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是惹人討厭的鉛灰,空氣裡都是汽車尾氣的臭味,黎筱雨頭一次感到深陷孤獨,周迦寧態度堅決,無論怎樣解釋,仍舊堅持離開,她像在給公司做某項決定那樣,認定了就覺得自己的處理不可更改。
黎筱雨恨得牙癢癢,有時候這些人真的快把她逼瘋了,她討厭衛萊的善良軟弱,又恨死周迦寧的不爲所動。
一氣之下,她胡言亂語了一些話,然後自己跑到了馬路上。
她是哭着跑出去的,像當初求衛萊那樣求周迦寧留下來,可週迦寧不肯。
“我覺得這樣比較好,我想你應該去找衛萊,把你們之間的事處理好。”周迦寧冷傲着保持風度:“我可以送你去。”
大馬路上,她裹着大衣,耳邊是重複那幾句簡單的對話,她完全不明白,跌跌撞撞走到現在,被這女人強取豪奪哄到身邊,然而,最後的結局只是又被隨手丟了回去。
所有人都在以爲她好這樣的口吻,橫加指責,自我決定,然後把她的生活搞到一團糟糕。
她需要的好,卻沒有一個人及時遞出。
打了一輛出租車,黎筱雨卻不知道該去哪兒。
突然此生所有的依憑都消失不見。姥爺,衛萊,周迦寧,胖子全都消失了,她孤身一個人流落街頭。那些籠罩她的謊言,欺騙,傷害,關懷,好意也都雲煙一般消散。
衛萊要走,周迦寧也要走,王明利和她早已分道揚鑣,姥爺害她痛苦了十年,父母正在大發脾氣。
恍惚間,她隨意找了個街道下車,冷風裡坐在街邊的階梯上,看着綠化帶發呆。手機響的時候,她接了,是衛萊的。
“黎子……我知道我留下來會給所有人都造成困擾,我準備回澳洲,剛剛……我跟靜彤提出分開了。我覺得你說的對,我不該耗着她,她值得找一個她喜歡的,也喜歡她的。我想跟你道別,沒能等到姥爺恢復健康再走,我很抱歉。”衛萊在電話裡聲音低沉。
黎筱雨動動嘴角,眼睛模糊看不見東西,眼淚滾下來道:“你們怎麼都喜歡用這招……”
“還發生了什麼事嗎?”衛萊聽見她哭了。
“我不知道怎麼說。”黎筱雨腦袋一團亂,喉嚨發澀道:“周迦寧堅持分手,她晚上就坐飛機去美國。孫靜彤剛給我打電話了,哭的很厲害……你們都是好樣的,傷人就有一手,完全不聽人說話。”
“黎子,你在哪兒呢?”衛萊被所有的事鬧的也快失去力氣。
“我不知道。”黎筱雨真的一點都不想進行任何思考。
“我剛給靜彤她爸爸說了我要走,她爸爸本來也不想她跟着我,只是她身體不好才隨她高興,他答應好好看着她,讓她媽媽在她身邊開導,暫時不會有事。”衛萊嘆了口氣,又擔心道:“你在哪兒?你爸爸剛給我打電話了,說你們大吵了一架,他希望我還是離開……”
“衛萊。”黎筱雨簡直不能忍受,捏着手機道:“我在xx廣場邊,這兒好冷,我出來的時候只帶了一點錢,手機也快沒電了……周迦寧不要我了……”
反反覆覆,她爲這件事感到萬分傷心。
有一天,那個她避之不及,處處閃躲的討厭女人,一說要走,她又無奈又難過。
也許這感覺跟那麼多被周迦寧棄之如履的姑娘也差不多。
馬路邊就是挺冷的,黎筱雨沒有說謊,她只是哭得累了,大腦快短路而已。最後的最後,衛萊還是趕來了。
天已經黑了,華燈閃爍,她在廣場上已經凍僵了,大腦模模糊糊,感覺有誰在拉扯自己。
