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時期的愛情

最初,是幾個住校的學生在學校食堂早餐的玉米粥中喝出了老鼠屎,引發集體嘔吐,躺在校衛生室裡輸葡萄糖。下午剛上課,又有幾個嘔吐的學生送來,學校衛生室裡放不下了,就被送到了一牆之隔的人民醫院。學校爲此成立了專門調查組,經過調查,發現罪魁禍首是學校食堂中午做的芸豆燉排骨,芸豆沒熟,引發了食物中毒。於是,上午剛被停職反省的司務長又被新來的校長就地免職,幾名廚師也被立即解僱。

“他孃的,挺奢侈啊,還吃燉排骨。活該!”王小勇幸災樂禍,同時又對那個司務長免職表示堅決擁護,因爲他早就看不慣那傢伙一身肥肉,以及說話一口好笑的外地口音。

王小勇說這話時是下午四點,可是到了晚上,他就上吐下瀉起來。“這是怎麼回事?我又沒在學校裡吃飯。”他蹲在廁所裡,“嘩嘩”地拉稀,心裡擰成了一個麻花。病來如山倒,八點鐘不到,他就撐不住了,四肢無力、眼冒金星、屁股眼生疼,並且發起燒來。於是,他也住進了醫院。

王小勇的哥哥王大勇拖着柺杖到了我家,對我說:“小勇叫我捎話給你,特意囑咐不叫你去看他,醫院裡住滿了人,都是一個毛病,連拉肚子帶嘔吐。”王大勇參加過戰爭,一條腿在戰場上被炸沒了。關於他的故事,留在後面細講。

我爸爸和我媽都很關心:“怎麼回事?不是學校裡食物中毒?”

“哪裡呀,哪裡。”王大勇激動地說,“是瘟疫,是瘟疫!醫院裡不讓說,說是什麼流行性痢疾,我一看就知道是瘟疫。”

“瘟疫!”我們都被這個詞嚇住了。

我媽媽打量了打量王大勇:“你咋知道是瘟疫?”

王大勇說:“我在越南見過呀,整村整村地死,渾身爛。”

“真的還是假的?”我媽媽厭惡地皺皺眉。

“騙你們做什麼,你們好自爲之吧。”王大勇臨走時說,“我想好了,王小勇那裡我也不去給他送飯了。我們兄弟兩個,好歹得留一個。”

“虧你還是戰鬥英雄,貪生怕死!”媽媽罵完王大勇,轉過頭來問我,“咦,你爸爸呢?”

我指了指廁所,裡面傳來我爸殺豬般的**。“小威,好兒,快給我送張衛生紙來!”

“掰塊牆皮就行。”我大喊着,還是撕了張紙給他扔了進去。

“謝謝,”爸爸拖着哭腔,“是瘟疫,是瘟疫呀!”

第二天早晨上課,班裡果然又缺了兩名同學。學校裡開始給每個學生髮放PPA藥片,每個班的班主任都叮囑自己班的學生,不要喝生水、吃生菜,水果得用開水燙,飯前便後要洗手。

中午放學路過商店,我進去買了一隻蘋果罐頭,回家帶給我那沒病裝病的爸爸。一進屋,一股濃郁的醋酸味把我嗆了一個跟頭。

“怎麼回事,做魚不放蔥花嗎?”我捂着鼻子,尋找醋酸的來處。

“做魚?你想得美。”媽媽笑着說,“熬醋消毒呢。”在她身後的案板上,半鍋熱醋冒着滾滾熱氣。

不僅是我家,整個臨河城家家戶戶都在熬醋,滿大街都充滿着醋酸味。我沐浴着醋酸上學去,邊走邊踢着一隻易拉罐。在一棵大槐樹下面,我發現地上有樣東西。我本來已經走過了,又重新返回來。那是摺疊成整整齊齊長方形的一張橫條信紙,我疑惑着將信紙展開,只見上面寫着:

朋友:

您打開的這封信,不是一封普通的信,它將給您及您的家人帶來健康和幸福。同樣,如果您不按照信上的內容去做,就會給您及您的家人帶來不幸,甚至是滅頂之災。

值此臨河城遭遇百年不一遇之瘟疫之際,我奉恩師龍虎山六十四代張天師之命,將濟世之方廣佈天下。方曰:

