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再直接注視他們,但是橙橙方纔的表現,讓我暗自留了意。
余光中,橙橙始終低着頭,也不說話,看上去好像在考慮一些事情。
一個服務員走到了位於我們中間的一張座子,正在把手上的菜盤放下去。
突然啪的一聲大響,一個巨大的嗓門喊道:“你個小麻皮,你搞什麼搞?是不是不想做生意噠。把你們王總給老子喊來!”
那個年輕的服務員嚇了一大跳,很慌張地扭頭望了過去。
橙橙身邊的那個男人坐在位子上一動不動,滿臉漲得通紅,青筋直冒地繼續喊道:“你是不是不認得老子?老子天天來,你個小麻皮而今是不是不認得?菜他媽×怎麼還不來?有個鬼啊?等了半天噠。”
小服務員臉色慘白一片,把菜盤放在桌上後,手都忘了收回來,只是半彎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看着那個男人,顯然嚇得不輕。
嘈雜非常的大廳安靜了下來,這個男人的說話在寂靜中更顯刺耳。
站在大門口的一位年紀稍大的經理趕緊跑了過來,邊殷勤地站在那個男人身邊說道:“吳總,吳總,莫發火莫發火,呵呵呵,這個伢兒纔來,不懂事,你的菜廚房在做噠。就來就來啊。”邊擡頭對那個嚇傻的小孩說:“毛子,快點去,到廚房催一聲,看怎麼吳總的菜還沒有來。催一哈啊,下回記着,這是吳總,經常來照顧生意的,要客氣點。”
小孩子終於回了魂,頻頻點頭客氣地笑着,快步走向了後面廚房。
吳總!這兩個字傳入我腦海的時候,我就開始盡力用昏沉的腦袋思考着,思考着道上有名有姓的吳姓人。也許是酒精的影響,想了半天,我才突然想到了一個人。一個聽說過了無數次的人……難道,是他?可是髮型不像啊。
就在我猶自思考的時候,那個聲音再次響起。
“呵呵呵呵,老張,我說開始進來都沒有看到你個老麻皮,還以爲你不上班。而今我來噠,是不是你都不出來打個招呼啊?”
那個男人好像對於張經理的解圍感到很爽,很有面子。不久前那張憤怒到像根一樣聳立嚇人的表情完全消失不見,換上了一副居高臨下、洋洋自得的神態。
“哪裡,哪裡!吳總,你來噠,我敢不打招呼啊。開始真的太忙,沒有看到,莫怪莫怪啊,吳總真的是老朋友噠,經常來照顧生意的。來,吳總,我借花獻佛,拿你的酒敬你和嫂子、各位大哥一杯。”
“哈哈,老張,你硬是要得。來來來,弟兄們,這個老張也是我過命的交情啊,張總,老實人啊。來,一路喝一杯。”
他們興高采烈喝完之後,那個吳總也許發現了周圍人緊張不安的神態,他居然又醉態百出地大聲對着四周說了這麼一句話:“各位都喝酒了,莫怕啊!我是正經生意人,不是搞什麼邪路的,沒事,都是文明人喝文明酒,啊!”
衆人聞言,紛紛都低下頭,徑自吃了起來。
不過,無論這個吳總是文明人也好,生意人也好,大家好像都不怎麼相信。因爲十來分鐘過後,他附近一對情侶和幾位上班族模樣的人,都匆匆忙忙趕着吃完了桌上的酒菜,結賬離開。
我夾菜的時候,眼角餘光突然看到橙橙附在那個吳總的耳邊,說了幾句之後,下巴微微擡起朝我這邊點了點,神色之間有些掩飾,也有些挑釁。
吳總很快擡起頭來,不過他喝得好像比我還醉,遠遠看去,兩道眼神渙散,左右搖擺着頭,尋找着。過了一會兒,我已經擡起頭直視了過去,吳總卻還沒有發現我。
在我的注視之下,橙橙終於沉不住氣了,我看見她伸出一隻手扯了扯吳總肩膀上的衣服,另一隻手伸出一個指頭,指向了我。
吳總終於看了過來。
吳總很地看了我半晌,也許是我毫無懼色的對視,或者是什麼其他的原因,出乎我意料,他並沒有大聲喊叫挑釁,而是偏過頭,對着身邊一位赤膊兄說了句什麼。赤膊兄也立馬看向我這一邊,然後也說了句話,點了點頭,就站起身,端着個酒杯走了過來。
我明白,麻煩來了。
“欽哥,這幾個****是不是找麻煩的啊?”茄子神色間有些擔心,望了一眼走過來的赤膊之後,問道。
“不礙事,茄子。不礙事,要是真的搞起來噠,你就快點走,給小二爺或者地兒打個電話就是的。”也許是因爲喝了酒,我居然一點都不怕,收回了對視的目光之後,對着茄子說道。
“神經咯,講這些話。我只是問一哈,看是不是這麼回事,要搞就搞,一個卵!”茄子也喝了不少,聽了我的說話之後,彷彿我侮辱了他一般,紅着臉大聲抗議。
那個人已經走到了眼前,我看都沒有看他,只是對着茄子笑了一笑,舉起酒杯:“來,搞!”