衛萊穿着藍色的羽絨服,帶着白色的毛線帽子,把圍巾取下來給她,只柔聲喊了句黎子,把她拉起來,像扯木偶那樣帶她上車,一直把她拉進家門,黎筱雨都處於恍惚狀態。
彎腰給她取拖鞋,放在她腳邊,衛萊聽見她沒忍住又聳肩膀哭出聲。
“黎子,不哭了。”衛萊心疼,還是伸手拉她進了懷裡,安慰道:“你太累了,也需要休息,我做一點吃的給你,吃完就好好去睡。”
在她懷抱裡來回換了幾個姿勢,黎筱雨還是輕輕推開她了,搖頭道:“我不想吃東西。”
“那你想怎麼樣?”衛萊對她總是百依百順。
黎筱雨真的也不懂了,一邊說只是眼淚不受控般,開始流淚。
衛萊幫她都擦了,淡淡道:“都是我不好,你先不哭,你要是喜歡,我幫你打電話給她解釋,我幫你追她。”
搖着頭,黎筱雨滿心的苦澀,眼淚的滋味嘗夠了,那幾年是爲了眼前的人,最近都是爲了周迦寧。可事與願違,需要的那個總是不在。
過去她是從不認命的,但這個時刻,她實在沒有任何力氣掙扎,明白凡人?大概是鬥不過命的。老老實實的認了這個命,擡了頭,看衛萊的眼眸,一點苦笑道:“姐,如果你願意,我們就在一起吧。”也許周迦寧說的對,她陪着衛萊,這就是最好的結局。
“我……黎子,這不值得,你不用爲我……”衛萊推脫了,顯得有一些驚慌。
黎筱雨不喜歡她婆媽的一面,放棄了所有自尊,伸手捧住她的臉,想把這座裂痕滿布的雕塑拼湊起來:“有什麼不值得?我喜歡你那麼多年,你也喜歡我,現在什麼障礙都沒了,我陪着你,幫你走出來,好好面對生活。”
愣了那麼幾秒,衛萊被她寶石一樣捧在手裡,執拗不過她眼裡的倔,像一座搖搖欲墜的高塔,被人撐了起來,將倒未倒,垂死的心情再次把她摟緊,找到丟了孩子似得,抱的黎筱雨骨頭生疼。
黎筱雨不知道該高興還是難過,只感覺到疼痛。
衛萊摟着她,像一場多年的夙願有了了結,揉着她腦後的頭髮,苦苦親吻她的眉眼,把她的眼淚水都吻下來,卻又不敢有別的動作,納納抱着她道:“謝謝你,謝謝你。”
……
黎筱雨先打給了她爸,電話一通,開口就是:“你不用勸了,我在衛萊這裡,最近要跟她在一起,我不知道姥爺跟你們說了多少,他當時把她接回來,我也謝謝他,但後面的情況是,那個丫頭跟衛萊分開後得了抑鬱症,跳樓死了。這條命他也有份兒,你們想想清楚過去的事到底是幫人,還是害人,最近不要來打擾我。祝姥爺早日康復。”
她語氣平淡,把一個死亡的故事說的跟廠邊菜市場裡跟人討價還價買白菜似得爛俗無情,她的心充滿悲傷,又因爲空虛中找了個目標,抓住了一絲依憑,鼓起勇氣走出這個爛攤子,沒錯,如果她先害怕了,那麼衛萊這個病人要怎麼走到彼岸。
黎筱雨完全豁出去了,她把自己變成石頭,把心裡所有棱角都釋放出來,那樣玩世不恭的跟父親講話,刺傷誰都不再重要,人本身就是要互相傷害的,難道不是嗎。
做完傷害父母的事兒,她從冰箱取出一些草莓和蘋果,她這個人一般心情不好的時候靠吃東西減壓,心情好的時候靠吃東西補充能量消耗,心情不好不壞時候也靠吃東西調節心情。
食慾真是人類最永恆的伴侶。比性|欲來的更頻繁更真切,按照這一理論,遇見新東方廚師就嫁了的廣告真的非常有誘惑力。
人類的感情到底是通過什麼產生究竟該怎麼控制,保持不犯錯誤,不傷害別人,黎筱雨並不是科學家,沒有進行過具體的實驗分析,但作爲一個思考宇宙人生的哲學家導演,她依然認爲這個很扯。學校教育只包括數學,歷史,體育,物理,化學,計算機,法律,經濟,工程……
