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鵬飛想道:“她究竟把我看作怎樣的人呢?說來可憐,我大概只是個不辨正邪,年輕魯莽的傢伙吧?”
他的目光在那張秀美的,脫俗的,而又青春煥發的面龐上徘徊了一陣。
一陣悠揚鐘聲傳來,展鵬飛猜想一定是吃齋時間已到,當下說道:“我走啦……”
崔小筠沉吟一下,好像想挽留他,但又改變了主意,說道:“你走了也好。”
展鵬飛有點兒泄氣,道:“我會繼續給你打聽消息,但只怕到時沒有空暇上山來告訴你。”
崔小筠道:“你很忙的話,可別爲我耽誤事情。”
展鵬飛舉步行去,崔小筠目送他漸漸走遠,心頭忽然泛起異樣之感。
她沒有立刻回庵,暗自分析心中這股異樣的感覺。突然恍悟忖道:“是了,展鵬飛這個人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不是壞人,可是我卻認定他是邪派惡人,怪不得總是感到怪怪的……”
她釋然地走回庵去,當崔小筠的婷婷倩影,出現在佛堂前的院子裡時,佛堂內的兩個人,立即停止了交談。
這兩個人之中,一個是年老的比丘尼,她俗氣的面上,還堆着謅媚的笑,端坐沒有動彈。
另一個是年約三十左右的男子,作文士裝束,面貌清秀,舉止很瀟灑。
他站起來迎接穿花拂柳而來的崔小筠,心中連聲讚歎。這個嫋嫋行來的少女,是那麼美麗,假如長此住在山中,豈不是太埋沒和糟塌了她的天生麗質?
崔小筠踏入佛堂,先向老人行禮,接着又向那文士點點頭,然後才道:“庵主鳴鐘召喚,不知有何吩咐?”
庵主淨緣師太呵呵笑道:“小筠,你不是跟這位程雲鬆施主約好了麼?”
崔小筠哦了一聲,目光轉到程雲鬆面上,向他微笑一下,道:“庵主,我可以跟他下山麼?”
淨緣忙道:“當然可以,你根本還未落髮出家,去哪兒都行。只要你願意,隨時可以回來,像從前一樣……”
崔小筠忽然感到有點兒猶疑,因爲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做,究竟對是不對?
現在已不容反悔了,寧可下山之後,看看情形再離開程雲鬆,回到山上來。
她只帶了一個包袱,在佛前禮拜告辭了,便這樣隨着一個陌生的男子,離開了一靜庵。
兩人來到山腰,只見山路已經平坦寬闊,在路邊的一塊空地,有一頂軟轎和一匹繮鞍鮮明的牲口。兩名轎伕,遠遠就哈腰行禮。
崔小筠停了腳步,望着轎馬,皺起了眉頭。
程雲鬆訝道:“你不喜歡轎子麼?那就讓你騎馬,好不好?”
崔小筠搖搖頭,道:“不,我從沒坐過轎子,倒是很想試一試是什麼滋味。”
程雲鬆道:“那麼你爲何皺起眉頭?”
崔小筠道:“庵主的態度看來很巴結你,你花了多少錢?”
程雲鬆啞然失笑,道:“她的胃口不大,二百兩銀子,就樂得她閉不攏嘴了!”
崔小藥道:“我們到哪兒去?很遠麼?”
程雲鬆道:“你猜錯了,地方並不遠,是我朋友的一座莊院……”
崔小筠心頭微微一動,彷彿聽誰提起過“莊院”這句話,但一時想不起來,便暫時拋開了。
她和程雲鬆走近轎子和牲口,那兩名轎伕,都垂手恭立。
轎子始終很平穩,來到平地的大路上,仍然沒有什麼分別,可見得這兩名轎伕,不是泛泛之輩。
程雲鬆催馬上來,傍着轎子走,揚鞭向前面一指,大聲道:“還有十來里路就到啦。”
崔小筠隔着輕紗,一面欣賞他瀟灑的英姿,一面問道:“莊院那邊有些什麼人呢?”
