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沒有任何一個組織比江湖更長命,更無處不在。小到街頭巷尾百姓弄堂,大到紅牆綠瓦高官廟堂。酒色財氣,貪嗔癡妄,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江湖,這便是人性使然。李虎丘曾試過退出江湖,實際上他只是從一個江湖退到另一個江湖。人在江湖飄,誰能身由己?退出江湖只能是個美麗的夢想。
從詭譎兇殘的盜門舊江湖中走出來的李虎丘,又走進了俗世滔滔人情世故的大江湖裡。既然躲不開,只好享受其中。少年賊王不欣賞張永寶縱橫江湖式的霸道,他喜歡令狐沖的笑傲江湖,覺得那纔是混江湖的王道。混江湖就好比過迷宮,張永寶橫踢亂卷一條直線打過去,李虎丘卻喜歡開動腦筋樂在其中,玩着樂着就過去了。這路玩法的前提是要有見識有本事。
中年胖子扮的燕京混子很像,李虎丘卻早從他的言談舉止和身上的特殊標記看出此人屬於千門中另一門戶中人。
千門五道,盜門是其一,標誌是門戶中人虎口處紋一隻飛燕,主營業務自然是盜竊爲主。盜門之外另有一門,卻是以行騙爲主的,喚作詐門。欺詐,訛詐,詭詐,奸詐,總之這門子裡沒一個講實話的。從騙孩子到騙老人再到騙病人手中救命錢,詐門是真正的邪惡無底線組織。
江湖上有傳聞說開創這門戶之人並非奸佞詭詐之輩。詐門的規矩是在手腕處紋一枝紅梅。取其意是梅自雪開,花開不見,唯有暗香。據說很多年前,這個門戶最初的作用是隱身刺探敵情。後來江山易主,歲月長河下,當年的那個以梅花爲記,臥底敵營的鐵血組織才漸漸淪爲今日臭名昭著的詐門。
從本朝太祖時期,這個門派的生存空間被完全凍結,曾一度消聲滅跡。但到了太宗登臺,國家的門戶一開,市場經濟大潮中他們又再度死灰復燃,這是社會復興帶來的附贈品。誰讓這是一個經濟掛帥,有錢就有臉的時代呢?
詐門是個嚴密的組織,一個門戶下分成無數個專事詐騙的小組,小組的頭目叫做‘馬頭’。設局被他們內部稱爲‘牽驢’,這頭目本該叫驢頭的,因爲太難聽,所以改叫‘馬頭’。在‘馬頭’的組織下,小組成員配合無間。他們中間有外圍尋找目標的,稱爲‘初探’。有上前搭話套話的,稱爲‘細詢’。但如果目標很謹慎不容易接近套話,他們還會想些其他伎倆,比如讓某人裝成小流氓接近目標,幹這個活兒的則被稱爲‘搭橋’。‘搭橋’的出來找目標麻煩,再由‘細詢’出面打抱不平,藉此麻痹目標的警惕性,直至摸清楚目標的底細。只要能摸清目標底細,後續工作就好辦,最後登場的人叫‘折梅’。騙局到了‘折梅’這裡不管是盲人算卦還是流氓欺詐,總之只需根據目標的實際情況制定戰術,騙局便可保無往不利。
李虎丘從踏足哈城那天起便算是一腳踩進了江湖這個大水坑,十餘年的經驗積累下來,對其中的門門道道早摸的一清二楚,早看出來中年胖子就是個‘細詢’。這傢伙從混進車廂起,便一直試圖探李虎丘的底細,卻沒想到面前少年已是江湖道上的頂尖人物,他那點伎倆早已泄了底。李虎丘一路上虛與委蛇,東拉西扯,中年胖子一句有用的話也沒套出來。
按理說,這種情況下,依照詐門中人底細難明絕不出手的原則,這胖子就該放棄的,可到目前爲止,李虎丘看得出,他沒有一點兒放棄之意。明知很勉強卻硬要試一試。這就讓李虎丘對這廝的目的產生了疑惑。
他本來想着都是江湖同道,光棍一點就透,實在沒必要搞到圖窮匕見的境地,所以他纔會見面便露一手功夫,並且一路上始終未露底細。這胖子既能在詐門中混到‘細詢’的位置,想來不傻,應該早看出他李虎丘不好惹。這種情況下,胖子還不肯放棄任務下車走人,只說明瞭一件事,他不得不這麼做!