但沒有一門課程是教一個人如何去愛另一個人,如何在歲月的流逝裡,不斷褪去自己年幼的外殼,某些昆蟲靠蛻殼標誌成長,而人類就算長成人的外形,也不一定擁有與其匹配的心智。黎筱雨咬着蘋果,坐在餐桌邊與女醫生對望着,心想,姥爺、父母都是迷迷糊糊的毫無目的生活着,他們像昆蟲一樣,以爲繁衍,得到下一代就是人生的全部。
任何阻礙繁衍的事兒,就像否定他們的人生一樣。
他們接納衛萊,充其量只不過因爲她是別人的孩子,不會影響到自己罷了。
每個人都是孤孤單單在成長,戀愛只是人類避免孤單的方式,就像大家制造出斯普特尼克衛星,給地球找個小伴侶。
關於成長沒有人教過姥爺,姥爺也沒有教過爹媽,爹媽更沒有給她說過,他們受教育程度太低,這輩子已經完了,再不會坐下來思考人生,思考什麼是生活的秘密。
這個秘密,黎筱雨懂。她在大學時代就已經充分思考過了,秘密就在她的大腦裡,生活到底是什麼。她說不出來,但她一直覺得可以通過電影拍出來。
所以,她要拍電影。
現在,她則把自己的生活都攪合成了一部爛戲。
黎筱雨不想多說話,衛萊的話也不多。像兩個罪犯,犯了什麼彌天大罪準備一路逃亡,黎筱雨啃着蘋果在沙發上,把頭靠在衛萊肩膀處有點想哭,但控制表情卻是淡淡的笑道:“我們會好起來的,對不對?”
“會的。”衛萊點了頭,摸着她的頭髮。
黎筱雨心想,她自編自導自演,也必須讓這個戲有一個好結局。她再不願看見衛萊受苦,她盡力表現的比衛萊更加喜悅道:“我等了你十幾年,還是在一起了。”
衛萊目光溫柔,點了頭道:“你乖乖的,我在你跟前。”
黎筱雨覺得這像一個成年人時隔多年終於得到了兒時期盼的玩具,滿心都是懷舊的情愫:“姐,我不想在城裡窩着,我想你帶我出去玩。”
“你想去哪兒?”衛萊對她千萬般寵愛終於也不用遮掩道:“這兒天氣太冷,我可以帶你去一個暖和的地方。”
這是個不錯的主意,黎筱雨實在不想在這個污染嚴重的城市待下去。
“你帶我走,我跟着你。”黎筱雨像小時候那樣,只希望她來帶領,因爲這些事耗光她所有的力氣,一片漸漸入戲裡,她又想起來那個劇本的事兒。
姥爺在和一個人爭廠長,競爭相當激烈,姥爺呼聲很高,領導非常看好。但是1958年底,他們決定把鋼產量比57年番一番,由於技術不合規格,只是煉出大量的廢鐵,姥爺失敗了,他們想了很多辦法,國家號召全民採礦導致沒人耕田,糧食減產,燃料不足,山上伐木,山體破壞,建造高爐的建築材料不足,把文物建築拆了,把磚塊拿去建爐,文物也要爲鍊鋼服務。
但是沒人後退,他們最終在70年代過後,80年代初達到了某種指標。
然而90年代,所有無用的努力都化爲飛灰,廠也不在了。
她姥爺的一生都落幕了。就像當初努力建起的豪宅,後來只留了一個拆字。
就像曾經那麼努力喜歡一個人,最後夢幻泡影。
幾年後,父親還是頑強的站起來了,雖然只是開了個小飯館,他們那一代都爲過去的錯誤付出了代價,都下了崗,需要從新尋找自己的生活。
這多像她,兜兜轉轉,又要從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