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指劉的家人就住在以碼頭爲中心的城鎮中,家有老母,還有妻兒。
妻子面色蠟黃,長相普通,面對屋裡屋外的短衣大漢,很有些緊張,倒是他老母親頗爲鎮定,忙裡忙外,給李達這些人端茶送水。
“別忙了,劉嬸,大傢伙就是來看看劉哥的,沒別的意思,”笑面狼假笑的表情中,難得多了一份正經。
“我知道我知道,老身還是得謝謝你們,謝謝郭兄弟,他乾的這活兒,往往三四月不在家,當年水腳錢就一百文,還被上面扣了大半,是你們郭兄弟親自帶人討回來的,我一家子都得謝謝你們啊。”
李達沉默的聽着,漕丁生活的悽慘他是知道的,貪官污吏、幫會、惡霸、碼頭流氓、地棍河棍,層層剝削,能到手的十不存一。
斷指劉從普通的漕丁混到揚州碼頭的漕丁頭目,除了自己掙命外,郭哥的幫襯必不可少。
因爲郭哥本身,就是最大的碼頭流氓。
只不過這一位做事還算公正,至少李達沒聽過做工不發錢的事情。
屋裡,郭哥捏着斷指劉的手掌,原本粗糙結實的手掌變的冰冷無力。
“郭通兄弟,我這些天不知怎麼,總會想起一些過去的事,當年龍王倒了,揚州三個碼頭亂的一塌糊塗,是我們兄弟拿命打出來的規矩,我承認,是害過不少無辜人,但我總覺的,救的人更多,當年漕幫龍王是不拿人命當命的。”
李達這才知道,郭哥本名郭通,跟某位古代大將同名。
“功不抵債,命不抵報,這些天我想着,是不是討我命的鬼來了,這我受着,只是我兒子就拜託給你了,別讓他打拳,供他讀點書,實在不行算點賬……”
斷指劉數天不見,兩眼神光盡褪,鼻子裡吸着黃鼻涕,顴骨微鼓,說話結結巴巴,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塗,語氣間像是在交身後事。
“別胡說八道,只是肋骨被拍的稍微錯位,矯正一下就好了,好不容易掙的命,哪這麼容易就花出去,”郭通這個硬漢子眼也有些紅。
擺了擺手,除了三大金剛外,其它人員全都撤了出去。
“龍王倒了,外地漕幫要搶這個龍頭位置,是我們這些本地人把他們打出去的,現在好不容易站好腳跟,正準備大展拳腳,你可別就這麼躺下。”
“以洪入漕,奪龍頭,以洪壓漕,走買賣,江南武行要亂,火中才能取慄,廣州武行有粵商那些大水喉養着,山西那幫子拳師全聽晉商的話,靠錢養人,再靠人搶錢,這是武行買賣,做的好了,我們也能成漕幫的主事人,江南武行的話事人!”
……
李達蹲坐在門口,以他的身份,還沒資格在裡面聽人說話。
雖然他是碼頭會計,郭老大的小秘,但是會計也分兩種,做假賬的會計,做真賬的會計,前者纔是親信,他明顯還沒到那一步。
和他一起蹲着的,還有一個十四五歲,虎頭虎腦的少年,這是斷指劉的兒子劉平安。
說實話,這斷指劉的兒子長的真醜,小眼趴鼻,而且拽着臉,一副很吊的樣子。
李達不願意搭理他。
腳步聲響起,越來越多的駝背弓腰、衣衫襤褸的漢子圍了過來。
李達拍了拍屁股,拽過一個打手,問:“咋回事?”
