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二○○二年二月十三號,壬午年壬寅月壬子日,正月初二,蒼龍尾宿。黃道曆法書:衝猴,煞北,時衝丙申;忌:白虎爲金,主刑傷,易用銅製麒麟降之,是爲白虎鬚用,麒麟制符,日時相沖,諸事不宜,大凶之兆。
多年以後,翻開黃曆,我才發現這早已是註定不祥的一天,是我們兄弟所有人窮盡畢生時光都難以忘懷的一天,也是受盡了命運嘲弄的一天。
不過縱然是這樣,我卻深刻記得那一天天氣並不壞,相反還非常不錯,飄飄忽忽一整夜的大雪,趕在人們起牀之前就已經悄悄停了下來。南方潮溼陰冷的寒冬裡面難得一見的太陽,在這一天高高掛在了天空,陽光和煦慵懶地灑在九鎮每個人身上。雖然正值苦寒,春風未至,然而節慶正濃,離人相聚,瑞雪豔陽,也是一番大好時光。
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的喜慶味道,還遠遠沒有散去,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初三那天,又正是西方流傳過來的情人佳節。在這樣的氣氛下,整個九鎮到處都是一片溫馨祥和,大街小巷隨處可聞鄰里之間親熱和氣、真誠恭喜的拜年聲。
大人們基本上都足不出戶,妯娌連襟、兒媳翁婆、兄弟姐妹們紛紛圍坐於火爐兩邊,膝上搭着蓬鬆溫暖的烤火被,架上一方牌桌,把凜冽寒氣關在門外。於是,嗑瓜子的聲音、電視節目的聲音,以及清脆的麻將聲音都隨着歡聲笑語飄溢起來。
小伢兒們則個個都穿着嶄新的衣服打開家門,叫上左鄰右舍幾個年齡相仿的小夥伴,一起來到外面空地上,全然不顧已被寒冷天氣凍得冰涼通紅的小臉和耳朵,反而興致盎然拉開架勢玩將起來。
或是跳橡皮筋,或是堆雪人,或是打雪仗,或者拿着各自過年的煙花炮仗放個不亦樂乎。偶爾還能聽見幾個年紀稍大的調皮男生的得意大笑,和小姑娘們有些羞澀、有些惱火也有些歡喜的嬌嗔。
年輕人大多數走出了家門。一是要爲馬上到來的情人節做準備,二是過年的幾天,都在家裡陪着家人父母,沒空與自己的那個他或是她見面,如隔三秋的感覺越來越濃,早就覺得有那麼多新鮮事要給他講,有那麼多甜蜜話想和她說,而這個豔陽天更是撩動了情人們心底的濃情蜜意。
一份份年輕美好且甜蜜的愛情,在這個豔陽天裡出現在了九鎮的若干個地方。在姑娘羞澀的臉上,在後生討好的笑中,在離父母稍遠的地方捂着嘴打手機的話裡,也在那種種精心準備的禮物背後。
雖然當流子已經這麼多年了,我卻沒有學到流子們普遍黑夜顛倒的壞毛病。無論多晚睡覺,都還一直保持着多年前在父母身邊讀書時候的早起習慣。那天也不例外,我起得很早,這兩天什麼事都沒做,終日就是看看電視、讀讀書、打打牌,難得這麼好的太陽,沒有情人的我心裡也同樣漾起了莫名的情懷。
我想那天,元伯應該也非常高興,因爲那一年是他頭一次過年封給父母大紅包,成長的自豪與父母的驕傲,一定讓他擁有了一個相當不錯的春節。
這樣美好的佳慶,掩蓋住了人們的眼睛,誰都不曾看見那掩藏在一片祥和背後的重重殺機。
那一年,刀疤成、拳皇和馬貨不知道是顧忌我說的話,還是早就想好了要辦事的原因,他們確實都沒有回家過年。
一整個春節,三個人都窩在九鎮旁邊一個小鎮的朋友那裡,我不知道在這樣萬家團圓的時刻,他們的春節是如何度過的,快樂抑或悲傷,我也不想知道,因爲這並不是重點。重點是,在這個春節,他們做好了一切的準備,而且就在春節過後的第二天,他們回來了。
正月初二是三哥與廖光惠啤酒機場新年第一天開張的日子,於是一向好賭的何向陽也立馬趕去捧場,想討個彩頭。在去的路上,他給元伯打了電話,元伯一口應允,隨後就來。
元伯出門的時間是上午十點左右,而他出門大概半個小時之後,刀疤成三人就從鄰鎮動身,趕向九鎮。
在去商貿城的路上,元伯還遇見了年前剛從石碣回家過年的常鷹。兩人交談了半天,談到了正在廣東衛立康那裡躲災的險兒近況,也談到了等過兩天清閒之後,叫上我和小二爺、地兒等人一起聚聚。
隨後,元伯在十字路口買了一包檳榔和一瓶鮮橙多,然後邊走邊喝直接去了商貿城裡面。