混沌初分,盤古開天。

太極兩儀,四象高懸。

燧人取火,黃帝軒轅。

中華民族,百代相傳。

當今社會,爾虞我奸。

天時乖違,人世錯亂。

戾氣上蒸,大疾小患。

形直影正,莫敢能犯。

選用此方,除瘟不難。

**三錢,元參二錢。

石膏二錢,硫磺三錢。

鵝心六兩,內金一副。

紅棗五粒,四顆桂圓。

三更夜半,文火慢煎。

黎明即起,灑掃庭院。

另外此信,默唸百遍。

抄寫十份,友好相傳。

如此這般,保君平安。

如若不傳,災禍相連。

海內神叟

黃帝紀元四千六百八十五年孟秋

讀完這封信,我大吃一驚,像被蠍子蜇了手,想把它扔了,狠狠心卻是不敢。最後,我還是乖乖地把信揣了起來。我來到教室裡,剛想宣佈這個神秘的發現,沒想到眼前的場景讓我大吃一驚,同學們正都三五成羣地聚成團,像考試搞小抄似的嘀嘀咕咕,變毛變色。

小玲玲一擡頭看見了我,連連招手:“劉培根,快過來!”

我走近一看,她身邊的一個女生正在抄寫的就是“海內神叟”的信。

“累死我了,”小玲玲搖了搖手裡的圓珠筆,“我已經抄了六份了,還差四份就完成了。這一份是給你的——”說着,她把一張墨跡未乾的稿紙塞到我手裡:“你還不趕緊去抄?”

我站在那裡沒動。預備鈴響了,小玲玲推了我一把:“快去啊。”

“不,”我擡起頭,看着她,“我想知道另外九份給誰。”

小玲玲的臉紅了。“神經。”她輕輕地說了一聲,舌尖鮮嫩、粉紅。

“劉培根同學,這個黃帝紀元四千六百八十五年是哪一年?”

幾個不知趣的傢伙過來搗亂,我沒好氣地說:“去查萬年曆!”

“萬年曆上沒有!”他們手裡還真拿着一本萬年曆。

誰也沒想到,這封信連同瘟疫的謠言會傳播得如此廣泛。儘管很多人對信的內容表示懷疑,但幾乎所有看到這封信的人,都老老實實地抄寫了十份,分送給了自己的親朋好友。至於張天師的藥方,更是疑竇重重。起先人們懷疑是藥店爲了賣藥,故意編寫的,可藥店老闆卻說:我們可不敢抓這樣的方子,石膏二錢,硫磺三錢,吃不死纔怪。人們又開始懷疑是賣鵝的乾的,可哪個賣鵝的有這樣的文采?還有說棗農、果農,莫衷一是。不管怎樣,還是大有人信。媽媽就按方子抓了一副,只是沒帶硫磺。媽媽熬好了非叫我喝,我喝了一口就吐了。

“苦?”媽媽問。

“苦倒不苦,就是沒放鹽!”

“小兔崽子,你當是菜了!”媽媽好氣又好笑。

這時,正好我爺爺進來,接過碗去咕咚咕咚全喝了下去。我和媽媽都目瞪口呆,只見爺爺抹了把嘴:“火候掌握得還不錯,就是沒放硫磺,可惜了!”

殺雞取卵者古亦有之,殺鵝取心也就不足爲奇。殺鵝最好的,當屬赫赫有名的王老六。王老六以燒鵝著名,鵝零件做得也是口味一絕。

傳說王老六的祖上曾經當過前清的劊子手,菜市口殺過譚嗣同,後來不殺人,改殺鵝,傳下一路好手藝。王老六不但擅做鵝,殺鵝更是一絕。王老六殺鵝時在門口放一塊菜板、一隻海碗,拎過一隻肥肥的大白鵝,將頭摁在板子上,那鵝嘎嘎叫着,拼命掙扎,脖子抻得足有半米來長。王老六手起刀落,“噗”的一道紅線射出,就見那沒了頭的鵝身子撲棱棱直飛到屋檐上,鵝頭乖乖地滾進旁邊的海碗中。再取一隻,如法炮製,那無頭的鵝也飛了上去。如是連殺了七八十來只,無一不如此。王老六殺鵝每次都少不了人圍觀、叫好,他也不負衆望,從未失手。唯有一次,那鵝只低飛了一下,撞到門楣就掉了下來。王老六頭也不擡,說聲:“鴨!”衆人低頭辨認那俯伏在地上的屍首,果真是一隻雜羽鴨。

鵝既殺罷,王老六叫老婆搬來梯子,上房處理鵝身。屋檐下早準備好了水桶,就見那鵝血如雨水一般順着瓦槽流下來。等他處理完畢,鵝血剛好流淨。王老六提一黑布口袋,緩步走下梯子。口袋裡都是鵝的下水。王老六大聲說道:“誰要上等鵝心?”衆人不顧腥臭,哄搶一空。

