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設計自己的名片與簡歷,這兩種技巧在羅彬瀚的大學時代就已經被當作選修課教過。儘管如此,他在這方面的品味偏好,正如着裝和禮儀,基本上是俞慶殊和南明光共同影響的結果。這兩人的策略與偏好也稍有一些不同:俞慶殊強調利落幹練,她的原則是搭配服裝的首飾不得超過一件,戴了項鍊就得摘掉手鐲,而且也不能超過兩種顏色,以免讓人覺得拖泥帶水;南明光更喜歡複雜,雖說男人在職場上越少裝飾越穩妥,他卻總會在手錶或配色上搞點花頭,並且不會令人覺得突兀。他這個人很少對自己放鬆要求,對羅彬瀚的着裝標準同樣高於普通職員。而且他要的不止是儀態合格,還得是上心,好幾件相同款式的白襯衫與黑西裝絕不能叫他滿意。剛從大學畢業的那幾個月對羅彬瀚實在是一種折磨。他始終沒有適應金屬機械錶沉甸甸硌在手腕上的感覺,因此領帶夾才成了他混到及格線的主要工具。
然而,在名片的事情上,連南明光也會採用和俞慶殊絕對一致的口徑——簡約就是唯一且永遠的標準答案。在他們這類與藝術或設計毫不沾邊的行當裡,名片上禁止出現的情況包括:毫無意義的裝飾性底紋、超過三種的混搭顏色、追求華麗卻難以辨認的字體、透明或珠光之類的特殊材質、難以收納的特殊形狀、給自己的身份信息做燙金與鼓字處理……所有會顯露出外行、輕浮或暴發戶氣質的選擇,在周雨交給他的這張名片上已盡數體現了。那卡片使用的底色首先就很莽撞,是帶有細密條紋的棕黑色硬紙卡,印刷使用的油墨反光嚴重,以至於顯出了過度的廉價。羅彬瀚屈指在卡片邊緣彈了彈,質地很堅韌,而且觸手潤澤。能用這種高檔印刷紙營造出外賣小卡片的效果,他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一種天賦。
在卡片的左側是一張縮得很小的方形咖啡杯圖片,一張還帶着木頭背景,像是自己拿手機拍出來的照片;右側寫着那些名片上該有的身份信息,全部都燙金且凹刻,用了四種差異很大的藝術字體;卡片的反面,“槍花”兩個字也燙了金,做得還算漂亮,就是鼓突工藝有點過頭,沒法和其他卡片平整地收納在同一個盒子裡。
像這種大幅度的凸字設計,有意爲之並且做得還算出色的,羅彬瀚只見過一次,而那屬於一個書法家。他顯然是覺得與其讓人把自己的名片塞進收納盒裡(然後永遠地遺忘),還不如讓你立刻就作出選擇:是認真對待還是立刻丟棄?這做法是有點傲慢色彩,因爲那書法家頗具名氣,每年教課掙得也不少。羅彬瀚不好說自己眼前的這張是不是懷有類似目的。“槍花”的確不是家衝着掙錢去的店,它愛怎麼粗暴地對待客人都不會有更大的損害了,因此名片樣式上的小小傲慢根本無關緊要。可從另一個方面看,這名片的正面設計已經完全是一場災難,充分顯示了設計師(如果真有的話)是多麼的有心無力。既然連弄得樣子好看點都做不到,他很難相信這其中竟然還藏着更富深意的精妙巧思。
如果不是它的主人曾對羅彬瀚那麼不友善的話,這卡片上堆砌的種種努力簡直要叫人同情了。可羅彬瀚自覺沒有那麼高尚的情操,他久久地盯着名片,臉頰與下巴的肌肉使勁地繃緊,好訓練自己不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周雨警告過他了,對待那位店主最好態度友善,還得真誠自然——那還怎麼能忍住不笑出來!沒準這就是周雨能得到外賣服務的原因:他竟能捏着這樣一張名片而神色自如。