十來分鐘之後,刀疤成三人的車經由神人山腳下的公路開進了九鎮。
那天聽啤酒機場的婁姐說,元伯顯得很高興,一進門,見到人就高聲拜年,滿場子興高采烈地給人發煙,而且手氣還相當不錯,第一把買青島,第二把買嘉士伯,把把買中。
冥冥之中,也許閻王的買命錢就在這個時刻不落痕跡地送到了元伯手裡。但這些錢,最終沒有能買到一條命。
第二把完結,第三把還沒有開盤的那分把鍾,元伯正在與何向陽聊着什麼,啤酒機場的門被人打開,隨着一股寒風與漫天豔陽走進門內的,是滿頭銀髮、手裡拿個報紙包裹嚴實的長包裹的拳皇。
事後,據站在啤酒機場外面目睹了這一切的人說,刀疤成三個人其實在一兩分鐘之前就到了,商量了幾句什麼之後,刀疤成和馬貨一人一邊分別站在了啤酒機場門口通往左右兩邊的方向,安排了白頭髮的那個單獨進門。
拳皇進門的時候,元伯他們由於背對大門,並沒有發現,而是聽見了有熟人叫喚拳皇的招呼,才扭過頭來。
拳皇直接走到了倆人面前,當時他並沒有找元伯,只是對着何向陽說了這麼一句:“何向陽,出來哈,我有事和你說。”
據說當時拳皇的表情並不兇狠,相反語氣還比較平和客氣,就像是說一句平常的話語。而何向陽聽了之後,愣了下,沒有答話,看向了元伯。元伯當時的臉色很不好看,他低頭盯着拳皇手上的那個長包看了半晌之後,才擡起頭來說:“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講,拳皇,今天才初二,有賬過兩天再說,莫搞得大家都過不好年。”
拳皇的臉色還是一樣平和,只是把視線由何向陽轉向了元伯,說道:“元伯,這個事不關你的事。我只是想找他講兩句話,出來講方便些。”
婁姐告訴我,那一刻,場子裡包括她在內的所有人都感覺到了要出事的味道,除了電腦飄出的賭機音樂之外,沒有一個人再開口說話,都安靜地盯着或坐或站的這三個人。
拳皇的話出口之後,何向陽還是一語不發,只是默默望着元伯。而元伯再次看了拳皇手上的長包一眼之後,壓抑着的怒火爆發了出來,猛地一下站起來,幾乎臉對臉地貼着拳皇大聲說道:“拳皇,你想玩是吧?不關我的事?你打我屋裡的娘怎麼搞?我告訴你,你有話就在這裡說,要搞就把你大哥喊過來。我今天陪你們玩好。”
他對着拳皇說完之後,還馬上轉頭看向依然坐在那裡的何向陽,說了一句:“陽伢兒,坐着,莫怕。哪個敢搞你?除非我死噠!”
五分鐘之後,元伯實現了自己的諾言。
據說,元伯當時對何向陽的後一句話還在說的時候,門就再一次被打了開來,一頭青茬、背後留着小辮子的刀疤成推開門走了進來。
婁姐事後是這麼給我說的:“我一看到成毛,就曉得不對。這個伢兒,我天天看到的,那天偏偏就硬是覺得味道不對頭,不是平時的他。他進來的時候和拳皇不同,拳皇手上拿個包,臉上還有點笑意。成毛不同,他進來的時候,除噠夾着根菸,手上什麼都沒有,不過臉上的樣子嚇死人,要哭不哭,要笑不笑,講不出來是什麼味道。”
刀疤成一隻腳才踏進門口的時候,就用他獨特的嗓音高聲說道:“元伯,你要找我啊?我來噠。”
據說元伯當時不知道是被刀疤成的氣勢壓住了,還是沒有反應過來,居然都沒有開口說話,只是靜靜地瞪着進來的刀疤成。
“何向陽,你出來,我有話和你講。”刀疤成也對何向陽說了同樣的話。
何向陽望了眼刀疤成,馬上又回過來斜擡起頭看身邊的元伯,彷彿沒有聽到刀疤成說話一樣,坐在位置上毫不搭腔。
“你是不是不敢出來,我只是找你講兩句話,你怕什麼?我又不是鬼!膽子這麼小啊?”刀疤成再次開口了。
“陽伢兒,起來,出去!我陪你一路。不礙事!怕什麼?”元伯開口說話了,邊說話還邊擡手將坐着的何向陽扯了起來。
於是,四個人一起走出了啤酒機場。
接下來發生在當事人之間的對話,目擊者都沒有聽到了。
他們只看到四個人先是在離啤酒機場門口兩三米的地方站着說了幾句什麼,然後刀疤成就一隻手摟着何向陽朝商貿城的後門方向走去,其他兩人則尾隨在後,只有元伯一個人留在那裡呆呆站着。
據說當時刀疤成摟着何向陽走了幾步之後,就鬆開了手,變成他一個人走在前面,馬貨與拳皇兩人落後一步,一左一右走在了後面,三個人把何向陽夾在中間。很多人都看見當時何向陽邊走邊頻頻回頭看元伯,而元伯一隻手拿着自己的手機,按了幾下又停了下來,望着前面四人若有所思。