程雲鬆道:“我的朋友現下舉家住在京師,他們的房子幾乎都空着,莊內另有百餘戶佃農,沒有別的人了!”
這種環境理想極了,不必作種種煩人的應酬,仍然可以保持寧靜,以及不受約束的生活。
她忍不住問道:“這可是你安排的?”
程雲鬆道:“我哪能事先安排呢?我根本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呀,但那兒適合我的要求,所以選擇了這個所在,這都是真的!”
在途中他們交談不多,因爲隔着數尺距離高聲談話,終究不方便。
不久,已來到莊院,一些莊稼人和婦女孩子,看見了他們,態度都很恭謹尊敬。
程雲鬆借用的房子十分高大華麗,有好幾進深,畫棟雕樑,氣派不凡。
屋右花園內有一座石樓。紅的欄杆,淺綠色的窗戶,嵌在白色的樓身上,十分悅目雅緻。
崔小筠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座石樓,尤其在樓上的書房中,推窗眺望,青山在眼,近處還有平林田舍,景色絕佳。
樓中的陳設固然十分舒適高雅,同時還有兩名白衣丫環,眉清目秀,善解人意。
起初崔小筠很不習慣,近些年來,一靜庵中青燈木魚的生活,那是不必說了。
在以前的童年時光,也沒有嘗過丫環服侍的滋味!
許多事物她沒有見過,各種女兒家用的飾物,剪裁精美質料高貴的衣裳,鏡臺上的各種胭脂水粉,薰香用的薰爐等等。
雖然她很快就能猜測出來,因爲她曾在書籍中讀過有關的記載,但仍不免有些神搖目眩之感。
書房裡的典籍圖書,爲數不少,書桌上擺着端硯蜀箋浩然墨和紫毫筆,一望而知都是精品。
崔小筠把玩了一陣,頗有欲試之意。但她終於沒有動用,自個兒走出去,憑欄眺望。
今日的變遷,雖然是她同意而行的。可是在感覺上,很像是幾年前搬上一靜庵的心境。
五六年的時光,已靜悄悄的流逝,一個人的一生之中,有多少個五六年呢?
她輕輕謂嘆一聲,忖道:“我久習禪功,精研佛典,尚且不免爲春花秋月而嗟嘆,那些心靈沒有寄託之人,無怪更加感慨悵惘了……”
程雲鬆和丫環說話的聲音,使她收回了縹緲的思潮,等他過來。那丫環告訴他說,崔姑娘在書房外廊,眺望這兒的景色,程雲鬆便一徑走入書房。
他不想驚動崔小筠,所以在房裡落座。但他的目光,卻忍不住緊緊盯看那窈窕背影。
她僅僅是憑欄屹立,沒有任何動作,可是自然而然有一種超俗的安祥的風姿。
程雲鬆微微搖頭,心中泛起了一陣惕凜,想道:這個少女實是與世上所有的女孩子不同,我平生玩過見過的美女何止萬千,但從來沒有一個能像她一般,使我心神顫動的。程雲鬆啊,你可千萬要小心纔好,別要反被她迷住,以致多年苦練的道行,毀於一旦!
崔小筠忽然迴轉頭來,與他四目相投。她微笑着,看來純潔而又甜美。
程雲鬆心頭一震,急急收攝心神,極力抗拒她的魅力。
她根本不知道這個男人心中的驚惶,柔聲說道:“程雲鬆,這兒風景真好……”
程雲鬆應道:“是麼?你喜歡就行啦,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他仍然沒有起身出去,於是崔小筠回到房內,在桌前坐下來。
現在當然應該由程雲鬆找話題跟她說,若在平時,程雲鬆根本可以不假思索便能找出適當的話題,並且很快就曉得了對方的愛好和性格。於是往後就不愁會出現冷落的場面。
然而這一回,也是程雲鬆平生第一回,竟然有點兒不敢開口。因爲他還須集中力量,使自己波動的心情恢復正常。
崔小筠也沒有找他說話,隨手拿起一本書,卻是卷宋人詞集。
她本想打開瀏覽,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便道:“這個地方原本是什麼人的?”
