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印象之中,殘廢之前的衛立康是個很不錯的人,豪爽、大方、狂放,喜歡熱鬧的場所,人越多越高興,笑起來聲音極大,說話從不拐彎抹角,喜歡直來直去。但是自從被大小民搞殘之後,不管是我眼見還是聽說,他都起了極大的變化。很少再見到他的笑容,輕易也不再說話,除了常鷹等極少數兄弟之外,極少和人打交道,多數時間都是自己獨處,性格逐漸變得陰鷙。
在他的心裡,他失去了太多。他不能容許任何人有看不起他的感覺,更不能容許別人搶走自己的任何東西,誰都不行。在九鎮他曾經與我齊名,莫名其妙地被大小民兄弟辦了之後,一蹶不振,遠避他鄉,以至於今日風頭被我完全蓋過。而險兒來了之後,居然也在短短時間冒了起來。這樣的現象,對於他來說,也許並不是極大的助力,而是巨大的威脅。
於是,他開始在各方面有意無意地打壓險兒。
險兒是個什麼人?典型吃軟不吃硬的人。有意見,好好說,那沒有問題;硬來,老子死了也要脫你一層皮。理所當然,矛盾越來越激化。
雖然礙於同是九鎮弟兄,往日關係又很不錯,兩個並沒有徹底鬧僵,但經過開始一段時間的蜜月期之後,兩人之間的貌合神離,已經越來越明顯了。
最終因爲一件讓險兒受到了極大委屈羞辱,傷透了心的事,在衛立康的故意安排下,他來到了汕頭。
此時的險兒去意已決,他準備到在這邊認識的一個內蒙朋友那裡待一段時間,走之前給我打了個電話,關機,於是又給小二爺打了電話。得知我們在並不太遠的廈門之後,他馬上決定過來見見我們。
聽完險兒說的話,我感到非常不好受。一起出來的兄弟,其他人都沒事,就他一個受盡冷暖,東奔西跑地逃亡天涯。在廣東,起碼還能或多或少地知道些消息。內蒙,那可是關山萬里,鴻雁難飛啊。
可險兒彷彿完全沒有感受到我和地兒有些愧疚、難過的心情,他依然平靜地抿了一口面前的茶,擡起頭看着我們淡淡說道:“羅佬這個老雜毛,他在哪裡啊?而今我們三弟兄到一起噠,老子看他還翻到天上去!”
我和地兒猛地擡起頭來,看向一臉無所謂,與我們對視的險兒。
那一刻,我方纔明白過來,原來所有一切都是託詞,險兒此來絕不僅僅只是爲了見我和地兒,他是想要替我們消災。
消那也許是萬劫不復的一災。
當險兒看到羅佬目前處境的那一刻,就像當初的我和地兒,他臉上也明顯流露出了驚訝、複雜的表情。但是與我和地兒不同的是,他沒有像我們那樣地感慨萬千,甚至連句表示驚訝的話都沒有說。短短几秒過後,他的臉色就恢復了平靜如水的表情,半邊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一絲曖昧不清的笑意,從鼻孔裡面噴出了一聲冷哼,搖了搖頭,轉身走開。
那一刻,目睹了險兒的這些細微表情後,我知道在那些艱難心酸的逃亡歲月裡,險兒變了,變化的不只是下巴上那一撮山羊鬍,還有他的心。因爲,這是我第一次感到他的無從捉摸。
險兒的加入一定會導致整個行動的改變,只是我不曾料想到的是,這種改變會是那樣的徹底。一直以來,我們都有一個漏洞——槍!需要找外人買得,勢必會引起警方大肆追查的槍!
險兒完全填補了這個危險的漏洞。因爲他的到來,我們不再需要聯繫那個一無所知的本地人,也不再需要那兩把可能會引火燒身的兇器。
一切的起源只是我們和險兒之間的幾句對話。
見到羅佬之後,我們帶着險兒去看了所有計劃中有可能會要經過的各條路徑,最後來到了準備動手的那個丁字路口。仔細看了半天,險兒問道:“這兩條街這麼長,又不寬,住這麼多人,開槍了跑得掉嗎?”
“有可能,真的講不好,我們也只是賭一把,應該沒得哪個敢上來攔拿槍的吧。”我回答道。
“那也露臉破相了。”
“求菩薩咯。”
我說完這句話之後,險兒有那麼幾秒鐘沒有回答,只是微昂着頭,用舌尖不斷抿着嘴,發出“嘖嘖”的響聲。這是他多年以來的習慣,每當他開始想些什麼的時候,都是這樣一副表情。於是,我和地兒也沒有說話,安靜等着。
終於,險兒擡起了頭望着我,用音調很高,非常具有特色的九鎮話抑揚頓挫地說出了三個字:“軋死他!”
看着他那張臉,再聽到這個聲音,我莫名其妙地覺得有些搞笑,“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兩個人都有些意外,用一種看傻子一樣的眼神望着我,地兒接口說道:“神經病哦,沒得事笑個卵啊!險(對險兒親暱的稱呼),我們早就想到開車噠。但第一是搞不到車,第二,萬一有人看到了,以爲是交通意外,管閒事的話,人多一圍起來噠還跑不脫些。”
“深更半夜,人應該不多,實在有哪個不怕死的管閒事,一樣軋死他,怕什麼!未必抓到了還槍打兩次啊?”險兒還是一副思考的樣子慢慢地回答道。
“那車呢?”