隨後,人們也就發現,原本平平無奇的事情在這一剎那,突然產生了巨大的轉變。
當時,很多人都看見了走在最後面的馬貨做出的一個動作,他手上和拳皇一樣拿着一個報紙包裹好的長條形包裹,而當時馬貨雙手就好像正在拆這個包裹。
人們只看到了這裡,他們離的距離太遠,所以並沒有看清馬貨拆的是什麼東西,很多人當時都以爲是刀。不過不久之後,人們的注意力馬上被一個突發的狀況,完全從馬貨手上的動作轉移了過去。
他們看見,元伯明顯一呆之後,就飛快對着四人衝了過去。
他們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但我知道。雖然我不在現場,但是我知道!因爲,元伯是我的兄弟。
一開始,元伯也和那些旁觀者一樣,以爲馬貨與拳皇手上報紙包裹的是刀。他知道何向陽今天要吃虧,但是他打不過,對方有三個人,他這邊等於只有自己一個,而且他當時也一定想到短時間之內用刀出不了什麼大事,他可以先打電話叫人。
元伯一直都不是個膽大包天的人,他沒有險兒的亡命,不如胡瑋的兇狠,比不上武昇的霸氣,跟不到賈義的勇猛。換了後面四位中的隨便哪一位,他們可能都不會等到刀疤成帶人走才動手,而是直接就幹上了,不論輸贏。
而元伯不敢,他原本只敢用更加保險的方法來救人。
不過元伯並不比他們差,因爲元伯有着一樣比所有人都要更加熾烈的東西——真誠。
對朋友的真誠,對兄弟的真誠,對友誼的真誠。
當特定情況下,這種絕對的真誠爆發出來的時候,就會改變一切。
元伯爆發了,他爆發的原因很簡單。因爲其他旁觀者距離最近都在十米開外的地方,而他離開刀疤成幾人最多也只有四五米。所以,元伯看到了一些其他人沒有看清的事情。當他拿出電話的時候,也正是馬貨拆報紙的時候,那一瞬間,元伯看清了馬貨手上拿的是什麼。
槍,一把鋸短了槍管的獵槍。
元伯馬上明白了過來,當要教訓某個人的時候,只要腦袋沒病,都曉得是不用帶槍的,更加不用帶着兩把獵槍。他知道何向陽已經不僅僅只是要吃點虧了,也知道再叫人都是假的了,等叫的人過來,世上也就再不會有這麼個何向陽。
於是,他爆發了!從來就不以勇猛取勝的元伯在這一刻爆發了,就憑着他對於兄弟的一腔熱血,對於何向陽的無比真誠。
他拿着手機衝了上去。
當他一手機砸在拳皇腦袋上的時候,所有人都聽見元伯嘴裡發出了一聲極大的呼喊,喊聲淒厲、悲涼:“陽伢兒,走!!”
何向陽不愧是職業傳銷骨幹出身,多年的騙人生涯造就了他極好的心理素質。這樣的情況下,一般人要不嚇得不知所措,要不就鐵兄弟一起拼命,而他馬上聽從了元伯的話,幾乎在元伯的喊叫還沒有落音的那一秒鐘,他已經閃電般轉過身,一把推開依然傻立當場的馬貨,以極快的速度轉身而逃。
何向陽逃走的同時,人們也看見元伯砸倒拳皇之後,又緊緊握着手中碎裂的手機,衝向了站在最前面,已經轉過身來,一臉鐵青的刀疤成。
然後,人們看到了一幕這輩子都讓他們感到恐怖噁心的畫面。
他們看見元伯在衝向刀疤成的那一刻,刀疤成的臉色變得完全扭曲,極爲詭異地望着元伯,飛快地將一直插在外衣口袋裡的兩隻手抽了出來,而右手上赫然拿着一支手槍。
所有人愣住了,元伯也不例外,衝向刀疤成的身體明顯滯了一滯。刀疤成飛快地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元伯的胸膛,右手手槍抵在了元伯臉上,嘴裡短短說了一句什麼。
啪——
隨後人們就聽到了一聲清脆的槍響。
隨着槍聲,每個人都看見元伯腦袋上一縷頭髮劇烈地飄起來,隨後,萬物皆靜。
包括兩邊的拳皇和馬貨在內,每個人都那麼呆呆地站在那裡,忘了恐懼,忘了哭泣,忘了憐憫,忘了一切……
剩下的只是無邊的震撼,深入靈魂的震撼。
刀疤成鬆開了依然抓着元伯胸膛的左手,邊轉頭向商貿城後門跑去,邊對着拳皇、馬貨兩人大叫一聲:“走!”
元伯的身體直直向後倒去,在豔陽下激起一片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