“哦,都是附近的棚民、水手、佃戶,還有才下船的漕丁,聽說劉哥病了,都過來看他。”
“人還挺多,”李達道。
碼頭管事派人攔住,好說歹說,最後請劉老太太出馬,才把這些人勸住。
“劉老夫人,讓我去見見劉哥吧,當年我渾家重病,還是他墊的銀子。”
“劉哥是我親大哥,當年運糧過鬆江時,大風大雨,船都掀翻了,是劉哥揹着我抓着破木板逃過一劫。”
“劉哥還吃我兒子喜酒呢。”
“老夫人你……”
李達嘆了口氣,拍拍屁股,站起身來,來看斷指劉的,都不是什麼有錢人,但這恰恰能說明一些東西。
李達瞅了一眼屋內,斷指劉的身上,那渾身潮溼的身影已經將腦袋鑽進胸口,大口吞吐着,一雙眼白突起,滿臉興奮。
老實說,李達是很不願意管閒事的。
上輩子他管了,死了,死的老後悔了。
但要說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看不過眼的事,他還是願意管一管的。
講真,斷指劉這個大混混,壞事肯定是做過,但人畢竟沒搶窮人飯吃。
你一江底水鬼,真要報仇,去找當官的啊,找個最不欺負你們的人欺負,怎麼着,當鬼了還欺軟怕硬啊。
小爺最看不上拿無辜者宣泄怨氣的鬼。
別人欠你們。
人家不欠你!
李達繞到了後院,斷指劉渾家正在熬藥。
“劉嫂,熬藥呢,我幫你——”
……
“老劉,喝藥了,”劉嫂端着一碗藥湯,低聲道。
“這湯都喝了幾天了,到底有沒有用,我在城裡認識幾個好大夫,回頭我幫你找幾個有水準的,”賬房黃道。
劉嫂欲言又止。
斷指劉咳了幾聲,“請再好的郎中,治傷寒也都是這個方子。”
清涼涼的湯水,‘咕嘟咕嘟’嚥了下去。
“今個兒湯水怎麼顏色不對?”老夫人突然道。
可惜已經晚了。
斷指劉面孔一下子漲的通紅。
郭通和三大金剛面色一變,第一時間想到了下毒。
“燙、好燙,肚皮好燙!”
郭哥第一時間扒開衣服,青黑的爪印,擁擠的鬼臉,席子下面‘淅瀝瀝’流着水。
哪怕是斷人手足慣常的三大金剛,此刻也是面色劇變,紛紛倒退好幾步,面面相覷。
空氣中傳來一股陰風。
斷指劉瞪大了眼珠。
而在他們都看不到的地方,駝背水鬼渾身冒着煙,死魚死蝦不斷往外落。
胃部的湯水像是火,一下子把它點着了。
人影扭曲,忽然消失不見。
斷指劉重重砸回牀面,滿頭大汗,長吁一聲:“舒服啊!”
……
一張血淋淋的臉浮現在最近的水面上,氣泡不斷,眼看着就要順着河流往江底潛去。
再然後,一道又一道鎖鏈從河底竄出,穿透眼耳口鼻,把它鎖了上去,彷彿有一個虛幻的駝背老人影像。
李達蹲在河口,笑眯眯的擺了擺手:“拜拜。”
日光底下,沒有任何憑藉,鬼就像是蠟炬一樣,漸漸融化掉。
李達收回感應,原本水鬼的頻率,終於徹底消失。
等李達走後不久,水面漣漪又起,竟倒映出一個虛幻的影像。
“你是說,你給斷指劉熬了祖傳的湯藥,然後人病就好了?”
郭通碼頭的‘辦公室’內,這位碼頭大佬正表情複雜的看着自己,眼神中,竟然有一絲忌憚?
果然,救人容易,解釋難。
“這個嘛,郭哥,實不相瞞,我小時候也得過這病,家裡請過道士,開過幾張符,這符篆我到現在還留着,燒成灰灑湯裡能救命,這不劉管事生病了,正好用上去。”
“我聽人說過,你有時候會在碼頭外跟一個老道士見面?”
李達心中暗驚,自家可是避開所有人,專找隱蔽的地兒,沒想還是被人看出來了。
他心思轉動飛快,連忙補救道:“那老道士是我師傅,後來我家道中落,便跟着他雲遊四方,不過我天賦尋常,師父的本事實在沒學到手,便只好在碼頭謀個事做,我師傅雲遊四方,偶爾會來看我,見我沒事便就繼續逍遙。”
看來要跟老神棍對好口,萬一被抓了個正着可別露餡了。
眼前四人明顯並沒全信,賬房黃想要再說些什麼,卻被郭通止住。
“既然是世外高人,我就不多問了,不管怎樣,我兄弟都是你救的,我聽斷指劉說,你想學拳,明日跟我去一個地方,我請人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