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磯的天氣,在這個時節一向最好。有些微風,樹林被吹得沙沙響,早晨站在陽臺上,可以看見陽光從天空的高處漏下來,看見雲朵移動時,下面大地上的光影陸離。
我起得很早,六點多就爬下了牀。公司裡忙得人仰馬翻,爲了晚上的首映式,能派出去的人手都派出去了,甘斯帶着人從昨天過去佈置場地到現在就沒有回來過。格里菲斯和都納爾在一箱箱地檢查膠片,這些膠片在確定沒有任何的問題之後,將交給巴拉,由他組織人運往夢工廠的近200電影院,當然,承擔運輸的,依然是洛克希德公司的飛機組隊。
“老闆,現在活都幹得差不多了,你看還有需要什麼指示的嗎?”茂瑙見我從樓梯上下來,走過來問道。
“都忙活完了?”我問道。
茂瑙重重地點了一下頭:“拷貝已經開始運輸了,晚上六點之前可以保證我們所有的電影院都能收到,第一電影院的準備工作剛纔甘斯派人回來報告說已經基本沒有什麼問題了。”
“那很好。”我很是滿意,然後問道:“我叫你們監視米高梅公司的一舉一動,他們有沒有什麼大的動作?”
茂瑙笑了一下:“他們能有什麼大的工作,現在也跟我們一樣,忙着首映工作呢,他們旗下有6000家影院洛夫昨天晚上到市政府去了,聽格蘭特說是爲了電影能夠順利地通過審查活動一下關係。”
“格蘭特對這部電影怎麼說?”我笑道。
“格蘭特說這部電影應該沒有什麼問題,一來這部電影就題材而言不會出現什麼大的違反《海斯法典》的內容,二來米高梅的面子誰都得給一點的,再說這部電影現在也成了很多觀衆的期待,所以在審查的時候肯定會寬鬆一些。”茂瑙回答得頭頭是道。
“很好,那我就放心了。你去忙吧。”
我進了食堂吃了點早餐,就出來把霍爾金娜叫了過來。
“老闆,上哪去?”霍爾金娜一邊走過來一邊拿着一塊麪包在啃,這傢伙的飯量比我都大。
我聳了聳肩,揉了揉紅腫的眼睛無奈道:“今天公映,除了去第一電影院,我還能去哪裡?”
霍爾金娜三口兩口把手裡的麪包解決掉,發動了車子。
開進了洛杉磯市區,通往第一影院的道路上堵車,車子一停就是十幾分鍾。
“怎麼回事呀?!堵車這種事情也會發生?!”我等得不耐煩了,洛杉礬現在的小車不是很多,我從來就沒有看到過堵車這種後世習以爲常的現象在這個城市裡發生過。
“老闆,我去看看。”霍爾金娜開了車門向前面走了過去。
我坐在車裡極其無聊,拿起旁邊的報紙翻看了兩頁,見很多報紙上面都刊登了《勇敢的心》今日首映的消息,不由地得意的笑了兩下。
看了一會,霍爾金娜還不回來,我就推開車門走出來透透氣。靠在車上抽了根菸,一邊抽一邊看着周圍的人來人往。
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闖進了我的視線。
黑色的長裙,戴的絲帽遮住了她的半張臉,手裡拿着一個黑色的鹿皮小包,正站在一家店的櫥窗跟前呆呆地看着裡面的東西。
我笑着走了過去,到了跟前,才發現這是一家婚紗店,櫥窗裡展示的婚紗全是手工做成,無論款式還是質料,都是上乘。
“海蒂,怎麼,想結婚了?”我笑道。
這個人正是海蒂。
正在發呆的海蒂聽見我的聲音,全身一顫,擡起頭來看了看,見真的是我,扭頭就走。
我呆了。
不是爲她看見我就走的行爲發呆,而是因爲她的面容。
這是我認識的海蒂嗎?
比原來瘦了一大圈,臉上失掉了原本健康快樂的神色,一雙眼睛紅腫佈滿血絲,滿是哀怨的眼神,她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是站在冰川的跟前,全身發着冷氣。
“海蒂!”我大叫一聲追了上去。
海蒂在前面低頭瘋狂地跑,她跑動的時候跌跌撞撞,好像是在哭。
我撒開腳步追了過去,在街尾的巷子裡終於截住了她。
“海蒂,你怎麼了?!爲什麼見到我就跑呀?!”我一把把她拽住,然後憤怒地叫道。
海蒂抹了一下眼淚,然後擡起頭,對我笑了一下:“原來是柯里昂先生,你好。”
我愣住了,這語氣,是那個見到我就火熱得像一團烈火的海蒂嗎?!
“海蒂,你這是怎麼了?!”我完全懵住了。
海蒂翹起了嘴角,露出了以往那樣的笑容:“沒什麼呀,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柯里昂先生,聽說你的電影今天首映,恭喜了。”
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是呀,今天首映,我正要過去第一電影院呢。這段時間
有見到你呀?”