程雲鬆道:“我不是告訴過你,是我朋友的麼”
“他可能不喜歡人家亂動他的東西,凡是這種幽人雅士,多半有孤僻的性格,對不對?”
程雲鬆道:“這便如何?他不高興也不行!”
崔小筠白他一眼,道:“你可曾感到你太橫蠻了一點兒?”
程雲鬆呵呵一笑,道:“我故意這樣說的,事實上這一幢石樓,他已出讓給我了。”
崔小筠道:“他可是受迫出讓的?”口中雖然這樣問,心裡卻已認爲必是如此,因爲程雲鬆剛纔的話,已泄露此人的橫蠻傲慢和俗氣的性格了。
她當真感到很失望,從外表上看,這個人如此斯文瀟灑,想不到竟具有可憎可厭的性格。
程雲鬆矢口否認,道:“全無強迫之事,我那朋友還再三央求我購買呢,這事有證有據,如果你不信的話,我……”
崔小筠淡淡道:“用不着對證了,這事有什麼打緊?我們談談別的吧。”
程雲鬆連連點頭道:“好,我們談別的,我們談別的……”
他心下大爲惕然,這個少女智慧過人,是以雖然涉世未深,閱人不多,但卻能觀察入微,不是平常的女子可及的。他時時對自己說道:我從此萬萬不可掉以輕心,以致被她抓住了狐狸尾巴。
當然,等我把她弄上手之後,就不怕她啦……
根據他的經驗,大凡少女一旦獻出了貞操,越是平時矜持自愛的,這時就越順從聽話,縱然發現了對方缺點,亦能容忍。
所以程雲鬆目前務必扭轉她的看法,而以後更是不可露出一點兒馬腳。這等文飾詐騙技倆,在他原是使慣了的,所以並不感到困難。
直到第二天下午,崔小筠才見到程雲鬆。
他們談了一些話,從劍談到琴,程雲鬆從牆上拿下琴來,問道:“我來奏琴,你會唱麼?”
崔小筠道:“會是會,但唱得不大好。”
程雲鬆擺好琴,道:“咱們試一試如何?”
書房傳出錚錚琴聲,以及婉轉悅耳的歌聲,樓內外的婢僕等,都禁不住側耳而聽。那是一支人人都熟悉的浣溪紗調子,琴歌配合得很好,尤其崔小筠的聲音,別具風格,教人一聽便難以忘記。
琴歌之聲從此繚繞高樓,第二天的黃昏,高樓飄送出來的歌聲,使村莊裡很多人,都禁不住凝神聆聽。尤其是那些年輕的男女,他們都見過崔小筠的麗質,程雲鬆的瀟灑,是以格外激起陣陣遐思。
崔小筠憑欄眺望着白雲青山,以及稍近處的田地廬舍,本來湛明寧靜的心中,忽然泛起了蒼茫之感。
人生是那麼虛幻,時光永不停留,命運變化難測,情投意合的知音何處可覓?在這世界上,竟沒有常住不變的永恆,這是何等悲哀之事啊……”
忽然間,她想歸去,回到那寂寞的山上。雖然寂寞一點,卻不必惹起無限閒愁……
那個瀟灑的男人在她背後的書房中,焚香彈琴,閒雅自適。
崔小筠不必回頭瞧着,因爲這個景象早已深印心頭,揮之不去。
於是,一縷離愁悄然襲上心頭,啊,我若是歸去,從此與他訣別,只怕這幾天的相聚光景,永遠不能忘記。誰能忘記這般詩情畫意的日子呢?她微微悽然地想。
在錚琮的琴聲中,她不禁曼聲唱道:“樽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離歌且莫翻新闕,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一曲方歇,兩個男子都怔住了,一個是在樓外的年輕英俊行人,他駐足聽完之後,滿面狐疑地望着身邊那個蛇頭鼠目的小個子,輕輕道:“只不知唱歌的人是誰?孫兄,你能不能替我查一查?”