只有一件事叫羅彬瀚更覺得古怪了。如今,他見過店主本人,見過他的名片,還見過他的社交賬號頭像。這三者在審美趣味上表現出了一種不幸的相似。它們的的確確像同一個人的所有物,可唯獨這個人最有價值的資產,那家理應倒閉而沒有倒閉的店鋪,即便不說是高雅,至少有着一股獨特的迷人氣質,在品味上遠遠超出了店主本人表現出的水準。那店鋪本身就像一個迷離的夢,一處幻境的入口。他不禁懷疑它是用某種魔法變出來的,沒準真就是從安東尼·肯特的腦瓜裡挖出來的呢。
他忍住了今晚去“槍花”探探虛實的念頭,把名片謹慎地塞進了自己轎車的扶手箱裡,這麼做主要是爲了防止被俞曉絨搜出來。得到類似待遇的還有雅萊麗伽留給他的高能射線槍,就藏在汽車後置臺的一個抱枕裡。每天上班時他都順道把它放到電腦包裡,和他的魔法彎刀放在同一個隱蔽的內袋裡,回家時則把槍留在車上,因爲匕首被俞曉絨發現的後果要輕得多。他從星期一的時候就開始這樣做了,儘管目前爲止帶給他的只有麻煩,他也還沒考慮過採取更偷懶的做法,因爲羅得的事實實在在是個嚴厲的教訓——而且,他仍然沒有聯繫上莫莫羅。這細小的陰翳如鏡子邊縫裡的積灰般壓在他心底。
這一晚過得風平浪靜。俞曉絨的作業似乎消耗了她不少精神,讓她沒空去追究羅彬瀚的行蹤。他們一起挑了部懸疑電影打發時間,接着還看了部功夫題材的。後一部幾乎全是打戲,羅彬瀚擔心俞曉絨會覺得乏味,結果她倒是看得挺開心。當兩名劍客在月色下展開對決時,她甚至把擱在茶几上的腳放了下來。
“所以,”她吃着玉米片問,“你認識任何會武術的人嗎?”
“反正不像電影裡這樣的。”羅彬瀚說,“翻過三四米的牆也許不難,你可別真的指望能從平地蹦到天上去。”
“可爲什麼在電影裡這麼拍呢?既然它的原型並不是這樣。”
“它的原型可不是現實裡的武術,而是傳奇小說啊。就跟你們的神話傳說一樣。”
俞曉絨顯出了一點興趣,但羅彬瀚也沒法跟她講得很多。在功夫武俠這個領域上,他並沒有自己偶爾裝出來的那麼精通和感興趣,也許因爲那裡頭難免有些“世家”、“英雄”或“俠義”之類的詞。不過他還是粗略地讀過一些,以便有機會能跟羅驕天搭上話,至少知道他那些朋友圈裡發的內容是怎麼回事——這倒是叫他想起來了,羅驕天到目前爲止還沒聯繫過他,不知是怎麼回事。
他帶着這個疑惑入睡,第二天上午就馬上得到了回答。原來羅驕天這周有幾場重要的考試。他幾乎花了所有空閒時間去做準備,一等到週末就拿着那些他沒把握的題目問周雨去了。這也是羅彬瀚把他歸入書呆子類型的一個重要原因,他竟然在考試結束後還去對題目答案。星期天將近中午時,他和周雨一起出現在羅彬瀚的家門口。忙着把菲娜關進房間裡的羅彬瀚慢了一步,開門的人成了俞曉絨。
周雨打了聲招呼就自己進來了。於是她跟僵在門外的羅驕天一直互相瞪着,彷彿看見了通往異次元的秘密入口。羅彬瀚關緊臥室房門後才瞧見這一幕,差點就想掏出手機給它拍上一張。他忍耐着走過來圓場,告訴羅驕天這就是他之前說過的德國嘉賓。
“而他是你弟弟。”俞曉絨說。她打量了一下羅驕天,從門邊讓開路來。羅驕天倉促地點了點頭,快步走到周雨身後去了。羅彬瀚不由地給了俞曉絨一個警告的眼神,叫她別把羅驕天給嚇壞了。俞曉絨也瞧着他,眉峰高高地挑起來,那神情無疑是在問他怎麼會有這種脾性的弟弟。這種弟弟怎麼了?羅彬瀚也回敬了她一個白眼,他還有個混賬妹妹呢!