李虎丘半開玩笑的口氣問中年胖子是不是很好玩?胖子看着他賊亮賊亮的雙眼裡閃爍的寒光,嚇得心頭一凜,忙低下頭暗自尋思:這小子年紀不大卻是個老江湖,鬼精鬼精的,手上還有功夫,也不知是什麼路道,如果不是這小洋婆子跟那位爺要找的目標特徵相符之處很多,找到目標的價格又那麼高,真他媽想現在就下車走人,哎,人爲財死,鳥爲食亡,這小子不好惹也惹了,總要看看丫是什麼路數。
胖子道:“是啊,泉城有很多好玩兒的地方,可惜車停的時間太短,咱們也就有買點吃食的時間。”
李虎丘點頭:“那還等什麼?”
妮娜拍手道:“快走,去買吃的,他剛纔說的那些我統統都要。”這句話是胖子聽妮娜說的最長的句子,口音雖然古怪,吐字卻很清晰,這樣的語言能力可不像剛到華夏兩個月的外國人,這一點明顯跟目標人物不相符。
李虎丘拉着妮娜的小手,跟在胖子身後,三個人下了車出站臺,一路往南走。胖子一副識途老馬的架勢,三拐兩拐將他們帶到那家賣泉城大包的百年老店門前。香噴噴的包子味道飄出老遠,妮娜放開李虎丘的手,興奮的跑過去看。李虎丘笑眯眯跟在她身後。彷彿真的沒注意到胖子偷偷跟另一名買包子的顧客打手勢。悄聲在妮娜耳邊說道:“一會兒回去的時候,這胖子肯定會鬧肚子,然後要上廁所。”妮娜沒聽出所以然,注意力又都在包子上,也就沒在意。
買完吃食往回走的時候,李虎丘和妮娜走在前邊,身後胖子忽然彎腰一捂肚子,連連叫疼。李虎丘回身笑道:“喲,肚子不舒服,需要上廁所對吧?快去,正好這附近就有一個公廁。”胖子一愣,隨即硬着頭皮點頭稱是,然後一抱拳匆匆離去。妮娜看着胖子匆匆遠去的背影,好奇的問道:“他肚子疼你怎麼早就知道?你還懂醫學?”李虎丘笑道:“我只會給他這種人看病。”妮娜眨巴眨巴大眼睛,眼珠轉了兩圈也沒想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看病就看病,爲什麼說只會給一種人看?
回到車廂,妮娜開心的整理起重新被裝滿的包包,忽然擡頭,興奮的一拍自己腦門兒,說道:“我明白你剛纔那句話的意思啦,那個胖子是壞人,他根本沒病!對嗎?”李虎丘笑道:“答對了,不過沒獎。”妮娜想了想,問道:“他是來偷東西的?”李虎丘搖搖頭。“那就是騙子?”李虎丘笑答:“就算是吧,不過他找上咱們卻不像是爲了騙錢,他能看得出我的錢不好騙。”
廣播裡傳來列車即將出發的提示,李虎丘看向車窗外,妮娜有些擔憂又有點失望,道:“他不會回來了吧?”李虎丘輕輕搖頭,面露困惑不解之色,沒說話,卻否定了妮娜的猜測。
嘩啦一聲,車廂門被拉開,中年胖子一頭大汗走進來,這次居然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後跟着一女子,模樣靚麗身材婀娜,穿着打扮很是時髦。胖子一進門就解釋:“剛纔從廁所出來的時候遇上了一熟人,特高興,多聊了兩句,結果把你們給忘了,直到快發車了纔想起來,這不,就是她,我們倆都是燕京人,坐的一趟車,你說巧不巧?”說罷,從兜裡掏出四張‘四偉人排隊’遞到李虎丘面前,“老弟,行個方便吧,這是車票錢,連同我的一起都給你。”
李虎丘隨手接過,說道:“都是在道上走的,出門在外,與人方便於己也方便,我不缺這兩個錢兒,這一道兒顛簸到燕京還得一整天,沒個睡覺的地方,可也夠這位大姐受的,就當是交個朋友吧。”這句話語帶雙關,旨在提醒這二人,自己也是道上人,你不找我麻煩我就不找你麻煩,真把我惹急了,有你們受的。