姓孫的小個子正是天遁門高手鼠精孫小二,他搖搖小腦袋瓜,反問道:“我的展大爺,你希望是誰呢?”
展鵬飛道:“我不知道,但這個唱歌的人不是平凡女子。不但內力深厚,而且情意沉摯,別有深情。她決不是尋常女子。”
孫小二道:“就算她不是平凡女子吧,我擔保她不會是一靜庵的崔小筠。”
展鵬飛訝道:“你敢擔保?這話怎說?”
孫小二道:“我早已查得清清楚楚,崔小筠雖是年輕,但精通佛學,禪功深厚。她的規矩守禮更是出了名的,以她這樣的人,哪裡會唱這種曲子?”
展鵬飛霍然道:“是啊,若是真正的佛門弟子,哪怕未曾剃度,也是一樣,絕對不會唱這等情深意切的曲子。那麼不用查了,我們辦我們的事……”
樓上的琴歌聲繼續飄送下來,展孫二人掠過不少駐足聆聽的人,一徑走了。
倚欄而立的崔小筠,左肩輕靠圓柱的姿勢十分好看。
但覺滿懷離愁別意,還未吐盡,只好再借歌聲傾訴,當下唱道:“敲碎離愁,紗窗外風搖翠竹。人去後,吹簫聲斷,倚樓人獨。滿眼不堪三月暮,舉頭自覺千山緣。但試把滴羅襟點點,淚珠盈掬。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楊只礙離人目。最苦是,立盡月黃昏,欄干曲。
餘韻嫋嫋,悲感襲人。程雲鬆推琴起身,深深嘆一口氣。
他從來沒有這樣感動過,卻萬想不到當他心腸已經鍛鍊得堅逾鐵石之時,這個少女的歌聲,卻使他迴腸蕩氣,難以自持。
他徐徐走到書房門口,走廊欄干邊的崔小筠,回過頭來,淡淡瞧了他一眼,隨即回過頭去。
“崔小筠,你莫非想離開此地麼?”
他認爲崔小筠的心意,已經表示得很明白,所以不防單刀直入的問個清楚。
崔小筠嬌軀微微震動了一下,應道:“是的,我也該回去了。”
程雲鬆沉默了一陣,才道:“你回去也好,這對大家都好。”
崔小筠想了一會兒,實在不明白他話中之意,當下轉回身子,直直地望着他,問道:
“你說對大家都好,對不對?但爲什麼呢?”
程雲鬆苦笑一下,道:“這是十分理智的話,卻與我的感情大相違背。假如咱們終須分別的話,那麼早點兒分手自是勝過再相聚一段時間才分手了。”
他停歇了一下,又補充道:“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你或者不同。”
崔小筠不敢坦白告訴他,其實在她也是一樣。在這世間,恆河沙數的人海中,想找到一個知音,實是比沙裡淘金還難。
由於種種原因,她不方便直言無隱,也不便表露出來。只能含蓄地笑一笑,道:“明兒我就回去,我忽然發覺不適宜住在這裡,因爲我是佛門弟子!”
程雲鬆惘然地搖搖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若在往時,對他再多情的女孩子,他明明馬上棄她而去,但仍然能夠說盡各種美麗的謊言。只有崔小筠,他竟覺得不能騙她。
他回到琴幾邊,坐下去隨手拂奏。
那是一闕長相思的調子,音節幽怨悽楚,動人肺腑。
崔小筠不覺曼聲唱道:“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
這一首歌詞,已經露骨地表示很多意思。程雲鬆大爲黯然,雙眉緊鎖,差點兒就出手劈碎了瑤琴。
暮色有如離愁別緒一般,越來越濃。一個侍婢進來燃亮燈燭,程雲鬆驀然驚覺,這才知道崔小筠不知何時已回她自己的房間去了。
看來別離是免不了的了,卻不知哪一個纔是真正的斷腸人?程雲鬆苦笑了一下,起來走到書桌前,坐了下來,緩緩拿起一支毛筆。
他胸中情緒波盪,只想發泄出來,不拘什麼形式,能抒發一點就行了。
桌上現成有一本宋詞詞譜擺在那兒,他隨手一翻,恰好是一闕秦少游的浣溪沙。略爲吟誦兩句,心中也涌起了填他一首的衝動。
輕輕咬着筆管,這個瀟灑的男人凝神思索,從第一眼見到崔小筠開始,直到現在,時間雖然不算長,可是每一分一秒的情景,都深深刻在心版,自知這一輩子是決計磨滅不了的。
再往後想,跟這個少女聚下去,又有什麼結果呢?在她固然不易離開佛門,在他也有重重困難,首先是這一腔柔情,如是不能立刻遣散,他數十載苦修之功,將毀於一旦。
啊,老天爺,如果我的功夫毀去,後果哪堪想象?程雲鬆想到這裡,額上不禁沁出冷汗。我必須放棄這個少女,越快越好!唉,但從今以後,無論在笙歌繁華之地,或是山明水秀的去處,身邊少了她,還有什麼趣味呢?