他們在這種稍顯尷尬的氣氛下一起出去吃飯。如果能換個有所準備的時機,羅彬瀚估計他有辦法能讓羅驕天和俞曉絨更好地互相認識,但今天的日子有點不巧,每當他想找個引子來讓羅驕天跟俞曉絨搭上話時,思緒卻總是不受控制地轉到羅嘉揚身上去。
他勉強做了一兩次嘗試,先問俞曉絨昨晚看的那部武俠電影怎麼樣,又問羅驕天是否也看過。其實他早就知道羅驕天看過,甚至還拿這片子的翻拍版本作過對比性質的點評。但羅驕天遠沒有在自己的朋友圈裡那麼活躍,他只是悶不做聲地點點頭。這頓飯吃得每個人都好像心事重重,只有周雨後來領悟了他的意思,試着幫他推動推動氣氛。他的意圖倒是很好,可惜實在不是那塊料,差點就把這頓飯變成了他和羅驕天的考試答疑現場。最後羅彬瀚也索性放棄了,任由俞曉絨裝聾作啞地冒充外賓,開始和周雨討論他的健康狀況。
“你的傷怎麼樣了?”他朝周雨的肚子瞥了一眼,假裝沒注意到羅驕天的疑惑,“全都好了?”
“嗯,已經康復了。”
“你的臉色也好多了。”羅彬瀚觀察着他的臉色,又發現了他昨天忽略掉的情況,“不犯困了?”
“留守實驗室的時候休息得比較多。”
“是啊,反正他們連網都不讓你上。”羅彬瀚說,“我看他們就是專程把你抓去睡覺的。”
周雨默然地笑了笑。俞曉絨則在像只監守耗子洞的貓一般靜悄悄地盯着他們。她這種模樣叫羅彬瀚尤爲不自在,因此他就住口不問了。飯後結賬時,他抓住了沒來得及溜走的羅驕天,有點壞心眼地問起他最近看的小說,還要他推薦幾本有趣的給德國小妞開開眼(俞曉絨又在餐桌底下踹他了)。這要求差點把羅驕天嚇得僵直了。羅彬瀚心滿意足地微笑着,見他習慣性地望向周雨,想求助他那靠得住的前輩學長。可那有什麼用呢?周雨既是互聯網原始人,也是流行小說界文盲,他最多讀過那種帶着“世界名著精選”系列標題的小說。
最後,羅驕天掙扎着吐露了幾個書名。羅彬瀚猜想他內心深處必定已經深思熟慮了好幾回,以免不小心說出來的書裡有嚴重損害他形象,或者會讓一個十六歲少女感到畏懼不喜的橋段。(羅彬瀚不準備公開俞曉絨的那些豐功偉績,他已經有點沉迷於對外界塑造一個病弱、內向、滿懷抑鬱的異國少女了。)至於他說出來的那幾本能否經得住考驗呢?羅彬瀚愉快地在網上下了單,然後才讓滿臉忐忑的羅驕天走了。其實俞曉絨根本認不了幾個漢字,就算從現在開始發奮學習,到她回家的時候也未必能讀完一本中文小說。羅彬瀚只是很難忍住這樣一個機會,能在無損自己形象的同時作弄一下羅驕天。
他的心思可以輕易瞞過羅驕天,但沒有瞞過周雨。後者儘管並未拆穿他,卻用無聲的目光表達了責備。“怎麼了嘛!”羅彬瀚說,“我逗逗他而已。”
“南明光也是這樣逗你的吧?”
羅彬瀚想說這可完全不是一回事。但當他再仔細想了想以後,又只能承認兩者沒那麼大的不同。他的良心只受到了一絲極輕微的自譴,很快就被惡作劇的得意給淹沒了。“有時候,”他肆無忌憚地供認道,“我的愛好和習慣確實有點受他影響。”
周雨和俞曉絨都不大滿意地瞧着他。他們的表情破天荒地有了一種心有靈犀般的默契。這下羅彬瀚又不得意了。他不想冒任何監護不力的風險,立刻就催着俞曉絨去做作業。周雨也跟去他家坐了一會兒,談了幾句“槍花”的事,但差不多都是些羅彬瀚已經知道的信息。羅彬瀚也考慮着是否該透露一些自己發現的秘密,比如那位店主可能具備的危險性。他最終什麼都沒說,因爲周雨似乎和店主有着良好的溝通,要是他告訴周雨那是個怪物,沒準反倒會壞了事。
周雨逗留了一陣就走了,說是要回去整理整理書房。羅彬瀚只好自己打發傍晚以前的時間。魚缸裡的氣泵咕嚕嚕亂響,他的心緒也像氣泡似地翻滾不休。他覺得有點煩悶,儘量不想露出來,但俞曉絨很快就把作業搞定了。她在嗅探情緒方面是個高手,很快就開始追問羅彬瀚在煩惱什麼,是不是跟他那個弟弟有關。“你幹嘛老這樣叫他呢?”羅彬瀚有點納悶地反問,倒不是指望她會願意多認一個比她更年長,而且還沒有血緣的兄弟,“他有自己的名字啊。”
“他的名字和他一點也不搭調。”
“有多少人能跟自己的名字搭調?”羅彬瀚說,“不過,我倒不是在想他。我在想另一個和名字不搭調的人。”
“誰?”