“哎,朋友!我打個岔,敬兩位兄弟一杯要不要得?”
沒有等我們的杯子碰在一起,那個打赤膊的人就開口說話了。
出乎我意料,話說得很客氣,很禮貌,滿臉笑容站在桌子旁,手臂上一條仿照陳浩南,卻東施效顰沒有仿像,反倒文得像條蛇的龍形文身顯現在我的眼前。
茄子臉上出現了一絲緊張的表情,我輕輕對着茄子一點頭,微微一笑。也不說話,望向了那個人。
“呵呵呵,沒得什麼別的意思,一個屋裡喝酒,都是緣分啊。兩位兄弟把個面子,一路喝一杯?”那個人邊說着話,邊把手上的杯子伸到了我的眼前。
我還是沒有說話,也把杯子舉了起來。他很有禮貌地將手一低,用他的杯口輕輕碰了一下我的杯底,再朝向了一旁的茄子,用同樣的方式與茄子的杯子輕輕一碰之後,他仰起頭一口喝盡。
我們也隨後喝完。
赤膊將手一翻,杯口對着我們,示意已經喝完。再用手一摸嘴角流下的酒液,對我說道:“兄弟,多謝噠,給面子!是個爽快人!是這麼回事,我大哥在那邊,想邀你過去一路喝杯酒。再給個面子,要不要得?”
“我們這邊在喝,就不過去噠,感謝你大哥,你們玩得開心。”我也很客氣地微笑着說道。
“兄弟,就是過去喝杯酒就可以噠,沒得別的意思。我大哥是……”
沒等他話說完,我馬上打斷了他的話,說道:“你大哥是哪個不關我的事,我也不想管。朋友,都是安靜喝酒,你也還是個客氣人。聽我一句,回去喝酒,喝好、喝開心。我就不過去噠。”
“不是的,是……”
我不想再繼續糾纏,也不想再笑,臉沉了下去,抓啤酒瓶的一隻手也倒轉了過來,形成了握住的姿勢,再次打斷了這個人的話,說道:“那你要他個人過來。”
赤膊愣愣地看着我,我也絲毫不讓地望着他。
呆立兩秒,赤膊的嘴巴再次動了動,卻沒有說出話來,一轉身,走了回去。
隨着他的背影,我也擡起頭望了過去。
赤膊的身體擋住了位於正前方的吳總他們那幫人大部分的表情與神態。但是我看到了在我們周圍幾桌,吃夜宵的普通人們,臉上那種緊張害怕、擔憂的樣子。茄子也一樣,臉色更加嚴峻起來。
赤膊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彎下腰對着吳總說了幾句什麼話。在說話的同時,兩個人都對着我們這邊望了過來。吳總的臉色變了,變得有些尷尬憤怒。
幾乎同一時間,我始終注視着吳總的目光看到,坐在他們那一桌左邊的一個人猛地拍下桌子,跳了起來,用很大的聲音說:“哪裡來的這麼個小麻皮,這麼海七海八!大哥,你們都坐着,老子去!”
話一說完,那個人對着我們走了過來。
如同前一位一樣,他也打着赤膊,不同的是,他沒有文身,更矮更瘦更年輕,臉上的表情也要囂張得多。那一瞬間,我看到吳總的神色飛快地變幻,好像要交代什麼,看到那個人已經離座走開,才閉上了嘴。
“哎,朋友,我大哥喊你過去喝杯酒!”人還沒有到,聲音已經傳了過來。
兩邊有桌椅移動的聲音響起,我看見離我們兩桌遠的一個位置上,貌似兩口子帶着小女兒吃飯的一家人,神色緊張地站了起來,準備離去。
我沒有說話。
那個人身子彎了下來,更爲兇狠地說道:“你聾噠,老子講,我大哥喊你過去。”
“快點,聽話,不吃了,媽媽等下給你買。”
我的眼角看到那位母親用力扯着依然在啃一個鴨翅膀的小女兒,隨在老公後面大步走向了門口。周圍桌椅響動的聲音更加頻繁。
茄子很不爽地看向那個人,身體驀然一動,好像想要站起來。
我一把扯住了茄子,慢慢把右手塞進了褲帶裡面,另一隻手對着那個人一招,示意他過來點。那個人有些疑惑地看着我伸進腰邊的右手,腰彎得更低,我稍稍擡起了屁股,迎向他說道:“小伢兒,我最後和你講一聲,有好遠給老子死好遠。你再講一句話,老子就一槍打死你!不信,你而今就試哈看看?”