悵惘和空虛之感,緊緊包圍了他。在這從前,他一向自以爲不會嚐到這等滋味的。
必須趕快離開崔小筠的想法,使這個鐵石心腸的程雲鬆心頭陣陣悲黯,一些字句閃過他腦際,當下揮筆寫道:“餘情嫋嫋人空冥,強把熱腸化作冰,冷落一天月與星。百鍊千錘猶繞指,一波三折已灰心,無邊寂寞舊歌聲。”
這闕調寄浣溪紗的小詞,一氣呵成,把他此時此刻的心境都描寫出來了。
隨着夜色加深,吹入室內的風更涼了。程雲鬆吹熄了燈燭,走到門邊,忽見走廊的另一端,有個窈窕身影,倚欄仁立。
迷朦的月色下,這條人影也顯得朦朦朧朧的。可是程雲鬆一望而知是崔小筠,絕對錯不了。
她心中可能也充滿了離愁吧?啊,不,我別自作多情纔好,程雲鬆忖道:她可能對着月華,忽然參悟了什麼禪機也未可知。
這個一向自負風流瀟灑的男人,對崔小筠可真沒有一點把握。她那淡淡的笑容,湛明的美眸,常使人感到她好像隔得很遠很遠,凡夫俗子不可企攀。但是,有時她溫柔的關心的動作,卻又令人泛起無窮希望……
唉,忘記吧,想法子通通給忘記吧。程雲鬆用力地揮揮手。忘記她就像拋棄那個姓林的小妞一樣,一下子全都置諸腦後,不留一點印象……
但姓林的小姑娘不難忘記,倒是她的姑婆,那個一手把林愛玲撫養大的老女人,她失聲的詛咒,恨毒的眼光卻不易忘記……
那個老女人的聲音忽然在耳邊迴盪,一連串的詛咒,對了,還有幾句話:“你這沒心肝的缺德鬼,老天爺一定叫你不得好死。有一天你也被人作踐拋棄,你連上吊也來不及……”
啊,她罵得有理,我淨做缺德的事,命運之神怎肯一直幫着我?程雲鬆怵然地想着,身上忽然冷汗涔涔。因爲他已略略體會出這種刻骨銘心的苦楚了。
一燈如豆,灰黯的四壁使油燈更顯得昏黃無力。
展鵬飛眼中射出騰騰殺氣,望着窗外,但那兒只有一片黑暗,沒有人影。
剛纔聽到的已經是第三個同樣的故事了,一個朝氣勃勃,善良孝順的青年,愛上一個富有的美麗的女孩子,然後,她忽然不理睬他,讓他悲傷痛苦和絕望,以致整個人都變得癡呆了。
年邁的雙親爲之涕淚漣漣,雖用盡法子,仍然不能使孩子的破碎的心復元,眼睜睜地看着他憔悴而病倒……
“這是斷腸府的慣伎,對不對?”展鵬飛的聲音從齒縫進出來,十分冰冷。
對面的孫小二點點頭,道:“不錯,這就是斷腸府的慣伎,他們男男女女所修習的這一門內功,古怪得緊。爲他們而斷腸的人越多,功力就越深厚。”
展鵬飛怒哼一聲,道:“真是放屁,天下哪有如此邪門的功夫。”
孫小二道:“據說當真是這樣。不過他們所冒的風險可也不小……”
展鵬飛驚訝的消失了眼中的殺氣,問道:“有什麼風險?怕被人恨極殺死麼?”
