”

李施煙垂手立着:“我想知道老闆打算怎處置這個譚小苦。”

“還能怎麼處理呢,天可憐見的,也只能收留他了。好在這孩子懂事,像他爹一樣能吃苦,反正我們也需要用人。”蔣興和嘆了口氣說。

“老闆說得很有道理,我就知道你一向慈悲爲懷、憐貧惜弱,不過,我認爲這個譚小苦不能收留他。”

“你說說理由。”蔣興和望着李施煙。

“有幾個方面的理由。其一,我們和譚老瓜是很平常的僱傭關係,他路途暴病身亡,其實與我們毫無關係,如果老闆收留他的孩子,別人肯定會認爲譚老瓜是因爲幫我們做事而死的——你收留他的孩子便是心虛理虧的表現!這跟行善有本質的區別,你收留他不是行善,而是盡道義;其二,這事一旦傳出去,勢必驚動整個都樑,譚老瓜死了總不是好事,那時各種謠言都會出臺,老闆的英明也會毀於一旦;第三,我承認譚老瓜是個淳樸敦厚之人,可譚小苦卻不盡然。他爲了見到你,竟會假稱是你的親戚,小小年紀就會撒謊,長大了必是個奸詐之徒。到時他硬要說他父親是爲了我們做事而累死的,有意放刁耍賴,好吃懶做,而社會上輿論又向着他……老闆,你收留他是引狼入室,捉鼠歸倉啊!”

蔣興和本來就是個耳軟之人,經李施煙如此一說,還真以爲然,於是改變了初衷,說:“那好吧,等他吃完飯,打發他一筆錢了事。”

李施煙說:“萬萬不可,老闆這樣就是心中有愧的舉動,這樣還不如把他留在這裡,別家會說人家一個小孩舉目無親,打發一筆錢了事,顯然是在推卸責任。”

蔣興和想了想說:“這點我倒是沒想到,該怎麼弄,你看着辦就行了。”

李施煙要的就是這句話,他辭別了蔣興和來到庭院,見譚小苦還站園地,於是乾咳一聲,說:“小夥子,你跟我來。”

譚小苦已經飢腸轆轆,自從離開“望鄉客棧,”他就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想着這樣的大戶人家,伙食必定不差,禁不住口水直流……蔣府內院比他想像的還要寬敞,進入裡面就像進入迷宮一般,他估計火房應該在後院。走了一陣,他發現李施煙引他到了大門口,他正孤疑,李施煙突然兇相畢露,抓住他用力向門外推……

“你……你這是幹什麼?”譚小苦吃驚地問道。

“我想幹什麼要問你自己,小小年紀就不學好,竟然上門來敲詐!你父親是暴病身亡,很多人都可作證,你要是不服,可以去衙門擊鼓鳴冤!老子警告你,下次再敢來這裡,我就放犬把你撕成碎肉!”李施煙把譚小苦推了一個趔趄,尚未站穩腳跟,大門“咣噹”一聲關閉了。

這是譚小苦平生第一次經歷人心的險惡,那時他真是弄不明白,大人也是翻臉就翻臉,而且是那樣的無情。他身無分文,空着肚子在街上一腳高一腳低的遊蕩,希望哪位好心人施捨他一點食物。但事實上誰也沒有理會他。既然沒有人主動施捨,他也想過去乞討,但到最後他都沒能拉麪皮……人的第一次十分重要,可能影響一生,如果那一天他沒有遇上蔣鈺瑩,如果遇上了她沒帶了那把題有李清照詩詞的扇子……總之,如果沒有這些巧合,爲了生存他會拉得下臉面,那麼都樑城裡從此就會多一名乞丐,而不會讓他鬼使神差走上另外一條道路。

因爲在城裡無法解決飢渴,譚小苦走出鎮南閣來到了赧水河邊咕嚕咕嚕把肚子裡填滿了河水,回過頭,望見高高在上的城牆,禁不住想起了村裡老人傳下來的民諺……“寶慶獅子永州塔,都樑城牆邁天下”。都樑城高二丈,全由方形巨石壘砌,把整個州城圍得固若金湯。歷史上曾有不少名將企圖拿下都樑城,就因爲這高大的城牆,幾乎都是慘敗而歸,譚小苦也聽過不少關於城牆的故事,心中萬分嚮往,想不到會在這種際遇下來到都樑,那種神往已久的神秘剎時變成了殘酷的飢餓。

太陽很毒,天空沒有一片雲彩,譚小苦出於本能便躲在城牆根下一路北走……那裡是通往銅寶山的方向,他想回家,至於回家後怎麼生存,他沒敢多想。就這樣他一直走下去,直至被一個物體擋住。

擋住譚小苦的物體是一個搭建在城牆下的小草棚,草棚裡收拾得很乾淨,像是有人居住。由於累和熱,他幾乎沒多想就鑽進草棚裡倒頭就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被一種奇異的香味刺激醒來。他睜開眼睛,發現一個四十歲上下的漢子正坐在他的身邊吃烤紅薯……剎時,他口水直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漢子手中的紅薯……

“你餓了吧,先吃一條。”漢子慷慨地遞給譚小苦一條足有一斤重的烤紅薯。

紅薯很燙,是剛烤出來的那種,但譚小苦顧不了這些,一陣狼吞虎嚥,連皮帶肉全部吞入了他的腹中,慢慢的,他就恢復了神志。他向漢子鞠了一躬,說:“叔叔,謝謝你。”

漢子問道:“你是哪裡人,怎麼來到我這裡?”

