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狀,黑裘男子稍稍鬆口氣,卻也沒有鬆懈大意,左手依舊按在腰間那根重新泛起光彩的白玉螭龍帶上,右臂向後一拉。
蛟龍四根指爪徹底併攏,抓起那捲“封印”了鯉魚精的封靈圖向着來時方向縮去。
目睹此景,歸來子瞠目欲裂,仰頭怒吼道:“小賊找死!”
顧念到時機未到,在自己取得這件證道之物,歸來子並沒有打算出手滅口,除去黑裘男子兩人性命。
然而此時,卻是難得地起了必殺之心。
右腳輕點,烏青釣竿從地上彈起,自然落入歸來子右手當中。
手腕一抖,五色毫光一閃而過,那枚直鉤一蕩,竟是直直立在釣竿頂部,彷彿本來就鑄在那裡一般。
左腳前踏,氣勁隨腰身一道下墜,歸來子擺出半個弓步樁形,右臂向前甩出一個微妙弧度後,挺身前刺。
釣竿挺直,如長槍大矛。
聲勢稱不上迅捷剛猛,唯見材質奇異,通體烏青的釣竿上隱隱有一抹雷光遊走其上,泳向“槍尖”。
好像紙張撕裂開來,“噗嗤”一聲響起。
長槍破風呼嘯,追上那隻蛟龍前爪,狠狠釘在那隻在畫中擺尾遊蕩的金色鯉魚上,卻沒有貫穿畫軸,而是連鉤帶竿,詭異沒入尺許長短。
通靈眼眸中泛起肉眼可見的苦痛,金色鯉魚魚尾瘋狂拍打畫紙,激起陣陣漣漪。
畫面重新虛幻起來……
只是隨着那纖細雷光源源不斷從釣竿注入封靈圖中,這張畫軸也自緩緩恢復穩定。
“槍尖”一自鎖定貫穿鯉魚精李繡所化的精魄,歸來子就不再將心神放在上面,右手不變,雙腿掠地疾走,宛若凌空。
旁觀者看去,竟好似身形相對渺小可笑的歸來子主動逼迫着那隻龐然巨爪步步收縮後退。
近了,近了。
看着黑裘男子那張臉距離自己越來越近,疑懼之色漸漸浮起,將一開始興奮自得覆蓋。
歸來子猛然提氣,身形再次加速,左手握拳,提至胸前。
黑裘男子修爲尋常,心志靈覺也稱不上多麼堅定敏銳,放在平時,歸來子輕輕彈指,隨意一道術法就能隔空取其性命。
只可惜作爲皇族中人,他本就身懷氣數,此時憑藉身份血脈強行激發腰帶中的螭龍精魂後龍氣更盛,任何術法神通落到他身上都要被削弱八九成去。
逼得歸來子不得不動用不怎麼擅長的武功解決。
好在,他的不擅長,也只是相對於其他而言,單憑實打實的境界修爲差距也足以碾壓灰衣老者這樣精於廝殺的傢伙,更不必說黑裘男子了。
身形不自覺後移,黑裘男子嘴角翹起,正要開口說些什麼。
雖然他對於身上這件在大唐李氏皇家庫藏中也排在前列的法器防護力有足夠自信。
但黑裘男子畢竟沒有什麼廝殺經驗,歸來子氣勢又委實驚人,之前中途橫插一手,隔空施法倒也罷了。
此時事到臨前,直面歸來子,他終究還是不免慌亂起來。
“聒噪!”