王老六的生意最好,因此嫌疑也最大。沒幾天,衛生部門便取締了他的殺鵝表演,原因是傳播細菌,不利健康。從這以後,臨河城的人們也就少了一個樂子可看。

我也將那封信抄了十份,分別送給了父母、爺爺、老鄭、小玲玲還有幾個我看着還算順眼的同學,我給王小勇也寫了一份,請王大勇代爲轉交。當然,我也收到了他們的回信。我寫到最後時發現只有九個人,實在湊不起數來,就給自己也寫了一封。

謠言越傳越盛大,說是醫院已經戒嚴了,死屍已經塞滿了太平間,臨河城往外的長途車都停了,就連過路的火車也繞遠了,疫情已經上報省裡和國務院了,誰也不準外出,出去一個立即槍斃。這段時間裡,我和小玲玲的感情急劇升溫。我們一起上學,一起放學,早晚互報平安。日子不多了,我們同生死、共患難。偶爾我們談論起我們共同的朋友王小勇,免不了也會無限傷感地說:“他恐怕已經不在了吧。”

“哈哈!我胡漢三又回來了!”誰也沒想到,就在我們爲王小勇是死是活憂心如焚的時候,王小勇居然活蹦亂跳地出現在我們面前。把我和小玲玲都嚇了一大跳。

當時,我和小玲玲正躲在學校花壇後面碰嘴脣玩,王小勇的現身壞了我們的好事。

“你到底是人是鬼?”我揉了揉眼睛,他並沒在我面前消失。

“我要是鬼就好了,”王小勇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德行,斜着眼,聳着肩,半拉屁股往花壇上一坐,蕩悠着腿,“可悶死我了。”

他說着,擡起胳膊靠在我的肩膀上,一股濃濃的來蘇水的味道嗆得我打了個噴嚏。

“你怎麼跑出來了?醫院不是戒嚴了嗎?死了多少人了?”小玲玲問的也是我最關心的。

“什麼叫跑出來?我好了還不出來?你們想讓我在裡面待一輩子?”王小勇叫道,“什麼戒嚴?扯淡!哪有的事?死人?醫院哪天不死人?什麼瘟疫,純屬放屁!就是流行性痢疾,流行性痢疾!給我看病的大夫說了,大澇過後,是細菌傳播的活躍時期,最應該講究衛生,防止疾病乘虛而入。我現在是飯前便後都洗手,再也不敢胡吃瞎吃了,跑肚拉稀差點把我的命都拉出來。你們看看我是不瘦了?”

王小勇用他那隻飯前便後都洗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隨後,他又開始教育我們:“你們得相信科學,破除迷信。劉小威,你給我寫的那封信我也看了,寫得不錯,語句通順,優美動人,可見你的作文水平又有了提高,但是有嚴重的問題。那個什麼張天師的藥方,大夫也看了,說了四個字:一派胡言。我是給你回信了不假,可我不是自己寫的。我瞅見醫院辦公室裡沒人,偷偷溜進去拿你的原信複印了一份,你竟然沒看出來!可見,你被封建迷信害得已經毒氣攻心。”

被王小勇劈頭蓋臉說了這一通,我面紅耳赤又有些吃驚。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沒想到王小勇在醫院裡長了本事了。更吃驚的還在後頭呢,王小勇說:“我上廁所時,聽見兩個醫生說話,說起張天師的信,說公安局和衛生局正聯合展開調查,查出屎做蛹者,將嚴肅處理。我還納悶,什麼叫屎做蛹者,反正聽那個意思就是罪魁禍首,也就是,那封信的作者。哼哼,劉小威,你可得小心啊。”說完,他怪怪地看着我。

“王小勇,你別血口噴人!”我叫起來,“那封信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也是撿的。我想寫還寫不出來呢。要不是我抄寫給你,你的病能好了嗎?你早見閻王去了。我好心好意抄給你,沒想到你恩將仇報,反過來說我的不是。我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我算看透了你了。別說沒什麼事,就是真到了事兒上,第一個叛變的肯定是你!”

我氣急敗壞,口不擇言,把趙義武當初說我的話也用在了王小勇身上。我說完這話,轉身就走。走了幾步,手腕上一緊,好像被什麼東西拽住了。回頭一看,正對着小玲玲桃花般的笑臉。原來,就在我剛纔慷慨激昂之時,她偷偷用一根細絲線拴在了我的手腕上,另一頭就拴在她自己的手腕上。

“你去哪兒?”她笑眯眯地問我。

“我……我……”我也笑了,“你說去哪兒?”

王小勇從花池上跳下來大罵:“不要臉!”聽得出來,他吃醋了。吃就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