“你不用知道名字。我可以跟你講一件這個人的事:在他和你差不多大的時候,他喜歡看直播節目,就是那種網絡主播的表演。但他看的不是美女或諧星——這類節目你應該知道的,我就不多說了,總之他看的不是這一類——他專門去找那種看起來有困難的人。窮人、老人、鄉下帶孩子的婦女……他喜歡看他們在困境裡的樣子,給他們打錢,說幾句鼓勵的話。然後等他們開始信任他了,他就會向他們提種種要求。”
俞曉絨不自覺地皺起了眉。羅彬瀚觀察着她的樣子,心想她的確對壞事有種天然的敏感。
“他讓這些人做丟臉或痛苦的事。”他繼續說,“每當直播間里人數衆多,氣氛熱烈的時候,他就會要求他們在大庭廣衆下高喊自己是豬狗、讓上年紀的人嚼冰塊和辣椒、讓鄉下女人趴在地上舔蚯蚓……”
俞曉絨一下子從沙發上蹦了起來。她激烈的反應甚至超出了羅彬瀚預料。他觀察着她那充盈怒氣的眼睛,心中又增添了一層關於未來的朦朧憂慮。但表面上他依然態度平靜:“只要對方達到他的要求,他是會給錢的。”
“他給的錢足夠他們一輩子衣食無憂?”
“那倒不至於,不過是四五百塊——在我們這裡,取決於地區消費水平和家庭規模,我估計能讓經濟困難的人過一星期到半個月吧。否則他不必特意去挑看起來有困難的人。不過我也得說一句,主播這個行當是要跟平臺分賬的。”
“他花這點錢就爲了羞辱別人。”
“他做到了。”羅彬瀚用帶着幾分奇怪的聲音說,“他做這一切也是合法的。沒有一個受到羞辱的人會去報復他。”
“也許這符合你們的法律,”俞曉絨冷冷地說,“但我要把他的腦袋按進馬桶裡。”
“那你可得把很多人的腦袋按進馬桶裡啊。”羅彬瀚回答道。他陰鬱地看着俞曉絨,遲疑了一會兒,然後像是自言自語般說:“你不能一輩子這樣呀,絨絨。”
“我怎麼了?”
“你早晚要在人類社會碰壁的。”羅彬瀚衝着天花板問,“難道你真的得和非洲動物過一輩子?將來誰還能管得住你呢?”
“我自己可以管好我自己。”
羅彬瀚聳聳肩。“總之,就是有這麼一個人。他就是我煩惱的原因。”
“因爲沒法把他丟進監獄?”
“因爲我有義務叫他改邪歸正。”
“你瘋了嗎!”
“如果是你會怎麼做?”羅彬瀚心血來潮地問,“要是你有義務讓他改邪歸正?”
“我先給他一頓狠揍,讓他知道這裡誰是老大。”
“這聽起來不像要走正道啊。”
“這就是狗羣裡的正道。”
“可是,絨絨,如果你爸爸媽媽也拿這種辦法對付你,你心裡會怎麼想呢?假如他們打過你一次,你就永遠不會相信他們嘴裡說出來的東西。你只是相信了拳頭。也許你會說你的動機是好的,而別人的動機是惡毒的,可到頭來這件事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別——用錢,權勢,或者拳頭,讓你的意願高出別人的意願,讓別人捱打或者受辱,這只是因爲你的力量更大,而非你的意願更好,明白嗎?總有一天力量會離你而去,會有另一種力量超過你,那麼也會有另一種意願凌駕於你。你仍然沒有辦法向誰證明你在意願上是正確的。在這世上,道理與人的本性是脫節的。”
俞曉絨不再說話了。她靜靜地,帶着點驚奇意味望着他。羅彬瀚猛然驚覺自己在內心思緒上走得太深了。“我還有幾份文件得看。”他不安地說了一句,起身走進臥室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