胖子聽了有些悻悻然,站在那正有些不知所措,聽身後女子說道:“得了老王,你已經泄了底,就別在那裝了,人家兄弟是大把式,咱們這點兒小把戲人家沒放在眼裡呢。”說話間那女子湊過來,帶着一股香風撲面,微微一笑,露出兩個酒窩,說道:“剛纔在路上就聽老王說兄弟你仗義,見面一看,果然不假,本來都是道上走的,說話當留三分,初次見面就自報家門不合適,不過看兄弟你這麼仗義,姐姐我就交你個朋友,自我介紹一下,牆角梅,不獨開,遙似雪,暗香來,門子里人稱八姐的就是我啦,胖子這一組的‘馬頭’。”
李虎丘聞言微微一愣神,頗感意外,對方居然不再隱瞞身份直接對其切口來,更沒想到這個嬌滴滴的女子居然是詐門中的‘馬頭’。他愣神也就是一瞬間的功夫,隨即便神色如常,一抱拳道:“紅紙傘,團花袍,春花開,燕子去,兄弟是門子外的離家客,金盆洗手早不在道上混了。”
女子聞聽,迅速看了一眼李虎丘的手,面露疑惑之色。剛纔她說的那番話,正是詐門中人常用的暗語,而李虎丘回答的則是盜門中人與外人打交道時所用的暗語。女人聽李虎丘黑話講的地道,手上卻沒有盜門的獨門標誌,心中不禁有幾分疑惑。
李虎丘注意到她在看自己的手,主動攤出雙手,道:“我只是門子裡的小人物,還不夠資格紋上飛燕。”
‘八姐’雖然疑惑李虎丘話中真僞,卻也沒再計較。江湖人自有其生存法則,沒必要了解的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她之所以親自找上門來,卻是聽了胖子的彙報後,覺得疑點頗多放心不下,這才特意過來再確認一番的。她根據胖子所言,判斷李虎丘不是一般初入江湖的雛兒,知道胖子的身份已被識破。便想來盤盤道兒,看看有沒有別的方法打探到那小子帶着的女孩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八姐一笑,擺手道:“門裡門外哪裡不能交朋友?只要是一路走的就好,之前聽老王說兄弟你手上有功夫,把他嚇得夠嗆,想必不一般吧,八姐我是個直腸子,說話不喜歡拐彎兒,我想請教兄弟你幾個問題,但也知道你不會輕易告訴我,不如咱們打個賭如何?我輸了隨你想幹什麼都行,你輸了回答我幾個問題,這樣一來既不傷和氣,又全了江湖義氣。”
李虎丘看着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那目光裡似有一對小鉤兒直欲勾人魂魄。心中暗笑,不動聲色問道:“怎麼個賭法?”
八姐微微一挺胸,更顯出幾分綽約,說道:“兄弟剛纔自稱金盆洗手了,這可讓姐姐我好羨慕,我聽說你們門子裡的規矩比我們的還大,進不容易,退就更難啦,身後沒背景,手上沒本事,做夢都別想脫鉤,姐姐我湊巧也會幾下手上的活兒,表演一個給你看看,只要你能識破或者照樣來一遍,便算姐姐輸了,到時候隨你想怎麼樣都好。”
妮娜聽了,搶着叫道:“不好。”
李虎丘恍若未聞,沉吟片刻,擡眼上下打量八姐一番,直到把這位八姐看的露出幾分不自在,才一笑點頭,說道:“好,就是這麼說!”
八姐暗自長出一口氣,暗想,這小子的眼神怎麼這麼古怪,光看看就讓人渾身發毛。卻不知,以李虎丘絕頂大宗師的武道境界,真若是氣勢勃發全神貫注在她身上,那如山的壓力便足以讓她崩潰敗服。
列車緩緩開動,漸漸加速,八姐看一眼車外,說道:“我這手玩意兒得在外頭表演,兄弟你敢跟我上車頂嗎?”
李虎丘微微一笑,沒回答她,卻走過去把窗戶拉開,做了個請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