業已將兩人拉近至一臂距離,歸來子淡淡吐出兩個字,毫不猶豫地揮拳向下砸去。
錘落之處,正是黑裘青年胸口膻中氣海位置。
一拳遞出,如擂戰鼓,砰然炸響。
身體表面憑空浮現一層白光,如水盪漾。
有着法器護身,黑裘男子倒是沒有承受太重傷勢,只是嘴角滲出一絲血跡,然後臉上迅速泛起潮紅。
他已然被歸來子一拳打散體內氣機流轉軌跡路線,駕馭不住被龍氣臨時激發出來的強盛氣血。
面不改色,歸來子快速收拳,然後以更加迅猛的力道再次砸下。
這一次則是直直衝着黑裘男子腹部那根腰帶而去。
背脊一抖,筋骨隨之舒展,周身上下各大關節處依次爆出一連串黃豆炸裂的清脆響聲,黑裘男子身形憑空拔高一頭,原本也算挺拔的身材瞬間雄壯魁梧起來。
左臂下襬,五指張開,黑裘男子搶在歸來子拳罡爆發前將其拳鋒緊緊包裹起來。
然後,用力一握。
手背大筋如繩虯起,青中泛黑。
令人牙酸的咯吱聲緩緩響起。
數道血跡從歸來子耳孔、嘴角等處滲出,卻是他罡勁被黑裘男子手掌所阻引發的反噬。
面容悽慘,歸來子聲音卻反而恢復鎮定。
左手忽然鬆開,泄去氣勁,柔若無骨地從黑裘男子寬厚手掌中抽出,順手抹去臉上血跡,歸來子稍退一步,藉機調勻翻涌氣機,臉上毫不掩飾地露出不屑笑意。
除去那隻拽握着封靈圖的前爪外,黑裘男子身後巨大蛟龍虛影已然完全消失不見。
凝神靜看,則可以發覺黑裘青年那張臉上則是翻過一重重細小肉浪,筋肉放鬆繃緊,好像數張面孔疊在一起,讓人目眩,說不出的詭異扭曲。
只是一眼,歸來子就已明白,黑裘男子這是徹底放開身心,完全接引螭龍腰帶中的龍氣入體。
真龍一族得天獨厚,無論是天賦術法還是肉身之強皆冠於上古百族。
雖然腰帶中封印的螭龍精魂血脈距離真龍甚遠,但也不可小視,與黑裘男子皮肉筋骨一經結合,肉身堅韌,竟爾還要勝過內氣法力滋養數十年的歸來子一籌。
只不過,歸來子清楚對方這是取死之道。
“此妖生前雖然已經初具蛟形,放在天下間也算大妖,但論血統之純正,怕是還比不上這頭經過龍門天火焚身的的鯉魚精。
更何況蛟龍精怪身上龍氣與人道龍氣根底終究便自不同,野性難馴,即便經高人祭煉洗禮後也不可能完全去除。
你之前藉着自身氣運壓制妖氣,施法操控倒也罷了,眼下居然直接將其個本命氣血混合,就算殺掉貧道,奪去這隻鯉魚精又當如何。
哪怕神魂沒有受到影響,依舊是自絕人道,淪爲半妖半人……”
上下打量黑裘男子模樣,感受着身上氣息變化,歸來子不屑說道。
黑裘青年氣機平穩,顯然心智並未受到歸來子言語影響,只是低頭看去。
手掌攤開,手指上瞬時彈出數寸長的指甲,邊緣隱現寒光,看上去就覺鋒銳異常,居然和灰衣老者修行數十年的外功全力施展時模樣有些彷彿。
只是黑裘男子手指更加削瘦狹長,手指背部更是生出細碎鱗片,已然和人類手指生出許多不同。
手指依次向內攏起,黑裘男子緩緩擡起頭來。
臉上肌肉已然停止細微抖動,五官和之前並無不同,然而模樣卻是大不相同。
一雙眼睛比起先前還要更加明亮,但不是那種外露的樣子,而是鋒芒盡數收斂起來,寧靜清涼如深潭,氣質也因此多了些難以言明的深邃以及高深莫測之感。
“半妖半人麼,那也不錯……”
左手從白玉腰帶上移開,那隻螭龍上已經沒有半分靈動神韻留存,呆滯空洞。
雙手十指交叉,托起下巴,黑裘男子閉上眼睛,似是說給歸來子聽,又好像自言自語。
“反正我出身不正,即便是宗室譜牒上也沒有收錄我的名字,便是皇族死絕,那張龍椅也永遠輪不到我來坐。”
猛然張開眼睛,黑裘男子氣勢勃發,雙眼從歸來子身上移至那團封靈圖,下意識伸出舌頭舔舐嘴脣,一臉沉醉之色,道:“而且眼下我才發覺,當皇帝也有什麼好的,不能修行,註定不能長生,等我將這頭鯉魚精法力一併吸納洗練肉身,少說也有二三百壽元,而今藩鎮割據,又有胡人犯邊,天下動盪。說不定大唐剩餘國運還堅持不到那個時候……”
打量着黑裘男子模樣,歸來子不再言語,只是暗暗搬運法力,在心中搖頭,“此人神識已然與妖力化合,再難恢復靈臺清明,多說無益……”
黑裘男子恍若未覺,反而好像被歸來子這番話挑起興致,談興更濃。
“咦!”