譚小苦於是就把他的身世、上靖州見父親以及如何被李施煙趕出蔣府的經過原原本本講述一遍。漢子聽完,咧嘴一笑,說:“你小子命好,家裡那麼多人都死了,就你還活着——你真是死不了的陳咬金!”

譚小苦點頭說:“你會說笑話呢,可是我笑不起來,其實也該去哭的,不知爲何,也哭不起來——但我在夢裡見着親人的時候會哭,哭他們狠心不要我。”

漢子說:“不講這些了,說說你自己吧,今後打算怎麼辦?”

譚小苦說:“我想回家。”

“你家中沒親人,連叔叔、舅舅都沒有,誰給你飯吃啊?誰給你衣服穿啊?”漢子緊盯着譚小苦。

“我不知道。”譚小苦垂下頭,“其實我也有十七歲了,如果不是體弱個小,應該是可以養活自己的。我真恨自己爲什麼不長高……”說着,就嚶嚶哭了起來。

“我看你也沒什麼好路,古人說‘天不生無人之路’,今天你在這裡遇上了我,或者這就是緣分,我也不妨順了天意,收你爲徒,雖然談不上什麼出息,但吃飯應該是沒問題的。”

譚小苦喜出望外,他也不問這漢子乾的是哪門勾當,便拜他爲師。經瞭解,這漢子名叫朱子湘,居住在城內,這茅棚是他招攬生意的地方。譚小苦這才注意到。城牆下這樣的草棚還有好幾個。朱子湘到底從事何種職業?譚小苦雖然很關心,但也不敢多問。

朱子湘手搭涼棚望天,見太陽已經逼近西山,就說:“時候不早了,一天你就吃了點乾糧外加一個紅薯,肯定不夠,我帶你吃飯去。”

朱子湘把譚小苦領到就近的都樑酒家,炒了三個小菜,要了一盆米飯。譚小苦一氣吃了七碗飯,才覺得半飽。朱子湘不願他再吃了,說:“飯撐蠢報應,酒醉英雄漢,你已經吃得夠多了,再吃就成蠢寶了。”

譚小苦剛剛吃出點感覺,如果讓他作選擇,他情願變成蠢寶。但人家是師父,他能不聽?

朱子湘付了飯錢,就領着譚小苦回家。朱子湘的家在大郎巷13號,離他的茅棚約兩里路程。一進屋朱子湘就躺在牀上說這兒酸,那兒痛,要譚小苦給他捶背,揉腰。折騰了大半邊天,才心滿意足的坐起來。譚小苦以爲可以休息了,誰知朱子湘又催道:“你快回茅棚去,沒有人在那裡生意會被別人搶走!同行生妒嫉,你沒見幹我們這一行的有很多人麼?攬到生意就回來告訴我。”

譚小苦馬不停碲回到茅棚,此時天已全黑,他剛剛在棚子裡的草蓆上躺下,就有人打着燈籠走了進來,到了跟前就喊:“朱師傅在嗎?”

譚小苦連忙應道:

“我師父剛剛回去,你哪裡?我馬上去叫他。”

“柳山路19號,要快點過來,別誤了我們的事。”來人說完,提着燈籠走了。

譚小苦飛也似的跑回大郎巷,叫起了正在涼蓆上睡覺的朱子湘。在沒有抵達柳山路之前,譚小苦並不知曉他這輩子將要從事的是何種職業。他跟着師父來到柳山路,遠遠望見街口正在焚燒篝祭,火光中,有幾個披麻戴孝的人跪在篝祭火堆前哭泣——於是他知道,他將從事的職業與死人有關。

柳山路19號在都樑也算是一戶富裕人家,這一點從高大的屋子就可以看出。屋裡十分熱鬧,所有親友都已到場,吹號的樂手擠滿了整間房子,正在嗚啦嗚啦吹着都樑的哀樂。朱子湘出現在這裡很快就成了焦點,所有的聲音在一剎那間停止了,一個主事人模樣的老先生迎上來向朱子湘行拱手禮:“朱師傅來了?來得好,來得好,我們都在等你。”

隨後孝男、孝女上來行跪禮,朱子湘逐個扶起他後,並送上一句吉利話:“起得快,發得快。”

見面禮完畢,主事人就說:“朱師傅,辛苦你了,裡面請。”

譚小苦天性膽小,最怕死人。三個姐姐死的時候他都不敢去看一眼。他不知道今晚上師父會不會帶他去看死人。主事人在前引路,譚小苦預感到是要去死人屋裡,雙腳就開始打顫,他正要開溜,沒想到朱子湘好像也明白他的心思,一把扯住了,讓他動彈不得。

三個人來到一間臥室,但見牀上躺者一位剛剛去世的老人,這時主事人也瞟了一眼譚小苦,問道:“朱師傅又帶徒弟了?”

朱子湘說:“剛收的。天底下最不好擺弄的是死人,有個幫手好一些。”

“你們忙吧,壽衣一會兒有人送來。”主事人說完就走了。

主事人走後,譚小苦哆嗦着問道:“師……師父我們來這裡幹什麼?”

朱子湘啐了一口痰說:“我們來擺弄死人。”

譚小苦全身一麻,期期艾艾說:“怎,怎麼擺弄……”

“把這死人從牀上弄下來,洗乾淨,換上壽衣,再搬進棺材裡——就這麼弄,懂嗎?”

“師父,我……我怕。”譚小苦說着就哭了起來。

朱子湘此刻變得和藹起來,拍着譚小苦的肩說:“沒關係,第一次都這樣,習慣了就會沒事。”

譚小苦又說:“我力氣小,搬不動。”

朱子湘說:“出力氣的事有我,你幫忙脫死人的衣,累不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