海蒂扭頭看了一下剛纔的那家婚紗店,先前她站立的位置,有一隊男女正在對着裡面的婚紗指指點點,臉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我這段時間都呆在家裡,你當然不會見到我。”海蒂把目光悻悻地收回來,然後凝視着我的臉。
“你的事情,上次萊默爾先生跟我說了。”我終於把那件事情提了出來。
“噢,是嗎,爸爸那天喝得很多,回家告訴我遇見了你,他那天說了很多的話,然後就睡了。”海蒂不動聲色得說道。
“說了什麼?”我問道。
海蒂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會,然後用一種極其平靜的口氣說道:“說他想通了,他這輩子就我這個一個女兒,我們倆相依爲命這麼多年,我就是他的惟一,他的全部,環球公司對於他來說,雖然很重要,但是不過是身外之物,在我和環球之間,他會堅定不移地選擇我的一生幸福,而不是那個電影公司。”
海蒂的話,萊默爾的選擇,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瞭解萊默爾,雖然環球公司是他的命根子,但是與海蒂相比,還不是在一個檔次的。不僅僅是他,如果換一個人,比如馬爾斯科洛夫,或者是我,我們都會這麼做的。
天底下,有哪一個父親人心願意親手葬送掉女兒的幸福呢。
“那樣,……挺好。”我咬了咬嘴脣。
這個時候,我除了說這個,根本不能說別的東西。
海蒂看着我,眼裡滿是淚水。
她緊緊地咬着嘴脣,用顫抖的聲音對我說道:“這一段時間來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多得讓我措手不及,讓我覺得一點都不公平。你出去拍片的那段時間,我去找過你很多次,可每次都到了夢工廠的大門口就退了回來。我在想,我去找你可能就是覺得你是我生命中的依靠,覺得只要你在,就沒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問題,以前我也是這麼想,覺得只要你在身邊,即便是天大的問題也會得到解決,但是我發現,那是我以前的想法,太天真了。”
“這一次,沒有人能幫助我,沒有人。爸爸爲了我,和阿爾貝特吵過很多次架,甚至動手打了他一頓,那天他和你吃完飯後,回到家裡,對着我抱頭痛哭。長了這麼大,我從來沒有看見他流過淚,即便是母親死的時候,他也沒有抹過一滴眼淚,但是爲了我,那一天他哭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兇。“
“他說你的好,說如果是你向他提親就好了,那樣他肯定會滿心歡喜地爲我們倆操辦婚禮。”
海蒂看着我,冷冷地說道:“有時,我特別的恨你!我恨你爲什麼明明知道我的心意還一直一點行動的意思都沒有,我恨你爲什麼不早點向爸爸提親,然後我們倆就可以快樂的在一起,這些事情就不會發生,我恨你,因爲你,我和爸爸現在都痛苦得生不如死!”
海蒂越說越激動,她看着我,這段時間以來遭受的壓抑在此刻全部釋放出來。
“我每天都要受到阿爾貝特的糾纏,每天都是。雖然他不會採用暴力的方式佔有我,但是他那幅嘴臉已經讓我的生活變成了噩夢。環球公司裡已經被他收買了大部分的員工,爸爸再也不能向原來那樣掌控着這個公司了,阿爾貝特說如果我不答應和他結婚,那麼環球將更換一個主人,而爸爸則最後會落得個捲鋪蓋走人的下場。這個,是我絕對不願意看見的。”
“現在我誰也不恨了,不恨你,也不恨阿爾貝特,要恨的話,只有恨上帝了,是他,使得我的生活一塌糊塗。”
海蒂看着我,落淚如雨。
“安德烈,其實我們之間自從上次萊尼出事之後,我就知道不太可能了。她爲你擋的那一槍,已經徹底確立了她在你心目中的位置!她昏迷的時候,你跟她說的那些話,我聽到了一些,那些話,你說的是那麼動情,根本就沒有對我說過。後來你開始有意無意疏遠我,對我若即若離,這些我都知道。我要說的是,萊尼做的,換了是我的話,我也會做的!我愛着你,只會比她多,不會比她少!”
海蒂抓着我的胳膊,使勁地攥着,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安德烈,這些話我早就想告訴你了,其實也應該早點告訴你,如果是那樣的話,我想我們今天也絕對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海蒂說完,無奈一笑,搖頭道:“可是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了,說什麼都晚了。我想通了,爸爸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不能看着他在年老的時候把辛辛苦苦一輩子維持的事業敗落在別人的手裡,我不能讓他爲了我做出這麼大的犧牲!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婚姻這東西,很多時候都不會是圓滿的,嫁哪一個男人不一樣生兒育女呢。所以,我想再過段時候,我可能會答應阿爾貝特,答應嫁給他,到時候,我會請你去參加我的婚禮的。”
海蒂對我笑了
的時候,一顆碩大的淚珠從她的臉頰滾滾而下。
我咬了咬牙齒,看着她,心裡在痛。
像是有釘子生生地釘了進自己的眼睛裡。
“海蒂,你的事情,我在拍戲的時候就知道了。你找我,二哥也告訴了我。你受到的這些痛苦,我也瞭解,但是難道我的心裡就不難受嗎?!可我能做些什麼呢?!我想幫助你,比任何一個人都想!但是我只是一個四流公司的小老闆,我沒有錢買下環球那麼多的股份和實業呀!”
