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今年開春以來,鄭公公鄭德才莫名地開始就一個勁地咳嗽。
起初他以爲自己偶感了風寒,沒有太在意。聖上對這個跟隨自己多年,忠心耿耿的老奴也頗多恩澤,叮嚀他快些找個太醫幫着看看,令鄭公公感激涕零。
恰巧主僕二人對話時,小順子也在旁邊,也許是深感這些年來鄭公公對自己有栽培提攜大恩,他連忙跪倒在地請了皇上的旨意,主動承擔起了聯絡太醫的任務。
當天傍晚,小順子便領着一位宮中姓鄭的太醫去了鄭公公的居處。號過脈之後鄭太醫說不打緊,小毛病,喝兩副湯藥便可藥到病除。
看着小順子滿頭大汗,忙前忙後的恭順模樣,鄭公公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哪知這兩副藥下肚,病情非但沒有好轉,鄭公公幹脆下不了牀了。
都說是患難之中見真情,鄭公公病倒不在皇上身邊這段日子裡,小順子並沒有趁機補位,而是主動告了假,支走了旁人,主動圍在鄭公公的病榻前添水熬藥,端屎端尿,伺候的十分盡心。
每當看到小順子汗流浹背的身影,鄭公公心底便升起了一股暖流。他安慰自己道:這孩子身上雖然毛病不少,但好在有一顆孝心,也算我沒白疼他!看來我這一病不起,怕是黃泉路近了,該提點的還是要點醒他,免得他將來走了彎路。
又喝了一碗黑乎乎冒着熱氣苦澀的藥水,鄭公公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等他再次睜開雙眼,緩了半天神,纔看清四周漆黑一片,只有遠處桌案上的半截蠟燭半死不活地跳躍着。
忽然,他聽到門外窸窸窣窣的聲音,伴隨着交頭接耳的低語。至於那兩人在說些什麼,他卻一個字也聽不清楚。
片刻之後,他聽到了一陣低低的笑聲,十分的刺耳。沒錯,這次他聽的真切,是小順子尖細的嗓音。
鄭公公心頭不由得平添了幾分惱怒。
他吃力地掙扎了一下,想坐起身來,身體卻絲毫不聽使喚,如一座大山壓在了胸前,倒是折騰出一身虛汗。
“小順子,是你嗎?你到我牀前來!”鄭公公感覺到自己蒼老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房間裡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片刻的寧靜,四周鴉雀無聲,也沒有人迴應。
鄭公公不得不懷疑自己耳朵出現了幻聽,也許屋外根本就沒有一個人。
“吱呀”一聲,屋門被推開了,小順子點頭哈腰,一臉恭順地舉着一個昏黃的燈籠走了進來。在那昏黃光暈的籠罩下,小順子的臉顯出幾分虛假和猙獰。
回身關上屋門之後,小順子“噗”的一口吹滅了手中的燈籠,將其放在一旁,彎腰小跑着奔了過來。
“鄭公公,您老醒了?可把小的擔心壞了!我說過,小順子從小沒了父親,您就是我的親爹啊。”
一邊說着,他一邊抓起一旁的一塊乾布,輕輕擦拭着鄭公公額頭上的汗水。
鄭公公輕輕嘆了口氣,吃力地擡手指了指旁邊說道:“別忙活了,你先坐下,我有話對你講。此時不說,我怕以後沒了機會……”。
小順子雙眼含淚,連忙哽咽道:“公公您這是哪裡話啊?小順子能有今日,全靠了您老的提攜,我還打算以後好好孝敬您老人家呢。”
鄭公公擺了擺手,看他一眼說道:“你聽我言講,不要插話。問你時再老實回答我!”。
小順子微微一愣,閉上嘴巴輕輕點了點頭。
鄭公公微閉雙目喘息了一會兒,重又睜眼說道:“小順子啊,你能有今日,固然有別人的恩澤,但你也算機靈懂事。不過我要提醒你,別聰明反被聰明誤!你以爲勾結皇后等人,暗中謀害了那個叫紫桐的小宮女,太后和老奴我都一無所知嗎?”。
說完,鄭公公微眯雙眼,目光銳利地直視着小順子的面頰。
小順子渾身一哆嗦,嚇得後退了兩步,一言不發,跪在地上“咚咚”地磕着響頭。
鄭公公不動聲色,等他磕完了,才緩緩地接着說道:“別以爲你們做的天衣無縫,若不是我爲你刻意隱瞞,恐怕你早已身首異處了!更別說爬上大內總管的位置。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是提醒你,別忘了自己奴才的身份,主子們之間的勾心鬥角,我們做奴才的要竭力置身事外,免得引火燒身!虧着聖上日理萬機,忘了那個小宮女,否則……咳咳咳”。
小順子低着頭,向前跪爬了一步,伸手輕輕地幫着鄭公公拍打着胸口。
“多謝公公提點,小的記下了!公公的大恩大德,小的無以爲報……”。小順子滿面羞慚地喃喃低語道。
