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是因爲被《六合道經》中那段極端異說擾亂心神,此時纔會這般不安。
澹臺青陽長到如今,有生初次嚐到坐立不安的滋味。坐在桌案邊,不一時好似椅上生火;下地踱步,走幾步又覺足下微痛。
此書不能多看,澹臺青陽立在桌案旁靜看那本半開的《六合道經》,昏黃書頁上青芒點點,映照一片筆墨蒼白。
輕嘆一聲,澹臺青陽將書合上放於一旁,轉身上了牀鋪盤起雙膝。
靜心凝氣,連門外夜風吹花之聲亦不要聽。澹臺青陽沉下心來,運轉雙手開動氣息,將一股真氣沉于丹田再漸漸拉起。
他已服下玄月丹丸,眼下需要以真氣爲引將藥力流遍全身。適才回到書房,不由又專心研讀《六合道經》直至入夜,竟是惹了個心迷意亂,不得不重新調息。
既然已經認爲書中所言實屬荒誕,怎會這般烙刻於心?
澹臺青陽秀眉微皺,輕咳一聲加速手上真氣運轉。在靜心運氣之時心起波瀾,這是修道忌諱,也是他這名天資卓絕的少年從未有過的漏洞。
總覺心中隱隱有刺。澹臺青陽定神驅散心中不安,喃聲念道,“真氣爲引,靈通血脈,陰陽相合,心靜如水。”
四句法訣一出,靜謐書房內迴盪起淡淡迴音。在清厚真氣飛旋包圍下,澹臺青陽清淡微聲亦循環往復,形成一片遊離迴響。
似是巧合,恰是此時門外風聲驟起,平地掃起春花滿階。
春日夜風並不會這般激烈,其意似是醞釀一場傾盆暴雨。
風聲如吼,勁拍門窗。
澹臺青陽周身薄霧輕騰,如同一湖春水映碧霞,每寸氣霧中都反射淡淡青光。凝眉閉目,少年將真氣融遍周身血脈,靜氣端坐中能感到玄月丹藥的清涼氣息緩緩遊散。
這股清涼能舒順經脈、穩定心神,澹臺青陽只覺清風拂面,彷彿立於浩浩原野之中,面露舒色向後輕仰。
清涼之氣恍惚成風,在澹臺青陽體內掃掃拂拂。忽然一記輕撞,澹臺青陽甚至可聽聞一聲鏗鏘撞響,身形彷彿撞上高牆般重重一彈。
“嗯?!”澹臺青陽吃了一驚,連忙再運指形調動真氣,未及拉開一絲氣勁,身體深處便又傳來一聲碰撞。
彷彿體內有顆磐石,此刻正被勁風不斷抽打而上,聲聲鏗鏘,道道力重,震得少年身體立刻泛起抽痛。
澹臺青陽忍痛細感,只覺抽力源頭正是那藥丹清涼之氣,此氣息能深入功體內部,定是撞上了什麼堅固異物。
想及今晨在葉流虹那裡所得診視結果,他言道自己體內阻礙之氣乃是一團不知內裡、黑紅雙色的氣團,之後再問卻是衆人不語,澹臺青陽心中疑問如火苗竄起般再度冒頭。
藥丹清涼氣勁定是撞上了那層阻礙之氣,此刻正在溶解疏通,反而一氣撞擊引發疼痛。
澹臺青陽這般暗思,眉頭卻是越皺越緊,“那阻礙之氣不是柔柔軟軟糾纏不清的一團氣勁嗎?怎會有這般堅固的迴響……”
聽去倒像是體內結石,硬生生被撞出聲音。
未及再度細想,疼痛卻已加重數倍,澹臺青陽體質雖是清健,也不由面露一層薄汗。
他一擦額角輕汗,想到道家醫理:凝神運氣時突起不適,應當立刻回收氣勁輔以藥物,以免強運氣勁自傷身體。
澹臺青陽倒轉指形,將真氣從每寸經脈中拉回,凝於雙指內向丹田通去。不一時體內只剩一股清涼藥力仍在蔓延,繼續撞擊出點點堅硬迴音。
少年忍痛起身,身體立於地上一個剎那,忽覺一股逼人燥熱從天靈處灌頂而下,如同大雨猛擊頭頂般噼啪亂砸。
澹臺青陽猝不及防,潮水般的眩暈四面八方襲來,他連忙重重撐住牀鋪木板方纔不致倒下。
那股奇異燥熱仍在鑽入,彷彿是從天靈內部猛炸開來的,澹臺青陽明顯感覺到最爲火熱劇痛的一點正在腦中。
似是一股被激怒的奇異力道,衝着還在體內遊散的那股不斷撞擊異物的藥丹涼氣奔去。