眉毛一挑,黑裘青年忽然一愣,心有所覺,扭頭向裴文德看去,臉上現出意外之色。
螭龍精魂入體,令得黑裘男子原本只是比常人稍加敏銳的六感迅速被踢提升到不可思議的地步,終於發現了裴文德身上異樣。
他對歸來子與裴文德二人關係瞭解不深,之前雙方寥寥數句交流,旁觀的他也沒有往心裡去,加以深究。
將心思全部放在了鯉魚精李繡身上,他所知道的,也就只有裴文德也是被歸來子尋來引誘鯉魚精出洞之用。
有着跳龍門這一對水族精怪好似天塹的經歷,這頭鯉魚精身上的通靈神異幾乎肉眼可見,龍氣充盈,輕易被身懷螭龍白玉帶的他感知到。
然而此時此刻,他才發覺,裴文德明明不是李氏宗親,卻同樣身懷濃郁龍氣,而且這龍氣還不是螭龍精魂以及鯉魚精這類山川精怪修行沾染得來的“假象”,而是實打實的人道龍氣。
“裴家小賊不是皇族,卻有龍氣加持,必然有一件牽連國祚氣數的功德之寶在身。
早知如此,就應該先對此人下手,奪去寶物後再激發螭龍帶中的精魂,說不定還不會淪落到當下如此地步?!”
冷冷盯着裴文德,黑裘男子眼神無比晦暗。
面對歸來子時,他嘴裡說得輕鬆,事實上皇家出身的他哪裡能夠做到輕易割捨那張至尊之位,而沒有半分留念不捨。
無非是他知曉自己原本就沒有任何機會,自我安慰罷了。
事實上,他心中更加清楚,自幼生長在錦衣玉食當中的他,未必能夠經受得起脫離皇室後的苦修。
“早知當初,早知當初……”
喃喃自語,反覆唸叨着這幾個字詞,黑裘男子心情跌宕,怨恨、殺意沒有絲毫掩飾地宣泄出來,濃重有如實質。
此時此刻,他對於裴文德的恨意被催發到了極致,甚至連自己原本打算也顧不上。
前爪鬆開封靈圖,徹底收入體內,黑裘男子體形未再有顯著變化,眸中越發寧靜的同時,身上氣機也越發瘋狂涌動,好似被無數巨大金屬鎖鏈穿身而過想要掙脫的囚犯怪物。
脊背一陣古怪扭動,黑裘男子身形消失,再次出現就已是撲至裴文德面前,他也不用任何兵器以及忽然領悟的幾門粗淺法術,膝腿以一種彆扭的姿勢站立,十根利爪也似的手指徹底張開,手背相對,對着裴文德胸口位置插去。
等到指爪入肉,下一步就是直接發力外拉,將裴文德當中撕扯開來。
黑裘男子身形方動,歸來子便已捕捉到其氣機。
腳尖一點,正要緊隨其後,歸來子猛然發力止住身形,駐足看去。
於此同時,歸來子不忘伸出手掌,抵在那捲封靈圖上,緩緩渡入真元法力。
褶皺自然撫平,重新舒展。
尾巴一甩,濺起數朵,那尾金色鯉魚從先前奄奄一息中生機恢復過來,只是依舊不能隨意遊走,只是在一處極小固定圓圈內不停打轉兒。
肌膚生出微微針扎刺痛,腥風撲面,將沉浸在那股玄妙意境當中的裴文德喚醒。
來不及睜眼,也不必睜眼,無數信息自然而然映入神意正值一種將圓未滿,半步巔頂的裴文德心神當中。
感受着那份彰顯無疑的森寒殺機,裴文德身軀下意識後仰,身軀倒滑數尺距離,與地平行,避開那兩隻非人非獸的削瘦指爪。
臉上怒意更甚,身軀一震,將身上那件黑裘徹底漲裂,黑裘男子手上動作一變,左右五指併攏,轉撕爲劈,順勢向下斫擊而去。
右腳陷地,左腿一擺,如蠍甩尾,繞過膝彎,布履側面邊緣磕在斷念劍鞘。
錚然一聲,慣性之下,劍身與劍鞘猛烈撞擊。
斷念劍隨之出鞘,掠至裴文德右手掌心。
左腿歸位,左掌在地一拍,腰身發力,裴文德身軀側轉站起。
斷念劍亦是帶起一道車輪也似清亮劍光斜向前掄出。
黑裘男子身形不動。
裴文德則是倒滑出去,雙腳在地犁出兩道溝壑。
一者直立,一人平行後仰。
黑裘男子本就佔據居高臨下的優勢,更不必說雙方發力難易程度不同。
不過,裴文德本意也就只是爲了將其鋒芒化解而已。