鄭公公鼻中有氣無力地“哼”了一聲,接着說道:“盡好自己的本分,服侍好聖上,便是對我最好的報答。”
見小順子不斷點頭,連連稱是,鄭公公不滿地瞥了他一眼,咬牙道:“你的膽子可真不小!除了這件事,其他的罪責你還想再瞞着我嗎?”。
小順子身子猛地一僵,扭頭盯着鄭公公蒼白虛弱的面容,好似喃喃自語道:“其他的罪責?”。
鄭公公忽然變的怒不可遏,提高聲音道:“虧着我一直把你當親兒子看待,事到如今你還想瞞着我?”。
見小順子佯裝不知,愣愣地望着自己。鄭公公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厲聲道:“身爲宮中宦官,勾結朝中官吏,收受他們的好處,竟然私自在宮外置辦田產,修建府邸,你是在玩火知道嗎?當今天子最是多疑心重,他有一隻親自掌管的秘密隊伍,朝中官員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監視之中……”。
小順子忽然挺身站了起來,吃驚地歪着腦袋,端詳着鄭公公。
忽然他冷笑了兩聲,咬牙說道:“老不死的,你竟然知道這麼多!看來我早該下手了,險些誤了大事!”。
這下輪到鄭公公驚詫莫名,他大張着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問道:“你……你你你……你說什麼?”。
小順子在牀前揹着手來回踱了兩步,嘿嘿笑道:“老不死的,你早該死了知道嗎?你擋了大爺我的路!不錯,你知道的不少,但是,還有你不知道的。”
說着他停下腳步,用玩味的眼神盯着鄭公公,隱隱地笑道:“原本想着你個老不死的從前待我不薄,讓你有個善終。可是,後來發現你知道了不該知道的很多事情,竟然在暗中調查小爺我……這是你自己找死,怪不得別人!你忘了發病前我孝敬您的那盒綠豆糕了吧,滋味怎麼樣啊?哈哈哈哈”。
鄭德才瞪大雙眼,驚恐地擡手點指着小順子道:“你……你小子竟然對我下毒手?!”。
小順子直起腰,毫不在意地晃了晃膀子說道:“還沒完呢,爲了封住你的嘴,我買通了鄭太醫,又給你下了副良藥。這樣不管怎麼看起來,你都是死於急症。嘖嘖嘖,沒得救了!你死之後,我會爲你披麻戴孝,哭腫了雙眼,讓聖上知道我是個多麼重情重義的人!對了,你剛纔倒是提醒我了,聖上生性多疑,等我登上大內總管之位,先把他手上那隻秘密隊伍接管過來!”。
鄭德才喘不上起來,覺得自己的胸膛就要炸開了。
他面紅耳赤,吃力地問道:“你個畜生,狗膽包天!想幹什麼?要謀朝篡位嗎?別癡心妄想了!”。
小順子淡定地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詭笑道:“你想錯了!我會全心全意地伺候好皇上,我只想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九千歲!你一輩子都只是個奴才,但我不是!”。
鄭德才滿身大汗,雙手死死地抓住牀沿,想要坐起來。他的心中有一個強烈的聲音在吶喊:不行,我現在不能死!我要告訴聖上,除掉這個禍害!他掙扎着將頭轉向窗外,希望有人恰巧從窗前路過,他好大聲呼救。
背後傳來小順子的冷笑:“省省吧,你以爲我支開了旁人是要來親自伺候你這個老不死的?我是怕你亂嚼舌頭,要親眼看着你死了才放心!”。
鄭德才扭頭看了他一眼,他已經不認識面前這個面目猙獰的傢伙了。無奈之下,他積蓄起所有的力量,大聲喊了出來:“啊——”。
小順子悚然一驚,連忙抓過一個枕頭,死死地捂着鄭公公的臉上,見他還在扭動着拼命掙扎,便毫不猶豫地擡起膝蓋壓了上去。
一陣劇烈的晃動之後,四周終於歸於沉寂。
小順子拿掉了枕頭,看到一頭凌亂白髮的鄭公公圓睜雙目,鼻孔裡流出了兩道污血,一動不動了。伸手探了探,確定不再有呼吸,小順子突然渾身癱軟地沒了力氣。
緩了一會兒,他手腳麻利地拿過一塊破布,小心翼翼地擦乾了鄭公公臉上的血跡,又擡手幫他合上雙眼,卻怎麼也做不到。
“這老東西,我還就不信了!”小順子一邊低聲罵着,一邊再次使勁地扒拉他的眼皮。眼皮被強拉了下來,卻很快又自動翻了上去。
小順子輕輕嘆了口氣,放棄了努力,仔細檢查了一下週圍,確信沒有留下痕跡之後,才從容地走到門前,重新點亮了那隻昏黃的燈籠,輕輕帶上房門,邁步走了出去。
他孤獨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無盡的暗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