一時間,澹臺青陽只覺體內兩股力道激烈對衝,體內一股清涼氣息遊離向上,天靈一段火熱異勁迅猛下衝,周身彷彿燃到爆點的**般脹痛陣陣。
突如其來的變故一時讓澹臺青陽發懵,寒靜天性卻立刻上涌,他咬破嘴脣吸來一絲血味強挺清醒。
雖是清醒,卻被這股讓人直不起身的對衝劇痛壓得四肢僵硬,更不提運動真氣壓住功體了。
澹臺青陽掙命撐起身體的瞬間,天靈灌下的燥熱氣勁彷彿順流猛衝,轟然一泄到底。
少年身子一挺,眉目驚睜只覺體內一聲轟響。劇痛卻在此時消散,周身仿若化爲虛空,所有感官只集中一點。
澹臺青陽清晰感到那段火熱力勁落下的方位,正是迎頭將藥丹涼氣砰然打散,餘勁仍在體內四處撞擊。
連續不斷的輕撞輕顫中,澹臺青陽卻只感覺到一團灼灼氣勁正在上升,從功體深處一直向天靈遊離。
那感覺清晰無比,仿若雲霧騰出山谷、迎向初升朝霞一般,越是上升,彷彿越能看清其物形貌。
屋外夜風更似嘶吼,如同異獸在蒼月夜雲中狂嘯奔騰。
澹臺青陽冷汗涔涔,卻覺一雙清眸明亮無比,並非將眼前昏暗屋景看得清楚,而是看到了一片刺眼幻光。
幻光蓬勃閃動,內裡似有一團陰影,正同體內異力不斷上升一般頻率,閃閃爍爍幾乎一步衝出。
正在澹臺青陽感到那股氣勁將要升至天靈時,門窗忽然被勁風一把推開,蕭瑟冷風呼啦啦吹入室內。
澹臺青陽正是面對門窗,迎面被夜風掀動青絲衣袍,一股刺骨冰涼將面上冷汗凝成薄霜。
只聽一陣翻卷之聲,桌案上安放的《六合道經》迎風展開,彷彿無形之手翻動着停於某頁。
“啊……”澹臺青陽憋了一口沉氣,忽覺體內異勁砰然釋放,再借迎面吹撲的夜風降低燥熱,方纔一口呼出。
呼出沉氣後感覺微好,澹臺青陽撐起身體邁出幾步,只覺周身軟綿,彷彿甫經跋山涉水、龍爭虎鬥般精疲力盡。
他仍忍痛走到桌案旁,青燈早已被吹熄,卻有一段蒼白月華照入室內。
藉此月光,澹臺青陽捧起翻開黃頁的《六合道經》,淺讀幾段字句便驚挑眉梢。
正是記載道家陰陽之氣與陰邪沉暗法能強強相融之理的那段,此時看去,更覺簡直是異端邪說,卻有理得蠱惑人心。
澹臺青陽又覺腦中轟鳴,啪然放下書本踉蹌轉身,跌坐入座揉動額心。
任憑門窗大開,夜風席捲,片片花葉被捲上天花,又掃過牆上懸掛筆墨。
房屋正中的“道臨天下”卷軸,在夜風下輕輕擺動,恍惚間瀟灑字跡彷彿斷裂。
澹臺青陽靜坐一會兒,終覺風吹得冷,緩了口氣起身關上門窗。
平日自可十數步之外揮袖關上,無需動步,此刻卻無力再運真氣。
“不知發生何事。”澹臺青陽只覺體內已無異樣,真正是萬物都無,清涼藥力、奇熱異勁都已消散,連那團方纔清晰無比的上升之氣也已無蹤。
那團上升之氣分明是撞擊中心,應是那團阻礙之氣無疑。如今無感,是不是已經打破?
澹臺青陽抹去額上殘餘冷汗,只覺周身疲意洶洶,便也不勉強硬開真氣,摸入牀鋪翻身躺倒。
天花蒼蒼,暗棕木色上木紋卷卷,彷彿成淡淡人面形狀。
看去令人不安,澹臺青陽合眸翻身喃喃道,“累成這樣想也無功,睡醒了再說吧。”
不知何處來的疲累,卻是讓他合眸便已入眠。
同一時分,蘭霓裳藏書室內。
“是吉是兇呢?”蘭霓裳白衣飄渺,彷彿白蓮中踏水而出的翩翩仙子般不染纖塵,然而眉目中深深憂色令人揪心。
她靜靜低頭,只見腳下散落一片黑色碎玉,折射淡淡青芒更顯頹敗。
那是與澹臺青陽所服丹丸雙體雙生的一顆玉丸,可連接另一顆探視少年功體。
如今,它已碎成殘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