“你說你痛苦,難道我就不痛苦嗎?!你的心意我知道,別說是你,就是其他我的任何一個普通朋友,如果能幫得上忙的話,我也會毫不猶豫地伸出援助之手的呀!但是我無能爲力呀,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你知道嗎?!”
我咆哮着,吼得旁邊的行人紛紛往這邊看了過來。
“你說換作是你,你也會爲我擋一槍,這個我相信,我十萬分相信!但是躺在醫院裡的那個,是萊尼呀!她爲我做了這麼多,你告訴我我能怎麼辦?!海蒂,你瞭解我是什麼人,你比任何人都瞭解,很多時候,我真想衝到環球去,把那個傢伙一槍斃了,可這能解決問題嗎?!時間,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時間!只要給我足夠的時間,我就可以用電影把那些錢賺回來,到時候我一定不會讓你落到阿爾貝特的手裡的!”
“海蒂,這段時間你也看到了,爲了電影能公映,好萊塢已經被我整得天翻地覆了!我告訴你,我甚至主動讓二哥動用了他的黑社會,在街上搶劫、打架的那些人,都是我指使的!這樣的事情,一旦被人發現,我會有什麼下場,這個不用我告訴你吧?!我這麼做爲的是什麼,爲的是電影能夠賺錢,賺大錢,然後我就可以有能力來幫助你了!”
“你說嫁給哪一個男人不都是生兒育女,這個我同意,但是你我都知道那個阿爾貝特是個什麼樣的人,你說願意爲你爸爸這麼做,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他的感受,即便因爲你嫁給了阿爾貝特保住了他的公司,但是他能一輩子心安理得嗎?!不會,絕對不會!”
“有的時候,我真的希望你能恨我!那樣我也就不會痛苦了!至少不會想像現在這麼痛苦了!”
說完了這些,我昂頭向天,努力不讓自己的淚水掉下來。
這些話,在我的心裡憋了很長時間,現在說了出來,竟然有一種解脫感。
海蒂沒有說話,我們沉默了很久。
旁邊不停有行人經過,他們時不時地會看着我們倆,眼神裡滿是疑惑。
風在吹拂,天空很籃,日光明媚,但是在我眼裡,彷彿要下大雨。
“柯里昂先生,謝謝你跟我說的這些話。謝謝。今天你的這些話,讓我很高興,至少讓我知道在你心裡,我還可以有點位置。柯里昂先生,請你多保重,再見。”海蒂走過來,把我的領帶扶正,然後拍打了我衣服上的灰塵,滿臉都是柔情,然後她點起腳尖在我的臉頰上輕輕地親了一下,然後低頭飛快地走掉了。
我想追過去,但是站在那裡我的雙腳一點都不聽使喚。
我知道我和海蒂從今天之後,便永遠不會回到以前那種狀態當中去了。
而此時我的心情,就像頭頂上的天空那樣空空蕩蕩,大風呼嘯,寒冷無比。
一瞬間,我在想我做了這麼多事情,到底在幹什麼呢,拍電影,連我的親哥哥參加首映的要求能滿足不了,賺來的錢,竟然遠遠不能幫助一個女人,我做的事情,到底有什麼用處呢。
格里菲斯告訴過我,我的那些電影,會讓人看到希望和光亮。很長一段時間來我是堅信不疑的,至少我對公司裡的員工也是這樣說的。在哈維人那裡,在成千上萬的觀衆那裡,我很確信那些電影的簡直。但是現在這個時刻,我卻對它們產生了懷疑。
我就那麼呆呆地站在那裡,站在來來去去的人羣旁邊,對着一堵牆發呆。
“老闆,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我找了半天,趕緊上車吧。”霍爾金娜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看見我的神色,吃了一驚。
“老闆,怎麼了?”她擔心地問道。
“沒什麼,剛纔碰見了一個老熟人,剛剛聊了一會。那邊爲什麼堵車呀?”我回過神來,強裝鎮定問道。
霍爾金娜愣了一下,回答道:“出了一場車禍。”
“車禍?呵呵,估計有是什麼人酒後駕駛吧,現在呀,這酒是越禁越多了。”我邊走邊搖頭。
“不是酒後駕駛,出車禍的那個人你認識。”霍爾金娜道。
“我認識?!誰!?”我一下子停住了腳步。
“那位桑多修女!”霍爾金娜的一句話,讓我當場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