孫小二道:“那倒不是,只因爲他們也是人,有血有肉的人,不是木石,所以最怕自己忽然把持不住,動了真情,那就完蛋了……”
展鵬飛皺起眉頭,不解地道:“動了真情有什麼打緊?哪裡談得上完蛋?”
孫小二道:“他們絕對不能墜入情網,如若不然,一身功夫立時毀去,痛苦比死還難過……”
展鵬飛聽懂了,卻覺得太玄了一點兒。
孫小二知道他不大相信,便又道:“事實是否如此,誰也沒試過,試想當今之世,誰敢跟這些全無心肝的人玩火呢?你可知道?斷腸府的人,不論是男是女,都漂亮得很,各有一套,只要被他們看中,準得被迷住,說起來簡直就跟狐仙差不多了……”
展鵬飛半晌才道:“我纔不怕……”
他心中忽然有了主意,便又道:“那個妖女就住在我們黃昏時經過的村莊,你記得不記得?有一坐高樓,飄送來琴歌之聲,就是那個地方!”
孫小二道:“咱們現在就去麼?”
他想到那個斷腸府的妖女,將被展鵬飛的寶刀一下子砍下頭顱之時,心中暗暗暢快。因爲那三個受害青年的父母,實在太可憐可悲了,連他孫小二也感到無限同情。
展鵬飛搖頭道:“明天一早去。”
孫小二訝道:“你想白天下手麼?咱們已查出在那集石莊的村子裡,住着不少斷腸府人物。憑咱們兩個人,勢孤力弱,只怕不容易討好……”
展鵬飛淡淡一笑,道:“我有一個想法,但說出來只怕你會笑我……”
孫小二心中掠過一陣不祥之感,衝口道:“哦?你敢是想試試那妖女的魅力麼?使不得很,萬萬使不得,還不如連夜趕去,暗中取她性命。”
展鵬飛心思被他一猜便中,暗暗佩服,道:“我不怕她的魅力,既然她用這等手段害了不少人,我非得去試試不可,要是她動了真情,一身功力便毀於一旦,對不對?”
孫小二道:“話雖如此,可是她曾經全力修習這門媚人的功夫,你卻從未玩過這等把戲,你們之間哪個佔便宜哪個吃虧,不問可知,再說你放棄了自己專長的武功不用,這叫做‘失其所長者弱’,展大爺,這可萬萬使不得啊……”
展鵬飛卻自信得很,他可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人,像三陰教主無邪仙女,大僞教著名的豔女華媚娘,甚至他師父的獨生愛女徐佳佳,都有傾國傾城之色,見過這種人物,還有什麼女人能迷得他?
他總算想出這個藉口來反駁對方說道:“你剛纔說過,沒有人敢冒險跟斷腸府的妖女玩火,可是真的?”
孫小二立刻道:“當然是真的,誰敢這樣做?哼,定力再強的人,也不敢去試的。”
展鵬飛淡淡道:“那好極了,既然從來無人敢試,則我來這麼一招,正是上佳的奇兵,斷腸府之人萬萬想不到的。”
孫小二一愣,道:“這個……這個……唉,就算你沒說錯,但你何必冒這個險呢?”