那個人一直盯着我右手的眼神突然慌亂起來,臉色也變得煞白,偏過頭死死看着我。
我的屁股坐了下去,儘量用一種很輕鬆也很肯定的語調,低聲對着茄子說道:“茄子,這個雜種再講一句話,那邊人衝過來之前,我們兩個人先弄死他。”
一直看着我的茄子在最初的短暫迷惑之後,明白了過來,也立馬握住了一個酒瓶,很乾脆地答道:“要得!欽哥!”
那個人的眼神更爲慌亂,在我的臉上和右手之間再次移動了幾次之後,嘴巴張了幾張,合起來,轉身而去。
那個人還沒有走到自己的座位之前,那夥人裡面就爆發出了幾聲不爽的抗議與起鬨。不過與之前不同的是,相對而言,他們的音調要小得多了。雖然依舊還是有幾個人很囂張地盯着我看,但也不像之前幾乎所有人都扭過頭,用兇狠的目光來挑釁了。
吳總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起來。
那個小個子走到了吳總的身前,如同最開始那個赤膊一樣,邊望向我,邊對着吳總說了幾句什麼。
吳總的臉色幾乎已經變成了豬肝,聽完了那個人的說話之後,又很兇狠地扭過頭對着橙橙,快速問着、說着。橙橙的臉色又氣又恨,還有些委屈,半低着頭,也不看吳總,嘴巴不斷地翻動。
吳總再次望向了我,我還是一步不讓地盯着他。
他有些尷尬地看了我半晌,低下頭去,對着所有人說了句話,然後端着杯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隨着他的起身,一直隱藏在桌子下面的大肚腩也魔術般地出現衆人眼前,把桌子猛頂了一下,一瓶開了口的啤酒倒了下來。
“搞些什麼麻皮?作死啊,喝杯卵酒,你們都不曉得放好,操!”吳總邊拍打着被啤酒弄溼的黑色西褲,邊面紅耳赤大聲呵斥着那一桌人。
桌椅翻動的聲音更加頻繁,除了幾個二十出頭,看上去剛打完籃球的精壯小夥子之外,周圍吃夜宵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沒有走的也都快速吃着,頭都不擡。
吳總終於拍打完畢,再次拿起桌上的酒杯,向着我這邊走了過來。
“一,二,三,四,五……十二。不連女的,一共十二個人,茄子,你講我們搞不搞得贏?”
我有些開心,也有些捉弄地笑着故意問茄子。
本來吳總這夥人當我是小麻皮,三番兩次卻又沒有種的挑釁行爲就已經讓我怒火中燒,再加上我又是一個喝了酒就完全失態的主兒,那一晚的酒喝得已經不少,在酒精的燃燒之下,我完全忘了害怕,我只是決定要打他,就算一百二十個,一千兩百個人,老子也要打他。
當我問了茄子這句話之後,茄子根本就沒有太多考慮。他是這樣說的:“欽哥,你搞我就搞!”
茄子不是流子,他今晚的勇猛也許像我一樣有酒精作用使然。但是,茄子出生在九鎮。那個日本鬼子打了兩個星期都沒有打下來的九鎮。那個生了我,養了我,也生了養了險兒、武昇、胡瑋、缺牙齒、大小民、衛立康、黃皮、刀疤成這些人的九鎮。
我們這一代的九鎮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不管打不打流,一定打過架。一定敢打架。
茄子打過不少架,縣籃球比賽,打小前鋒的他因爲和對方的中鋒打架還被罰出了場。茄子也義道,至少對我很義道。所以,當我聽到他這句話的時候,並不感到十分意外。對着茄子點了點頭,我把腦袋扭了過去,吳總挺着大肚腩已經走到了離我們只有四五米遠的地方。
我儘量溫和地對着吳總髮出一笑。
吳總一愣。
我用盡全力將手上的玻璃酒杯向吳總臉上扔出的同時,以我當時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站了起來。
“啊——”
無數人的尖叫響起。
一腳踏在矮小的消夜桌上,手上抄起一個裝滿酒的啤酒瓶,我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