“我在想辦法,可能搞得到。”
“哪裡搞,又去廣東搞?不求衛立康!死噠都莫求他。”地兒問道。
“呵呵呵,你以爲老子是頭豬啊,還是老子比你差些?出來這麼久就只認得衛立康一個人?”險兒好像想到了什麼,擡起頭來很大聲地笑罵,聲音裡面透出了一股自信、堅定。
當天險兒從我手上拿走了那張銀行卡,再由廣東趕回來的時候,是第三天下午,他開着一張右舵輪的墨綠色老本田,停在了我們面前。
“軍牌!?”
“假的,套牌。”
“沒得問題唦?”
“有問題,老子就是要害死你!不舒服啊?”
“我問你,哪裡搞的?”
“託個朋友。還剩兩三萬,我先拿着,身上沒得什麼錢了。”
“你拿着吧。沒得了,要小二爺再給你打。”
“你不是找的衛立康唦?”地兒問。
“不是的,雷州的一個朋友。緊是(注:土話,老是、總是的意思)問個****,說了不要緊的。”
“那好吧,先停車,停車了休息哈,吃個飯。”
“胡欽,那什麼時候動手。”
“你而今吃不吃虧(注:土話,累不累)?”
“還好。”
“那要得,今天就搞!早死早超生。”
九點多鐘,正是消夜生意開始慢慢紅火起來的時刻。按照事先計劃,地兒給我們說了一聲,一個人先走出了房門。
他要去的地方是那家我們待了好幾個晚上,位於羅佬攤子對面的網吧,在那裡他要注意羅佬的一舉一動,當羅佬收攤之後,他會遠遠跟着,然後在適當的時機,打電話告訴我們。
四個多小時之後,也就是凌晨一點多鐘,我和險兒開着車也來到了事先約好的地點——每天晚上,羅佬收攤回家,都必定會經過一個丁字路口。他做生意的地方就在位於丁字一豎的那條街上,而他住的地方,在丁字右邊的半橫。
我將車停在了丁字左邊半橫,離路口大概四五百米左右距離,一處幾乎沒有燈光的地方。爲了保險起見,雖然是套牌,我們事先依然將車子的前後車牌都用寫有“百年好合”字樣的紅紙包了起來。
熄掉引擎,關閉燈光之後,我略微搖下車窗。此時街邊行人已不太多,顯得有些安靜。但是遠處羅佬做生意那條街上的喧鬧聲和街邊居民樓上的電視聲,依然隱隱傳來。
很多次,我都在心底假想過,三年前的那天晚上,當羅佬帶着雞青等幾個小弟,在一片漆黑中守在我家門前那條小巷子裡面,等着殺我的時候,他會是什麼心情?我知道這是一個永遠都得不到答案的問題。羅佬自己不會告訴我,我也不是他,無論怎樣,都不可能體會。
但是,三年後的那一天,我來殺他,看着對面幾百米處那個路口的時候,我清楚地瞭解了自己的心情。
那就是沒有心情!
原本我以爲我會像當年第一次打架一樣,緊張萬分,手足無措。然而,我錯了。坐在車裡的我,除了偶爾和險兒閒扯兩句之外,就只是默默抽着煙,平靜而麻木地等着最後時刻的來臨。多日以來的種種糾結、種種不忍、萬般害怕、千樣忐忑,不知何時,都已經拋到九霄雲外,不見蹤影。
當我們電話響起的時候,我會開着車,衝向那個欠下血債多年的男人,如果車軋不死他,身邊的險兒在座位底下還放了一把匕首。
一切都會在今晚解決。
不知道過了多久,夜已經很深,街上幾乎沒有了行人,路邊居民樓裡面隱隱傳來的電視聲也漸漸消失。人們都已入眠,窩在小小車廂裡的我和險兒毫無睡意,也沒有任何交談的,兩個人只是靜靜坐在黑暗裡,睜着雙眼,空洞地望着前方。
嗡嗡嗡,嗡嗡嗡。
震動的手機響動從前面傳來,我們兩個人幾乎同時直起了腰,對望了一眼之後,險兒拿起了放在司機臺上的手機。狹小的車廂裡,死亡般的寂靜中,我清晰聽見了電話那一頭傳來的些許雜音,和地兒熟悉的說話:“準備,他攤子收好,馬上就動身噠!”
險兒掛掉電話,與我對望了一眼。
直到這一刻,我們才從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恐懼、緊張。
一言不發,我將手伸向了插在鎖孔裡的鑰匙,塑膠的觸感在那一刻卻彷彿變得有些綿軟,如同一團又溼又滑的腐肉一樣讓我使不上力。
擰了兩次,都沒有打着。突然,一隻手從旁邊伸了過來,搭在我的手背,掌心有些潮溼,聲音卻是那麼鎮定:“要不,我來開。”
沒有回答險兒的話,我用盡全身力氣把手腕猛地一扭,發動機的轟鳴聲猛然在靜夜中響起。踩離合,掛一擋,鬆手剎,點油門,上二檔。
在我接下來的一系列操作下,車子微微一抖,開始向前滑行。我沒有打開車燈,雙腳不斷協調着離合器與油門,將車子控制在一個較低速度,藉着微弱的光線,順着灰白色水泥道向前慢慢開了過去。
路口越來越近,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