展鵬飛道:“孫兄,你負責替我動動腦筋,一是捏造身世,同時也得安排一下,以便對方調查時,不會露了馬腳。第二,你給我準備一套農家子弟的衣物……”
這個英俊的青年十分自信,深信自己絕不會墜入妖女的情網。最不幸也不過無法使對方動真情而已,實在是有贏無輸的局面。
可是第二天當他見到這個可恨的該死的妖女時,才知道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他們是在莊口大路邊的一家乾淨酒肆見面的,這個地方,他已查出是妖女時時小憩之所,因爲這間酒肆雖是面臨大道,卻完全在樹萌遮蔽之下,不但涼快,同時從軒敞的後窗望出去,一條平靜的溪水,流過平坦的草地,兩岸垂柳夾植,風物極是宜人。
很多人都喜歡在肆內歇上一會兒,總會感染到一份恰然自得之樂。溪流岸邊的柳蔭下,還不時有人垂釣,使這幅畫圖平添幾分隱逸之氣。
這個妖女叫做王妙君,展鵬飛還知道她的外號是火中蓮,在斷腸府名列四大惡人之中,並非是等閒之輩。她的打扮很素淡高雅,長長的柳眉末梢,隱隱挑着幾分寂寞幽怨,這是最迷人之處,而且也使人覺得難以相信她就是鼎鼎大名,無惡不作的火中蓮王妙君。
禿頭胖臉帶着一團和氣笑容的酒肆老闆李胖子,來請展鵬飛到王妙君的桌子坐下之時,他立刻肯定這個李胖子,必定是斷腸府之人,至少也是斷腸府的爪牙。
王妙君那對大眼睛,瞧人的時候,有點兒癡癡迷迷的神情,這種眼神,說美不算美,說媚不算媚,但卻十分迷人,能夠使男人爲之胡思亂想。
在表面上看來,這張桌子上,一個是淡妝明媚的女郎,一個是農家裝束的壯健青年,其實極盡勾心鬥角之能事,複雜和危險的程度,比鴻門宴還甚。
“你要喝點兒什麼酒?”王妙君柔聲問,眼珠凝定地望着人。瞧起來真像個胸無城府的女孩子。
展鵬飛拘謹地搖頭道:“不,我……我很少喝酒……我不大會喝。”
王妙君淡淡一笑,道:“男人應該會喝酒,對不對?只要不酗酒就行。你不是本地人吧?我好像未見過你呢……”
展鵬飛道:“我來探看我姑媽,住一兩天就得回去。”
王妙君啊了一聲,道:“那多好呀,你這兩天可以無拘無束地玩,一點兒也不必煩心別的事,到親戚家做客就有這種好處……”
展鵬飛咧嘴一笑,道:“這倒是真,但出來玩,想到家裡的人那麼忙,心裡總是有點兒過意不去,便想趕緊回去幫忙……”
他幾句話就把淳樸忠厚的性格表露無遺,王妙君眼中閃過寬心的表情,雖是一瞬即逝,他都沒有錯過。
自從藝成出道以來。江湖上還沒有一個男人敢故意來惹她,但王妙君仍保持着高度的警覺,以免一時大意,中了人家陰謀毒計。
這一點已被展鵬飛發覺了,現在就等看她以什麼手段迷惑他。不過他敢打賭這個蛇蠍般的美女,絕對不會使用最原始的肉誘手段,因爲對付一個熱情的世故未深的青年,用肉體反而不易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她目的要使男人爲她心碎斷腸,所以感情纔是最重要的。
果然這個妖女沒有用肉誘手段,他們踏着溪畔的綠草,在搖曳的垂柳下漫步。王妙君有一個非常淒涼的身世,她好像一朵飄零的落花一般,沒有根,也沒有人庇護。現在是寄居在她遠房的表舅家裡,暫時還不愁衣食,可是……
她的珠淚悄悄滴下來,聽了她這一番傾訴,加上她的楚楚神態,實在足以使任何硬心腸的男人爲之同情倍至。
展鵬飛讓自己充滿同情,而且使自己就像一個樸實的農家青年一般,表現出他的同情和某種渴望。明眼人一望而知,他渴望着能以微小的力量,幫助這個可憐可愛的美麗女郎。
然後,話題轉到展鵬飛身上。
“寒家世代務農,”他說,看看自己雙手,不算粗也不算滑嫩:“但我卻入過學,讀過幾年書,可是……可是……”
王妙君會解他的意思,道:“你可是覺得十年寒窗也沒有什麼意思麼?”
展鵬飛吃驚地道:“啊,你怎麼知道呢?這話若是告訴別人,不被罵死纔怪!”
讀書求仕本是最高貴的途徑。一個農家子可不比才名蓋世之人,怎敢鄙視?所以展鵬飛這樣說法。
“沒有關係,”王妙君微笑說道:“苦讀十載,謀得個一官半職,我也覺得很划不來。
倒不如幾畝薄田,粗茶淡飯,安安逸逸的度過這一生……”
這幾句說得體貼之極,連展鵬飛明知她乃是做戲,也差點感動得五體投地。幸而他馬上就明白了,這正是王妙君高明之處,能夠叫人斷腸,正在於此。於是他一面警惕自己,一面裝出佩服感激之狀,道:“這些話我向來不敢說,我還以爲這輩子不會有人知道。萬想不到你競替我說了,天啊,真想不到,誰能相信有這種事呢?”
王妙君緩緩蹲向溪邊,摘下一朵淡黃色的野花。她的動作十分優雅,教人神往。
展鵬飛眉宇間流露出悲哀之色,想道:像她如此穎慧美麗的女郎,實是難求難遇。假如她不是斷腸府的人物,則傾心相許,又有何妨?可惜事與願違,我不但不能吐露真情衷曲,還須步步爲營,嚴防入阱受害。唉,這是何等可悲之事啊……
他希望立刻把假面具除下來,彼此不要再扮演下去。假如她競肯幡然悔改,毅然脫離斷腸府的話,那就放她一條生路。但這個念頭一閃即逝,因爲他深知這是不可能之事,只好把這陣不知名的悲哀,深埋心底而已。
王妙君目光掃過展鵬飛,發覺他沉默的神色,隱隱含着沉鬱,心絃摹地爲之震撼。
她洞悉人生,通曉人情,知道凡是有才情智慧的人,往往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悲哀。看來這個淳樸的農家子,競也不免如此!
她感到從來未有過那麼心軟,因爲根據她的經驗,要毀了這個青年,真是易如反掌。
但拂面的涼風,燦爛的陽光,粼粼的流水,飄零的楊柳以及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這一切再加上英俊可愛的青年。這幅圖畫,這等情景,轉瞬即逝,歲月推移,永遠不可復得復見。似短促美麗的時光,何必不留下值得回味的回憶呢?
她輕輕嘆口氣,道:“你快點回去吧!”
展鵬飛訝道:“你說什麼?”
王妙君驀地警覺,忙道:“沒有,沒有什麼!你剛纔想什麼?”
展鵬飛道:“我正在想,過去和未來,都不是真實,只有現在,纔是真的。過去的情景,恍如一夢,未來的總是不可預測,變幻難知……”
王妙君道:“但即使現在,也僅僅是拂光掠影的一剎那而已,等它一過去,便又變成回憶之夢了,對不對?”
展鵬飛暗自一怔,到目前爲止,雖然與王妙君談得不算很多,可是,她的思想和觀察,顯然都很有深度,跟一般爲非作歹之人的粗淺截然不同。既然如此,她爲何還要做這些愚蠢可鄙的事?她究竟知不知道,使男人爲她心碎腸斷而死,實是莫大的罪惡?退一萬步說,就算不是罪惡,但她知道人生那麼短暫,又何必去害人呢?轉眼一切皆成回憶之夢,她每一次的成功,豈能長久帶給她以光榮喜悅?
他越想就越是不解。所以一直默默無言。英俊的面龐上,籠罩着微微苦惱的神情。
王妙君沒有打擾他,自個兒心裡很有把握。只要這個青年爲了她那些含有哲學意味的話而苦思冥想,她就等於已經成功了。
這是極爲上乘的攻心之術,對付某一種類的人,要用某一種餌。好學深思之人,若是淨跟他說些商賈營利之事,他會認爲俗不可耐。若是淨跟他說這些富貴享受之事,他會認爲虛榮可鄙。
一切果然不出王妙君所料,這一次柳下溪畔之行結束時,展鵬飛與她訂下後約,無論如何還要與她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